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李化龍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差。對於楊應龍的所作所爲,他還是知道一些的。此人確實狂傲無比,自詡爲播州的土皇帝,四川到處都流傳着他曾經的“光輝事蹟”,其幾個兒子個個驕橫跋扈,擅自縱容手下的家兵到處劫掠卻無人敢言。只是他這次赴播州的任務是想辦法對其招安,並不是攻打,看着眼前的張伯南,李化龍突然有個想法,也許……
跪在地上的楊張氏抽噎道:“老爺!妾身與您生活了二十多年,這二十年裡,不敢說功勞有多大,可也是辛辛苦苦地帶大了延兒……延兒死得早,我這個做母親的難過啊!您對妾身有什麼意見,爲何不能與妾身好生商量?您不喜妾身也罷,卻將那田氏扶爲正室!這可是大大有違禮制的啊!若是傳言出去,老爺您這麼多年的名聲可就全毀了!妾身所作的一切,都是爲了老爺您着想!可如今……可如今您卻爲了田氏,甘心與所有氏族爲敵,其他六大氏族,都是跟隨楊氏上百年的老氏族了,老爺您不可一錯再錯……”
話還沒有說完,楊應龍暴怒地一巴掌呼扇了過去,打得楊張氏半邊臉都腫了起來:“你好大的膽子!老子需要做什麼不需要做什麼,不用你來教!你也敢自稱妾身!我讓你的族兵在川貴兩省找事!現在朝廷已經派了欽差,只怕那大軍隨後就到!你給播州惹下了多大的禍事,給我楊家惹了多大的禍事?!”他冷笑着,一步步逼近楊張氏,楊張氏見狀知道他已動了殺心,不住地往後退去。
“我不會把你怎麼樣,回去告訴張啓天,這播州就算是亂到了底,也輪不到你們張家來指手畫腳!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私下裡那點小動作!跟了我二十多年,你張家狐假虎威了二十多年!誰讓你去吞併田家的土地了?我沒有給你們張家足夠好的田地嗎?整個播州就那兩塊地適合種莊稼!一塊給了你,一塊給了田家!你還想怎麼樣?!”楊應龍終於見到了楊張氏的人,這陣子所有的憋屈和怒氣都抑制不住地發作了出來。
當得知朝廷的欽差已經到了播州,所有的土司都慌了神。他們也許能夠與楊家對抗,也許能和氏族聯軍對抗,卻根本不可能同朝廷對抗!於是立刻終止了在川貴兩省的軍事行動,並且破天荒地坐到了一起商量,該怎麼把欽差給打發回去。沒有大明軍隊存在的播州,纔是各大氏族的播州,一旦大明軍隊進駐了之後,大家誰也討不到好,都得倒黴。雖然暫時地數方利益一致了,可畢竟芥蒂還是存在,於是張啓天就把楊張氏又給打發到了楊應龍那裡,讓她想辦法自己解決和楊之間的矛盾。清官難斷家務事,只要楊應龍的氣消了,大家就還能保持臉面上的關係。
可誰知道楊張氏這個蠢女人,當了這麼多年的正室,再也回不到那種卑微的狀態,居然還以爲憑藉着自己那種雍容華貴的氣度能讓楊應龍屈服。已經被田氏給迷得暈暈乎乎的楊應龍,哪裡又會把這個黃臉婆放在眼裡?
其實楊應龍自己也知道,現在的局面其實並不難挽回,關鍵就看那個欽差愛好什麼了:無非就是金銀,女人和字畫。只要把他給應付的舒服了,什麼事情就好辦了。他其實沒興趣造什麼反,當個土皇帝還是很舒服的,雖然名義上是歸屬於大明,可播州這地方的老百姓不認識什麼大明皇帝,只認識自己。這就足夠了。
他煩躁地揮了揮手,讓侍衛把楊張氏給趕出去。這個楊張氏,當年娶她的時候就以大族自居,自己並不喜歡她,娶她也不過是爲了楊張兩族能夠維持姻親的關係罷了,並沒有什麼感情。再加上這女人好不容易生個兒子,卻早早地夭折,更是讓楊應龍對她冷淡無比。
在這些年裡,楊張氏平日最大的興趣就是賭博,跟其他土司的妻妾們賭的是天昏地暗。儘管贏多輸少——誰又敢輕易地贏楊應龍老婆的錢?可是一分都沒有用在正途上,全部都花在了成都的各個綢緞店,成衣店,還有首飾店。別的土司老婆唯恐自己部族受到什麼委屈,自己有些辛苦的積蓄就趕緊交給丈夫,可她呢?這些年播州的收成並不好,楊家雖然家大業大,卻也經受不住她如此揮霍!
更重要的是,楊家家教甚嚴,爲了教育下一代,甚至不惜從河南京師等地聘請西席,可衆西席對於楊家家母張氏的所作所爲也是頗有微詞。曾經有一個教授過王爺的西席直言不諱地對楊應龍道,如此下去,楊家家風必敗不說,其基業也早晚要毀在此上!楊指揮使務必慎重!
楊張氏的自大,自負和輕狂,早就讓楊應龍極爲不滿了,但她無論如何也是自己的正室,是自己的臉面所在,若真是休了他,恐怕老氏族們早就反了。最終讓他下定了決心,還是因爲楊張氏對小兒子楊天生的打壓。楊天生是田氏的親生兒子,從小就表現出了與衆不同的聰明和乖巧,一大家子人都特別喜愛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天生讓楊張氏想起了早夭的延兒,反正從他出生的時候起,楊張氏對他和田氏就沒有過笑臉。平日裡對田氏也是呼來喝去彷彿下賤的奴婢一般。楊應龍有三個妾,大家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會有誰會妄圖爬上正室的位置——此乃禮制所在,絕對不容有違!可楊張氏那刻意的言行卻讓所有人都感到深深的憤怒。生下了小天生後,田氏的身體一度極爲虛弱,楊應龍爲了讓她好好地滋補,專門從遙遠的浙江帶回了一些補品,讓其滋補身體。
可楊張氏看到了後,立刻毫不猶豫地據爲己有,並且揚言說就憑田氏的身份也配享用如此貴重的補品?更是不顧她身體的虛弱,每日都要田氏親自下廚做飯,飯後還要收拾碗筷,洗刷廁所。
大兒子楊朝棟——他是馬氏的親生兒子,雖然貴爲大公子,其母卻從未得到過楊應龍的多少恩寵——實在是看不下去,在楊張氏又一次地指使田氏乾重活時,憤怒地把田氏扶到了一邊:“大娘!姨娘的身體如此虛弱,還是讓她休息一下的好!又何必如此相逼?”這可一下子觸到了楊張氏的痛處:不就是會生兒子嘛!不就是生了個兒子嘛!你們這些人就都向着她?我不就是兒子死的早了嗎?!
於是她指着楊朝棟破口大罵,說你是什麼東西?你媽沒有教過你禮數嗎?怎敢如此對我說話!你應該跪下來求我!求我饒了這個賤人!
楊朝棟平日裡也多受楊張氏的白眼,只不過楊應龍對他極爲寵愛,很小的時候就請了西席授課識字,所以應該有的禮數都是比較懂得。聽到身爲楊家主母的楊張氏如此說法,再也忍受不住心裡的怒氣——就是佛聽到她的話也會發飆——猛地跪倒在地,兩眼死瞪着楊張氏,砰砰砰實實在在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朗聲問道:“娘!可否饒過姨娘?!”
這一下一大家子人全都愣住了。大公子素來對人恭敬有加,就是對下人也平易近人,極少有發火的時候,這次看來是真的要發飆了。楊張氏自己也愣住了,半晌後才底氣不足地讓田氏暫且回房休息,哪知道楊朝棟這回打算髮飆發到底:他讓楊張氏務必承諾,以後絕不再讓田氏乾重活,不然他就跪在此地絕不起來,一直到爹回來爲止——楊應龍這會兒正在成都聯繫購買糧食的事情。
楊張氏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對於性格暴虐的楊應龍,她始終在心裡充滿着畏懼,更何況面前跪的這人是他大兒子,將來肯定要繼承衣鉢的。若是知道自己的大兒被楊張氏如此對待,只怕不會放過她和張家,只好結結巴巴地應道,答應便是。楊朝棟這才站了起來,眼中再也沒有了以往的尊重,取而代之的卻是異常的冷漠和轉瞬即逝的殺機,他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就扶着田氏回了房。
楊張氏看到那種眼神,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就算地位再怎麼尊崇,她也不過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沒有兒子的女人,若是楊應龍真的把她打入冷宮,自己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不過很快她的內心就被極度扭曲的憤怒給充滿:這就是有兒子的好處?!一個大公子就讓自己如此難堪,若是將來小天生長大了,也跟這大公子一條戰線對付自己,那還能有好日子過?不行,老孃一定要在那小兔崽子成氣候前打掉他的囂張氣!
日子恢復了平靜,暗流卻一直在洶涌着,就等一個突破口了。多少年來楊張氏依然刻意地保持着對楊天生和田氏的惡劣態度,同時逼迫衆人務必把田氏的一舉一動都彙報給她,終於在往京師運送木料的途中找到了藉口,把楊天生的貼身侍衛楊曦給打了個半死。矛盾終於徹底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