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左右的各級官員都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確實,以朱一刀這麼低微的身份和地位,能讓他跪在這保和殿上接受衆人的批判,這也算是他朱一刀的榮幸!自己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上,豈能被他這種匹夫之勇嚇住?

朱一刀看都沒看他,權當沒聽到,兩隻眼睛直直地盯着站在首位的申時行。

“老夫知道你心裡委屈。好歹你也爲百姓做了這麼多事情,爲何還要這麼對你。你有功是不假,但是你居功自傲,肆意妄爲!給商戶許那麼大的承諾,誰來承擔?!你嗎?你可知朝廷還有法度,大明還有律法?你自己說說,你這個小小的千戶,有什麼資格代表皇上,代表內閣,代表朝廷?!”申時行不愧是老狐狸,開始就想給朱一刀一個下馬威。

“臣不過是想知道,當地震發生的之後,內閣在哪?朝廷在哪?如果不是皇上他老人家急赴災區,我大明還有何民心可言?”朱一刀毫不退縮,冷笑着對申時行說道。

“這是你一個錦衣衛千戶應該操心的事情嗎?”老狐狸避開敏感的話題,卻直指朱一刀的職權而去。

“國事家事天下事,臣不敢不曉!不得不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老朱的話也是擲地有聲——論起上綱上線表決心,還有誰能比得過他?不過這個話卻讓屏風後的萬曆心裡砰然一動,這個話說的絕對振聾發聵!尤其是後面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就連幾個內閣大學士也不禁連連點頭。撇開做事情的手段不談,這個朱一刀倒是真心爲了大明,爲了百姓的。

大殿上官員們頓時交頭接耳起來。這個千戶並不像傳說的那樣沒有文化啊!沒有文化的人怎麼說的出來這樣的詞語?可大家對他的瞭解實在是太少了,不知道這個千戶到底心裡真是這麼想的還是他故意裝的。如果是故意裝的,那這個人絕對不能留!

“好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說得好!可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嗎?我大明還是講道理的,拋開你該不該管先不談,你給商人們的承諾是什麼?誰讓你給他們承諾了?有沒有想過,你的那些承諾朝廷根本不會承認?”老狐狸見在這個該不該管的問題上佔不到便宜,而朱一刀說的也確實在理,所以指着問題的核心而去——朱一刀的那些承諾。

其實朱一刀自己也知道,當時說這個話不過是爲了安那些商戶的心。能不能兌現根本就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事情。但是事情緊急,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把災區重建起來,災民流離失所,只怕死亡數字會更大。比起商戶的損失來,這些災民的命更加重要。只是這些道理完全不用跟這些官員講,他們不是不知道,而是根本就不會去做,而且還會阻止別人去做。

打定心思的朱一刀對此不置一詞,閉口不言。他不可能去指責這些人,這些人也不是他能指責的。

看着啞口無言的朱一刀,申時行並沒有感覺多有成就感。這是一個看不透的人,他所說的話,無一不顯示出那一腔爲國爲民之心;他所做的事,無一不是離經叛道,人神共憤。如此對待他到底是對是錯,申時行在心裡也把握不準,但是如果再讓這個人照着他那套搞法弄下去,大明遲早會出大亂子。

“說說吧!你當錦衣衛到底是爲了什麼?”申時行決定恩威並舉,若是能讓他當堂認罪,倒也不用整的太狠。說實在話,把這麼多官員弄來審他一個人,確實有點殺雞用牛刀了。只是大家心裡都有些好奇,做出這麼多事情的朱一刀,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活着給皇上盡忠,死了給父母盡孝。”朱一刀想都不想,脫口而出。

這句話又讓大家悚然動容。難道他的父母都不在了麼?不然怎麼會做事這麼不考慮後果,可是這句話又讓大家感覺到,他不是那種衝動的人,可他爲什麼會做出這麼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呢?

屏風後的萬曆愣愣地坐在那,手裡不斷摩挲着青瓷茶杯,心裡很是複雜。自從自己登基當皇帝一來,先是張居正當了十年的皇帝,繼而纔是自己親政——現在雖然知道,自己不是那付不起的阿斗,可張居正無疑確實是大明朝的諸葛亮。沒有他給自己打下的場面,父皇留下的基業恐怕早就被自己給折騰的差不多了。可現在就算知道又有什麼用?父皇曾經說過,皇帝是永遠不會錯的,錯的只會是那些臣子們;就算是有錯也不能承認,因爲有損皇帝的天威。這些年來,他所見過的臣子也不少了,但是像朱一刀這樣的,卻聞所未聞。

“你知道不知道,什麼叫做知不可爲而爲之?你做的這些事情,就是因爲明明知道不可爲,卻偏偏要去做!看看你乾的這些事情,現在商戶們竟然開始問朝廷要政策!你自己說怎麼辦?”申時行步步緊逼,打算攻破朱一刀的心防,讓他當堂認錯算了,這個人犯不着把他投入大牢,只要他認錯,就能把他貶職爲民。這樣也就足夠了,想來皇上也不會說什麼。

“臣讀過《左傳通鑑》,也讀過王陽明的書。孔子的這句話是告訴世人,做事情,不問值不值得,可不可能,但問應不應該!天降大災,若是不管不問,上誤國家,下害百姓,這也叫不可爲而爲之?”朱一刀說這話是底氣十足。他知道不管怎麼說,自己都佔理,難不成還要看着百姓遭災不成?

不過這個解釋卻讓王錫爵愣在當場!孔子的話居然是這個意思?不是明明知道不能做卻去做麼?怎麼會是這麼一個意思?他真的讀過孔子的書?

不僅僅是他,其他幾個內閣大學士也都深思不已。今天這個朱一刀帶給了自己太多的震撼,從他的言行中,倒看出此人並非是愣頭青,而且說話也佔理啊!靜觀此人,身爲區區錦衣衛千戶,卻能立於朝堂之上侃侃而談,雖然話不多卻字字珠璣,倒有些大將之風範!這等人才,居然去做錦衣衛,實在是有些屈才啊……

王錫爵不禁泛起了惜才的心思。人才難得啊!大明雖然每年科舉也招進不少的官員,可是能做事,敢做事的卻少之又少,有魄力的更是奇缺不已。自從皇上不上朝以來,每年被貶被流放被關的官員不少,補進來的卻沒有幾個,這麼下去不是個事啊!別的不說,眼下內閣就只剩下了四個人,六部和六科也少了不少人,這大明所有的事情都壓在他們幾個的身上,確實有些不堪重負!

申時行眼看着節奏就要被朱一刀所掌握,有些急了,怎麼能讓這麼一個小人物把大家弄的團團轉,掌握主動權?不行!不能再讓他這樣下去了!

“朱一刀!你可知當時朝廷的情況?有多少官員也因此而妻離子散,他們的苦有誰知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死十萬是個數字,死百萬也是個數字!就憑你能擋得住嗎?!”

知道申時行準備下令貶自己了,朱一刀心裡也清楚,這種事情皇上是不會出頭爲自己一個千戶做主的。與其讓他說出來,倒不如自己主動,這樣還佔優勢一些。這幾年來,自己當的什麼千戶也夠了,該做的事情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也做了,沈慧也不在了……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擔憂的,沒有什麼放不下得了。我已經無愧於心,向來皇上也不會怪我罷?

四周禮儀的狼羣們,聽着這些人咄咄逼人的問話,朱一刀不慌不忙的回答,心裡都有些震撼,這還是自己認識的朱千戶麼?原本以爲他會被申時行等幾個內閣大學士給逼問的啞口無言,可到最後才發現,申時行反而拿朱一刀沒有什麼辦法。朱千戶,您纔是神人吶!好歹也是咱們狼羣的教官,沒能折了咱們狼羣的威風!

萬曆在屏風後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這次他還是沒有事先聲張,悄悄地躲到了保和殿的後面——前面有狼羣們看着,那些朝臣也不會沒事到處亂跑。他就是想聽聽,申時行會怎麼對待朱一刀,也很想知道,朱一刀是怎麼爲自己辯解的。可越聽越覺得朱一刀說的話經典。不管經典不經典,申時行畢竟肩上擔負着重任,他的想法不可能和朱一刀的一樣;但是朱一刀也未免太有點倔脾氣了,怎麼能這樣和堂堂一朝首輔如此說話?!換做自己,恐怕早就把這廝拉出去押入死牢了!

朱一刀慢慢地把頭上戴着的帽子摘下,把身上穿着的錦衣衛香色麻飛魚袍脫下,緩緩地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對着正前方磕了個頭:“臨走之前,還望閣老將臣的話轉告給皇上:離九宵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蒼生,心爲之傷!草民告退!”

說罷再不理會衆人,扭頭就往殿外走去。

羣臣們都傻了眼。什麼時候見過錦衣衛的一個千戶竟然如此硬氣?一旁並未露面的指揮使朱希孝也愣住了,這個傢伙可比自己有骨氣多了!

殿門口的狼羣也傻傻地望着往外走的朱一刀,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自己主動辭官!

一直到朱一刀旁若無人地大踏步走出了很遠,萬曆纔回過神,猛地站起來,狠狠地把手中的青瓷茶杯砸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