溫晚以爲是影院的光線太暗了,誰知道顧銘琛握住之後卻一直沒鬆開,而且指尖慢慢收緊,握的非常有力。
顧銘琛的手很涼,觸感不像賀沉的,他從小沒吃過什麼苦連廚房都沒進過,所以手指修長光滑,沒有一點粗糙的質感。他開始大概只是在試探,過了幾分鐘,直接將她手中的盒子放在一旁,與她十指相扣了。
藉着不甚清晰的光線瞧她的反應,溫晚一直盯着電影屏幕,倒是沒有抽-回手,這讓顧銘琛指尖的力度又加重了幾分,像是握着那手就不準備鬆開了一樣。
電影散場了,結局有些悲傷。
坐在溫晚和顧銘琛前方的是一對大學生打扮的年輕小情侶,女孩穿着香芋紫的毛衣,一頭黑髮襯得模樣格外清純,此刻臉上卻掛着幾滴晶瑩的眼淚:“明明男主角已經愛上了,爲什麼最後還是無法在一起?女主角也愛他啊,爲什麼不接受?”
年輕男孩閱歷尚淺,顯然對這兩個“爲什麼”無法解答,支吾着很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得伸手將人摟進懷裡:“不過是個電影而已,小傻瓜。”
顧銘琛卻看得失神,直到人羣散盡,這才緩緩站起身:“走吧。”
此刻時間尚早,顧銘琛直接帶溫晚去了停車場,溫晚沒有問他要去哪裡,只是一路沉默地跟着他的步伐。
他們這次去的是遊樂園,溫晚記得唯一一次顧銘琛說要帶她去遊樂園,其實是以她的名義騙過周爾嵐,帶紀顏過來玩兒罷了。
那時候紀顏多開心啊,溫晚站在摩天輪底下,看着她興奮的手舞足蹈,最後靠進了一臉寵溺的顧銘琛懷裡——
溫晚擡頭看着依舊是當年那個偌大的摩天輪,忽然覺得今天的太陽格外刺眼,她慢慢地低下頭,望着自己的腳尖。
“要坐嗎?”顧銘琛伸手撫了撫她的黑髮,像是沒看到她的反應一般。
溫晚想了想點頭:“我一次都沒坐過,不知道在上面看到的風景是什麼樣的。”
顧銘琛看着摩天輪走神,大概是記起了紀顏。
溫晚伸手拉住他,直接往裡面走:“咱們坐藍色那個。”
顧銘琛從坐上摩天輪便一直沒再講話,溫晚倒是很高興,趴在玻璃上看遠處的風景。她平時沒那麼多話,這會卻喋喋不休的樣子:“這能看到鳳靈山,還能看到南湖啊,哥,你看、你看——”
顧銘琛一直看着她,溫晚回頭便與他目光相遇,氣氛陡然變得低沉,之前粉飾太平的一切瞬間碎裂開來。男人的眼眶很紅,薄脣緊抿,雙手手肘微微撐着膝蓋,看她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溫晚意興闌珊地坐好,這時候摩天輪已經緩緩升到了最高點,兩人卻誰也沒看窗外的風景。逼仄的空間裡有些壓抑,溫晚再次低頭看自己的手指,無措地扣着指甲蓋。
顧銘琛慢慢屈膝往前,伸手將她一雙手牢牢捉住:“你好久沒叫我哥了。”
他聲線黯啞,呼吸好像有些紊亂,溫晚抿了抿脣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記得你小時候說過,如果摩天輪升到最高點的時候接吻,兩人下輩子還能在一起。”顧銘琛說着已經俯身過來,脣瓣離溫晚越來越近。
“我發現的太晚,對不起。”他低聲呢喃這一句,似真亦假,溫晚都懷疑是自己幻聽,可是下一秒她還是理智地伸手攔住了對方。
顧銘琛精緻的五官就停在眼前,烏黑的眸子深深睨着她。
溫晚深吸口氣,艱澀地擠出一抹笑:“你哪次會在我身上做無用功,今天做這一切,又想要我爲你做什麼?”
顧銘琛看着她,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溫晚盯着他臉上的一點一滴變化,心也徹底涼了,別人她不瞭解,顧銘琛她還不知道嗎?顧銘琛怎麼可能對她好,怎麼可能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唯一的解釋,她還有利用價值。
顧銘琛眼底瞬息萬變,最後輕扯脣角,竟是露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來:“你不信我是應該的,我以前太混蛋。可是小晚,別說下輩子,我這輩子也捨不得放你走,怎麼辦?”
溫晚震驚的看着他。
顧銘琛摩挲着她的手背,低頭苦笑:“紀顏死後,我不敢面對這個事實,更不敢面對她是因你而死這件事。我發現自己恨不起來,我沒法面對的不只是你,還有這樣的自己。紀顏是因爲我而死的,可是我卻,漸漸愛上你。”
溫晚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周圍靜的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了,只剩下顧銘琛這句話,振聾發聵。
他說話時並不看溫晚,所以她無從辨認他此刻的神色,只能訥訥地聽着他繼續說:“我以爲這輩子我們都會這樣,一起待在地獄贖罪。可是現在你要走了,我受不了——”
顧銘琛皺了皺眉,停了下來,臉上有些痛苦的神色。
溫晚一言不發地注視着他,平時冷漠倨傲的男人,此時卻像是語言障礙一樣,說說停停,一句話被斷成了無數次。
“你真的,不能再重新愛我?”顧銘琛忽然發問,溫晚一雙手都被他捏的生疼,手背上已經落下紅紅一層印子,全是他用力過猛留下的。
疼的卻好像是心,不是那層皮肉上的痛楚。
溫晚低着頭,臉上的血色卻退的乾乾淨淨。
顧銘琛咄咄逼人地捧起她的臉,眼底拉滿了血絲:“你要裝到什麼時候?你以爲你告訴蕭瀟不愛就是不愛了?如果真的不愛我,這是什麼!”
顧銘琛伸手就從溫晚頸間扯出那條項鍊,其實不是多值錢的東西,甚至有些微微的掉色,正是初冬,那鏈子上還帶着她的體溫。
像是有什麼難以啓齒的秘密被窺見,溫晚一把揮開他的手,往後推開一大步,廂體隨着她激烈的動作狠狠晃了晃,顧銘琛卻穩穩地望着她。
溫晚狠狠吸了口氣,臉色蒼白,許久才笑出聲:“你憑什麼以爲,我會愛你這麼多年,你以爲我……真的沒自尊?”
顧銘琛沉默地看着她,溫晚眼裡漸漸溢出淚水,靜靜地滑過脣角。
她說:“我看着你和她一路相愛,看着你爲她做盡所有,那點卑微的祈求也早就被你揉碎了。”
顧銘琛伸手想去抱她,溫晚用力甩開了,她眼裡有淚,可是卻還是固執地笑着:“你問我爲什麼還留着這條項鍊,我就是提醒自己,這輩子不能再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顧銘琛,你曾經那麼糟踐過我,怎麼還有臉問我爲什麼不能愛你。”
從摩天輪下來,溫晚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步子又急又忙,像是後面有食人的怪物在追趕一樣。
有些東西不說破,便一輩子可以當作不曾發生過,就像她年少時便攔腰斬斷的那份奢侈暗戀。這時候被顧銘琛一語戳破,溫晚覺得無地自容,又覺得義憤填膺。
顧銘琛個子高腿長,幾步就跟了上來,一手便鉗住了她瘦削的肩膀:“溫晚,我們談談。”
溫晚不理他,咬牙將他的手掰開,顧銘琛另一隻手又將她攔住,語氣已經不似剛纔那麼急切:“我們都因爲過去浪費了太多時間,現在不能心平氣和地談談嗎?”
溫晚倏地轉過身,早就淚流滿面。
顧銘琛看着她發紅的雙眼,心臟有種難以形容的脹痛感,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又像是被人悶悶擂了胸口好幾拳。
溫晚深吸一口氣,倒是平靜地回視着他:“還記得高考結束那年,你陪我回家掃墓嗎?”
顧銘琛的表情慢慢起了變化,瞬間瞠大眼,像是記起了什麼。
溫晚笑的有些諷刺:“對,就是那次,那次之後……我便再也不能愛你了。”
顧銘琛搭在她肩上的手劇烈顫抖着,溫晚緩緩將他推開:“銘琛,我們不再是孩子了,愛情對我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就像我決定不愛你,可是還是會爲了生存選擇同你結婚。”
“閉嘴。”溫晚只是開了個頭,顧銘琛已經咬牙切齒地打斷她,他的表情陰沉沉地,看起來十分可怕。
溫晚抿了抿脣,沒再繼續。
顧銘琛闔住眼,再睜開時眸色清冷:“你還真是有本事,知道怎麼讓我疼就怎麼來。”
他伸手狠狠掐住她下巴,兩頰的肌肉都微微鼓動着,看來真是被氣得不輕:“溫晚,我真是又愛你又恨不得弄死你。”
溫晚坦然地看着他,以前無數次被顧銘琛折磨的時候,她也期望看到這男人痛苦的樣子,可是現在終於看到了,卻遠遠不似想象的那般有快-感。
顧銘琛直接將她推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溫晚想到還要去民政局,輕輕揉了揉被他捏的發酸的兩頰,還是擡腳跟了上去。
離婚處人不多,顧銘琛坐下之後一直寒着臉不說話,工作人員做了簡單詢問,又慣例地試圖勸了兩句:“兩位要不要再仔細考慮下,我看你們也沒什麼大矛盾。”
溫晚搖了搖頭:“我們性格不合。”
這說辭一看就很官方,工作人員瞄了眼一直散發黑氣壓的顧銘琛,忍不住心裡感嘆,這男人長的一看就不安全,一雙眼不就是傳說中的桃花眼。
她看兩人都沒什麼複合的意思,就拿了本準備蓋章。
末了又不死心似問顧銘琛:“先生,你沒什麼想說的?”
顧銘琛安靜了片刻,側目看了眼溫晚,見她一副不爲所動的樣子,終於知道她沒說謊,她是真的不愛他了。
工作人員嘆了口氣,拿過紫紅色小本直接蓋了章。
手續辦得出奇地順利,現在兩人是真的沒關係了,出了大廳,溫晚直接朝馬路對面走去。顧銘琛看着她,喉間有些發堵,幾次之後也無言地轉過身。
他耳邊還記着剛纔影院裡那年輕女孩的問題,他也想知道爲什麼,可是這個答案,卻沒人能告訴他。
溫晚晚上做夢了,夢到了少年時期的顧銘琛,也夢到了那時的自己。
那時候的她還是不好看,依舊瘦,瘦的連校服都撐不起來。而顧銘琛就不一樣,他很招女孩子喜歡,陽光帥氣,並且無所不能。
所以這樣的溫晚,這樣的顧銘琛,註定他們是毫無交集的。
顧銘琛極少會將目光投到她身上半分,除非他有所求。
就像高考結束那年的夏天,溫晚回家給父親掃墓——
每年暑假顧家都會派人送她回老家,一個是看舅舅舅媽,最重要的還是去給父親掃墓。那次她剛剛跟周爾嵐開了個頭,顧銘琛忽然就插話了:“媽,我想陪小晚一起去。”
周爾嵐奇怪地看着他,溫晚也驚訝極了。
顧銘琛走過去摟着周爾嵐,說的非常認真:“小晚一個人多孤單,我在家也沒事,正好可以幫爸看看溫叔叔。”
周爾嵐沒有懷疑,還叮囑他路上好好照顧溫晚。
溫晚卻爲此一整晚都輾轉反側,她也有女孩的小心思,也有不能對外訴說的秘密,而那個秘密,就是顧銘琛。
這種煎熬的心情其實她不是第一次品嚐,以前每每顧銘琛給她希望,最後又都會毫不留情地掐斷。可是她和每個暗戀的傻女孩一樣,一旦被對方施與溫柔的時候,還是會控制不住存有奢想。
也許這次,顧銘琛是真的想陪她一起?
溫晚就在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煎熬中輾轉難眠,然而第二天司機把他們送到車站,她就在候車室看到了同樣拿着行李的紀顏。
顧銘琛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直接把紀顏摟在懷裡,對溫晚很隨意地解釋一句:“明天是顏顏的生日,我想和她單獨待一起,但是你知道媽不許我在外面留宿。”
溫晚聽到最後那兩個字時心口還是狠狠震了震,她侷促地擡起頭,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最後只是木訥地點點頭:“噢。”
顧銘琛皺着眉頭,對她這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很厭惡:“反正青州也沒什麼可玩的,不如跟你一起回鄉下,到時候你去掃墓別管我們。”
溫晚的手指用力扣着裙襬,低頭看自己的鞋尖,很久纔回:“知道了。”
她再擡頭的時候,顧銘琛已經牽着紀顏走遠了。
他們一起回到鄉下奶奶的祖屋,顧銘琛先挑了最乾淨整潔的那一間。紀顏和溫晚年紀沒差多少,還有些少女的嬌羞寫在臉上:“我、我和溫晚一間吧……”
顧銘琛和紀顏說話總是特別耐心,語氣柔的像是怕嚇到她一樣:“這裡晚上會有老鼠,你不怕?”
紀顏馬上露出驚嚇的表情,手已經下意識攥住了顧銘琛的衣角。顧銘琛臉上便會露出迷人的笑容,那種笑蠱惑人心,溫晚以前從來沒在他臉上看到過。
天色已經很晚了,溫晚只能第二天再去看爸爸。鄉下的夜晚很安靜,並不像城市充滿喧囂嘈雜,所以睡在隔壁屋,她將一牆之隔的春-色聽得清清楚楚。
紀顏的聲音很低,軟軟糯糯的,可是那種壓抑的似是歡-愉又似是痛苦的矛盾低吟還是讓溫晚渾身不舒服。
她拉過被子捂住頭,只覺得頭疼的厲害,而且最重要的,好像有一團火在燒,煎熬着她的心,像是要把她一顆心都給烤熟一樣。
怎麼會這麼疼呢?她從小因爲吃不飽飯而胃疼過,也試過犯錯被舅媽打,還試過在學校被同學惡作劇腳踝扭傷,這麼多的疼痛,可是都遠遠比不上這一刻。
溫晚很少會哭,她天生好像淚腺就不發達,這時候卻有酸澀的東西滑過眼角,止不住,好像洪水氾濫一樣。
溫晚咬着被角,耳邊還能聽到紀顏的低吟和顧銘琛粗重的喘息聲,夾雜在一起狠狠撕裂着她的每一根神經。她用力掐着掌心,一遍遍告訴自己:溫晚,好好看清楚吧,這就是現實,從此以後,別再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