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是不同意的,哪怕此舉乃是促成城兒離開太子府的最好方式,也最最不會招人懷疑,可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若是他在這種時候娶了城兒,那麼他和另一人之間的關係就會越走越遠。
然,知道又如何?
帝王之命,如何違抗?
若是隻有他一人便罷,可她的性命,他又怎能置之不顧,如何能眼睜睜看着父皇再對她下一次殺手?
被逼無奈之下,唯有同意父皇的條件。
就像是存心要拆散他們兩人一般,父皇的條件中還有一個附屬要求,就是不準將此事告知於她。
其實這一點,完全就是父皇想多了。
也許在父皇的眼中,爲對方做了什麼就一定要讓她知道,可娶妃一事,他既然同意了,那麼即便是冒着她永遠離開的風險,他也不會告知於她——他太瞭解那女人,依她的性子,別說是一輩子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便是真的被送上斷頭臺,她也絕不會眨一下眼,更不會同意他爲了保她而委曲求全。
所以說,他後悔了,這輩子從未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可是這一回,他卻是真的悔了。
他不該在初時爲了讓她重新接納他而放任蘇陵川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若非如此,他可以有一生的時間去挽回她的心,他就不信傾盡一生,她還是不信他的心。
只是到了如今,他卻似乎連挽回的立場都沒有了。
暗色中,男人漆黑如墨的鳳眸悠遠深邃,沉默了良久,終於慢慢收回目光,轉眸看着凌颯:“你方纔來找本王,可是汐雲院有何動靜?”
“回王爺,傾姑娘那邊……”話說一半,凌颯猛然意識到不對,擡眸,卻見男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似乎並沒有將這個稱呼放在心上,便又繼續:“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動靜,倒是皇上臨走時留下的那個嬤嬤,王爺打算如何處理?”
“若是她識相就放回宮裡去,剛好讓父皇放下戒心,若是不識相……”男人斂了斂眸,眉梢眼角盡是寒冽的冷色,“她也不必回去見父皇了。”
凌颯一驚。
“可是這樣一來,皇上必然知道是王爺做的。”
“知道又如何?”男人挑了挑眉,“今日這場婚禮究竟是什麼回事,父皇心裡明白得很,就算本王真的如他所願,他也不可能這麼簡單就相信本王。”
話雖有理,可就算如此,王爺也不該公然與皇上叫板啊!
凌颯雙眉緊鎖,壓下心頭驚疑,正要開口,卻被遠處一道急切的呼聲打斷。
“王爺,王爺,不好了……王妃她,她不知道是怎麼了,此刻正渾身發抖,通體冰涼……奴婢求王爺,求王爺過去看看她吧……”
來人正是方纔在花傾城門外與她說話的丫鬟楚兒。
其實在如夫人死之前,她一直是如夫人的貼身丫鬟,可後來如夫人被查出殺害霓裳夫人,隨着如夫人被處死,她也從一個大丫鬟成了個無主的奴婢,如今好不容易新王妃入府,她有幸被分到王妃身邊伺候,加上對方的身份又是天闕神女,她原以爲自己的好日子終於又到來了,卻不想新婚當晚,王爺就拒絕踏入汐雲院。
在睿王府待了這麼長時間,她也算是見證了王爺與前王妃之前的點滴,更是清楚王爺對前王妃的感情,可即便再好,王爺還不是娶了別人嗎?她不懂,既然都已經娶了,爲何還要如此冷落?
難道她這輩子註定只能被人踩在腳底下嗎?
怔忪間,已經跑到男人面前,卻見男人一襲白衣飄揚之上竟是殷紅一片,面前還橫臥着一柄寒氣森森的利劍,嚇得她頓時臉色煞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男人眸光淺淺地掠了她一眼,沉聲道:“所以王妃究竟是病了還是中毒了?”
楚兒一驚,這才從滿心愕然中反應過來,連連搖頭:“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王妃只說,只有王爺能夠救她,所以讓奴婢快來找王爺……”
“知道了。”男人淡淡地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話,頎長的身影緩緩離她遠去,腳步翩躚,衣發翻飛。
見狀,楚兒先是一愣,旋即又帶上星星點點的笑意。
或許在王爺心裡,蘇側妃的地位更重要一些,但王妃也並不是全然沒有希望的,起碼王爺聽到王妃出了事,還是會在第一時間趕過去——哪怕王爺自己還受了那麼重的傷。
注意到她略帶複雜的目光,凌颯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下一秒,也毫不猶豫地邁出腳步,追着男人而去。
王爺可以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他卻不能對王爺的傷置之不理。
汐雲院,燈火通明,人煙稀寥,一個個進進出出的下人的頃刻就吸引了男人所有的注意。
眸光微微一斂,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一個被他問到的丫鬟停下腳步,目光觸及他胸口的血色,臉色微白,慌張道:“回王爺,奴婢等是替王妃找炭火和被褥去了,這是方纔楚兒姐姐吩咐下來的。”
炭火,被褥……
男人微微一怔,兩個熟悉的名詞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個女人,可同樣是寒症發作,眼前城兒這裡這麼多人忙裡忙外地照顧着,而那女人卻總是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面對病發,每次都能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已。
也就是那樣的她,讓他心疼得厲害。
“王爺……”小丫鬟原本並不欲打斷他此刻的出神,可是看到他白袍上的紅色越染越多,終是忍不住擔憂驚呼,“血……”
“不礙事。”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進了那間門窗緊閉的主屋。
花傾城一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他,這麼多年的愛戀,早已將他的一切全都銘入骨髓,像是戒不掉的習慣與癮頭一樣,哪怕他傷她再深,她依舊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此刻的喜悅——只因爲他來了。
她就知道他還是捨不得的,她就知道他不會放着她不管的!
身體原本已經冷得瑟瑟發顫,可此時卻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突然一下子從牀上驚坐起來,光影偏逆中,她的眸光璀璨晶亮,像是見到了能解她滿身病痛的良藥一樣。
“爺……”
只喚了這麼一聲,她就已經鼻子發酸——非但因爲男人新婚之夜棄她而去,還因爲寒症發作時的委屈與鬱猝,當日若非讓蘇紫染那個女人誤食下玲瓏珠,她又怎會落得如今這般境地?
說起來,自己所有的痛苦與不幸全是拜那個女人所賜,若不是她,自己又怎麼會在這大熱天裡寒症發作,又怎麼會在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日子裡孤零零的獨守空房?
驀地,她瞳孔一縮,愕然驚呼:“爺胸口那是……什麼東西?”
紅豔豔的一片,混雜着淡淡的血腥味,她如何會不知道那是什麼?
可儘管知道,她還是控制不住心裡的震驚疾呼出聲。
“怎麼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方纔爺去……幹什麼了?”
斷斷續續的話語中難掩關切,男人卻落寞一笑,原來所有人都會關心他身上的傷,除了那個女人以外,即便是見他如此,她依舊視而不見,走得沒有一絲不捨reads;。
收回幽邃空蕩的視線,他正色道:“城兒,你先躺下,有什麼話一會兒再說,本王先替你治病。”
女子的身體狠狠發抖,雙眼卻是一瞬不瞬地凝在男人身上,似乎是生怕她一個不注意,他就會突然走了一般。
男人白袍輕蕩,快步走到書案邊,從那木匣中取出金針與幾顆藥丸,又蓋好木匣,帶着銀色燭臺,重新走回牀邊,隨手翻開一排金針,倒了點藥酒塗抹在女子的太陽穴上,又將金針的頭部慢慢放到搖曳的燭火上方,用外焰炙烤。
良久,他眉心微微一凝,骨節分明的指節夾着兩根金針,同時捻入女子發頂的玉枕穴與承光穴。
“爺,你說……若是連如今這法子也沒用了……又該如何是好?”
女子帶着蒼涼悲愴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
男人愣了愣,手中金針微微一斜,在曳曳燭火下閃過一道刺眼的光芒,寒寒幽幽。
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但想得多了卻又實在頭疼,這世上唯一的一顆玲瓏珠也已經不復存在了,還有什麼辦法能徹底根除寒症?
似乎沒有了。
若是一定要說,那倒是還有另一個永遠不會失效的法子,就是每當寒症發作時,都以他的純陽內功助其將寒氣驅散。
可這樣的事,卻並不適合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每當驅寒之時,須得將手擱在女子胸下腹上的位置——這是唯有最親密的人之間才能發生的事,就像他曾經幫另一個女人治寒症時那般。
連他自己也不懂,明明那時候和那女人並沒有多大交集,又如何會在她第一次寒症發作的時候就用這種方法替她驅寒——那樣的事,就算是相識多年的城兒,也從未有過。
難道僅僅是因爲她是他名義上的王妃嗎?
似乎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