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萬曆靜靜的看着下首跪着的趙志高,心中突然有一絲感悟。當自己在後宮遊玩置國事於不顧的時候,是他幾乎用自己一個人的肩膀扛起了半個大明;當下面的言官拼命地上書痛罵的時候,爲了保護這些人,也爲了朝政的穩定,他充耳不聞,權當沒聽見。現在爲了這個國策,他也是殫精竭慮地生怕出一點點問題。

“趙先生。”萬曆突然開口道,從楠木躺椅上站了起來,看着趙志高。

趙志高有些驚恐,皇上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他,這讓他不禁受寵若驚,更加恭敬地跪伏着。

一旁的魏朝捧着奏疏動也不敢動。當掌印太監這麼久了,他始終摸不透皇上是個什麼樣的想法,儘管他於後宮之中也不曾思慮什麼朝政,但對於朝中這些大臣們,他始終有着極爲清醒的認識。想起那個被他派到浙江去的京師衛所的朱千戶,魏朝心裡突然對這個人泛起了一些恐懼。一個可以不把百官們放在心裡的人,一定會把皇上置於至高無上的位置!那也就意味着,只要他還有足夠的利用價值,那他的位置就沒人能夠取代。得罪這樣一個人絕對不明智!

“朕記得,道德經裡有這麼一句話: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人之迷也,其日故久。是寬也誤,嚴也誤,豈百姓迷哉?朕亦迷也,爾等不迷乎?朕也琢磨了,這推行一個改革就像是摸着石頭過河,完全沒有什麼舊制經驗可言,犯錯誤是允許的。”萬曆邊說邊走到了紫檀木書櫃前,仔細地分辨着上面的賬冊。

趙志高仍舊跪在那,直起身子道:“寬嚴失誤都是臣等的過錯。皇上聖明,可臣等務必要盡心辦事,儘量做到最好。浙江的事情,臣等在內閣不便干涉太多,畢竟浙江的事情只有錢寧他們最清楚,推行到什麼程度,怎麼推行,只有他們纔有發言權。臣以爲是否可以將錢寧召進宮,一個是爲了賑災,另一個則是爲了改稻爲桑。臣再跟他好好議議,看看有沒有兩全之策。”

萬曆已經走到了刻着“浙江”的書櫥前,伸手抽下來打開,頭也不回地道:“他是浙江的主官,是封疆大吏,不問他還要問誰?”

趙志高應了一聲,艱難地爬了起來。他年壽已高,行動多有些不便,只聽見萬曆招呼魏朝道:“魏朝,把趙大人扶起來!”

魏朝忙不迭地小跑過去,攙扶着趙志高起來,萬曆又說道:“還有兩個人,也要一起來!一個叫楊金山,是魏朝的人;另一個叫李化龍,是張位的人!連同你那個錢寧,三路諸侯,都一起來吧!”

趙志高怔住了,他看了看魏朝,魏朝的臉上面無表情,也不看他。他也只好點了點頭,不得不答道:“臣遵旨。”

京師的九門在辰時初到申時末都有官兵把守,但對所有進出的人都是敞開的。只是遇到皇室儀仗和二品以上大員進出時會臨時禁止其他人出入,待儀仗或官駕過去後纔會解禁。萬曆十八年十一月初三的下午未時,前門的官兵就已經開始疏散進出人等,賢良祠的驛丞也已經帶着四個驛卒和一頂綠暱大轎侯着了,按照規制,這就是布政使一級的二品大員進京了。

然而在這裡迎候的不僅僅是賢良祠的驛丞,還有一名宮裡的四品太監領着四個小太監,旁邊擺着一臺藍暱的大轎也在這裡等着。

馬隊漸漸地近了。京師衛所的四騎在前面開道,接着便是錢寧的隊伍,跟着就是李化龍,再後面就是楊金山,最後面的便是錢寧帶着的四個下人,以及被軍士圍在中間好不威風的朱一刀。

老朱看着近在咫尺的京師城門,高興的快要從馬上跳下來。在浙江待了這幾個月,可算是能回京了,萬曆並沒有給他限定時間,但他知道,錢寧等人被召入京,那自己也可以跟着一起回去了。至於還去不去浙江得看萬曆的意思,不過能暫時休幾天假,看看待產中的沈慧,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到了前門,京師衛所的軍士先下了馬,牽着馬匹慢慢地進城,錢寧等人也趕緊跳下馬,把繮繩扔給一邊的家丁,向驛丞走去。只有楊金山還在馬上喘着粗氣,他還真不會騎馬,本想晃晃悠悠地走到京師,不跟錢寧他們一起,可這一路翻山越嶺跋山涉水,中途還不時地有山匪出沒,可把他給嚇壞了!還是跟他們一起吧,自己這幾個人實在是太危險了,萬一要是被山匪給咔嚓了,這輩子當真就白活了。兩個隨從廢了好大勁兒才把他弄下來,卻依然邁不動腿。這一路走來,他自己是根本不會騎馬的,全靠身邊的隨從牽着馬才能往前走,楊金山現在只想趕緊進城,找個地方好好洗洗澡!

在隨從的牽扶下,他一瘸一拐地向着宮裡侯着的四品太監走去。

驛丞陪着笑與錢寧一起走到綠暱大轎前,主動伸手幫他扶起了轎簾,錢寧低頭鑽了進去,轎子隨即被擡起往城內走去,他的親隨也牽着馬跟在後面。

那個迎候的四品太監也攙扶着楊金山走到了藍暱大轎前,替他掀開轎簾,楊金山卻不進去,而是握住了四品太監的手,順着手腕就放進了一錠金粒,低聲道:“皇上爲什麼叫我來?老祖宗那兒可有什麼話要交代?”

那太監搖了搖頭,又把自己袖口裡的金粒輕拿出來順回了楊金山的手裡,也低聲道:“老祖宗是菩薩,您也知道,別說是我們,就是司禮監的那幾個頭,也從他老人家那聽不到一星半點的聖意。全靠自己揣摩,不過您若是真見到了皇上,咱好心勸你一句:小心說話,禍從口出,災從口入!切記!”

楊金山有些茫然,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皇上他老人家又怎麼會召見自己呢?自己不過就是個織造局大太監而已,論級別,差的遠了!就連老祖宗的面也不一定能見到呢!難不成還是毀堤淹田的事情?他頭上滲出了一絲冷汗,這件事兒是內閣他們那些人乾的,何進賢絕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魄力,沒有內閣的意見,他又怎麼敢主動提出這麼個主意來?

四品太監見狀催促道:“楊公公,趕緊吧!老祖宗正在司禮監等着您呢!別讓他老人家等急了。”

他驀地回過神來,費勁地把着四品太監的手臂進了轎子。

朱一刀下了馬卻極熱情地衝着把門的幾個軍士打着招呼。當初京師地震的時候,也是這幾個兄弟把門,其他人都作鳥獸散,只有他們還在堅守着陣地不肯後退半步,老朱當時看着他們那都有些發乾裂口的嘴脣,心裡一軟,便保證了這幾個兄弟每日的吃喝。因此大家一見是他回來,也都親熱地喊道:“朱千戶!您可真是日理萬機啊!這又是剛從哪兒回來啊?”

“嗐!別提了,剛從浙江那口子回來!這一路走的我是心裡着急啊!要不是還得陪着那幾個閹人,老子早就到了京師了!”老朱接過旁邊一軍士遞過來的水袋子,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軍士們又回頭看了看連馬都騎不好的楊金山,鄙夷地吐了口唾沫,城門官接過老朱手裡的馬鞭,羨慕地看着衛所軍士背上揹着的三眼銃道:“還是朱千戶體恤下屬啊,連傢伙都配的這麼好!這玩意當初我還在錦衣衛的時候使過,那可不是一般的生猛!五十步的距離,甭管你衝着哪兒,一點火一打就是一大片!連麻雀別想飛出去一個!”

聽着他誇張的描述,衆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老朱也開心地望着城門官道:“以前你也在錦衣衛幹過?”

“是,大人!可咱性子太直,得罪了上官,便被開除發配到這城門洞子來了!”城門官說話間有些無奈。老朱欣賞地看了看他,左瞅瞅右瞅瞅,順手把鄧艾身上挎着的三眼銃給擼了下來,又從身上掏出一些碎銀兩,大概有個十幾兩左右,慣到了城門官的手裡:“咱剛從浙江回來,也沒什麼好給弟兄們帶的,這三眼銃你就拿着,什麼時候不想在城門洞子呆了,就拿着它去京師衛所找老子!這些碎銀弟兄們晚上下了崗喝酒去!不過咱可先說好了啊,喝酒可以,不許鬧事!”

守門的軍士們,不管是站崗的還是下來的,都一臉羨慕地看着城門官。可他卻突然嚴肅起來,把手裡的三眼銃又還給了朱一刀:“大人的好意屬下心領了!可這火器屬下卻萬不能要,按大明律,火器只有兵部給配備了才能用呢!不過大人的話屬下記住了,咱大明有誰不知道大人帶兵那是戚大將軍再世!以後若是有需要屬下幫忙的,儘管吩咐便是!”

老朱悻悻地接過火銃,奇怪道:“居然能如此守紀,難得,難得……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的話,屬下叫楊志!”

“乾爹!”人還在門口,楊金山便一聲暖心窩子的吶喊,直直地跪在了門前,衝着大堂裡端坐在椅子上的魏朝恭敬地磕了幾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