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我是誰並不重要,”進了門房,於新武自顧自地坐到了長條凳子上,“淳安這次發了發水,朝廷又要在這裡實行改稻爲桑,我就是想知道,既然你是新任知縣,對淳安現在瞭解多少,有什麼打算?”

這人倒是有趣,一進門不寒暄反而直奔主題,秦密愣了愣,也不說話,只是抱着已經空了的水壺還往外倒着。

“怎麼,心裡有顧忌?我是爲你擔心,現在的淳安只怕是個火坑,那麼大個爛攤子要收拾,唉……”於新武這話半真半假,他一聽說眼前這年近不惑的人就是新任淳安知縣,一下子起了興趣。錢寧的話依然在他的腦海迴盪着。

“難。就這一個字。”秦密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腦袋在包裹裡翻找着,他的記錄全在一本小冊子上面呢。

“怎麼個難法?能不能說給我聽聽?這個改稻爲桑讓我也很爲難啊!”他笑了笑,靠着牆壁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這個話你應該去問新任的杭州知府。咱倆只不過是個知縣,又能做些什麼?”秦密也笑了笑,眼神裡閃過一絲疑惑。看這人的做派,似乎應該就是新任的杭州知府了,只是他不表明自己的身份,自己也不好揭穿。

“我也是想聽聽你的說法,自己心裡也好有個底。畢竟誰以前也沒做過這件事,多問問,也免得自己犯錯誤嘛!”於新武笑着遞過了自己的水壺。

“你真想聽?想聽真話還是假話?”秦密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就是一通海飲。這一路走的他是又渴又累,只想找個地方休息。

“假話如何,真話又如何?”於新武摸不準他賣的什麼藥,只好問道。

“在來的路上,我也去農村裡仔細地看了看,問了問。假話就是:如今皇上聖德,下發了關於在浙江受災地區進行改稻爲桑國策的重要聖旨,各地官員無不大聲叫好,舉雙手歡迎;爲了保證改稻爲桑又快又好的進行完,各地紛紛動員羣衆,要理解朝廷的難處,要爲大明着想,繼續發揚艱苦奮鬥的精神,認真學習研討皇上的聖旨,按照皇上他老人家的指示,把改稻爲桑落實到實處,同時繼續保持我大明得來不易的安定繁榮大好局面……”秦密張口就來,絲毫不帶打稿的,只是他的目光始終集中在那個水壺上面。

“停!”於新武極爲反感地插話道。他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怎麼了,對這種歌功頌德的官樣文章感到無比的虛假和厭惡,“真話是什麼?”

“真話?”秦密這才擡起腦袋戲謔地看了看他。還真少見,這年頭居然還有不喜歡官樣文章的人麼?

“聽說這個以改兼振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提出來的。按照這個方略去做,淳安建德兩個縣的百姓把田都賤賣了,改稻爲桑也就成了。到了那個時候,該發財的發財,該升官的升官,皆大歡喜,頂多老百姓等到餘糧吃完後餓死而已。不過就兩個縣而已,就算是鬧事也捅不破天。我這個新任知縣也就可以拍拍屁股回京師等着砍腦袋了,不知那知府大人所說的兩難自解是不是這麼個意思?”秦密把他水壺裡最後一點水也給喝完了,這纔打了個空嗝慢悠悠地說道。

於新武緊緊地盯着秦密,他是不是認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說,但憑着他對自己這個方略如此激烈反對的態度,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逼問道:“閣下憑什麼認爲以改兼振的方略就一定會讓老百姓餓死?”

“今年當然不會,那些大戶早就準備了糧,最多八石一畝,最少六石一畝。災民賣了糧怎麼也能對付個十天半個月的。”秦密意猶未盡地把水壺還給了於新武。

於新武有些震驚!最多八石一畝,最少六石一畝,這就意味着那些大戶們買田的價格極其低廉,也就意味着百姓很有可能被逼反,他不敢相信地問道:“你怎麼就知道官府會允許大戶們用這麼低的價格買田?”

“這就是我要閣下去問新任知府的話嘛!”秦密拿出自己的記錄看了幾眼,開口道,“改字當頭,不改就是抗拒國策,就是意圖顛覆大明政權,這麼大的帽子扣上去,哪個百姓受得了?可改了官府不貸糧,鍋裡就沒有米,就要餓死人,你不反,我不反,別人呢?如果那位知府大人也是受災百姓,家裡十幾張嘴等着吃飯,八石一畝或者六石一畝,他是賣還是不賣?”

這話說的跟錢寧說的如出一轍。於新武張口結舌地看着秦密,半天說不出話來。自己還在翰林院當個書生多好,幹嘛要給陳於壁出主意?可既然想出了方略就要去實行,按照這個方略實行的話就要出問題,他鼻子上滲出了一絲汗水。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往下跳麼?難道就沒有彌補的機會麼?

正在尷尬的沉默中,書辦拎着一壺茶走了進來,這回倒挺客氣,居然還拿了兩個乾淨的茶杯,還是銀子的力量大啊!他一邊倒茶一邊說道:“兩位也別見怪,這衙門大了,龍多不治水,雞多不下蛋,等着喝茶的人多,幹活的人少。這麼多的老爺來了,廚房茶房還在打牌逗樂,問要茶葉還要我自己去找,耽誤了點時間,您二位千萬別介意!好在我還隨身帶了一小袋今年新出的龍井,一旗一槍,精品不敢說,還算是上品的。都在下面當差也不容易,你們當個知縣也得受苦受累,喝吧!”

秦密看了看他遞過來的這杯茶,又認真地看了看這書辦一眼,嘆息一聲,接過了杯子道:“今晚來的老爺還挺多?”

“那可不!”書辦也難得有個人跟他說說話,他自己又看不起看門的守軍,想起見到的形形**的官員,眉飛色舞地道,“各個縣的老爺都來了,今天可是何大人兼任巡撫的第一天,新官上任三把火,會是一定要開的!你們以後的日子還得靠他呢,誰又敢不放在心上?這不,早早地都在大堂候着呢!”

“還在等着誰呢?難道還有人遲到?“於新武見狀也不好繼續剛纔的話題,於是就無聊地問道。

“還能有誰,不就是那個新任杭州知府的翰林大老爺麼?”書辦今晚似乎在轅門守着確實無聊,話匣子一下打開了,滔滔不絕地道,“咱可聽說,浙江這次的國策還是他跟朝廷提出來的,朝廷也覺得這人有點想法,說不定哪,改稻爲桑也就成了!於是就把他給派到杭州當知府,尋思着他能有更好的辦法!可你看看,這都什麼時候了,翰林大老爺還不來,裡面急的都快湊桌打麻將了!”

於新武畢竟是個學院派的書生,臉皮薄,聽着書辦的說法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輕咳了一聲,開口問道:“那你知道不知道,這官府其他人對這個……翰林大老爺的方略,有沒有什麼不同意見?”他在心底裡還是覺得自己應該是對的,自己也是爲了浙江着想,爲了大明着想,初衷還是好的,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提出的方略被這些本地和尚給念歪?

“呵呵……這位大人,小的似乎不該說這個吧?”書辦嘿嘿地笑着,他也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

“沒關係!這不也是怕他來了咱們不適應嘛!您要是知道什麼,先給咱們提個醒,也免得撞到那新任知府的火銃口上不是?”秦密也笑眯眯地開了口,同時也學着於新武遞過去了一粒碎銀子。可於新武總覺得,他的笑裡面隱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

一看見又有銀子,書辦的臉上笑開了花,今天晚上收穫還是不錯的嘛!他得意洋洋地看了兩個人一眼道:“要我說,這個新任知府確實知道爲咱們浙江着想!你琢磨吧,以改兼振,淳安建德發大水受災的百姓這麼多,那被水淹的田也多了去了!平常四十石,五十石一畝的田,到了這個時候不就便宜了嗎?那些大戶們要買的話,絕對超不過十石,撐死了也就八石!這多便宜啊!上哪去找這麼好的事兒去?你要問百姓餓死了怎麼辦,我可告訴你,這些刁民,餓死一個少一個!沒了糧食,他們就算是想鬧事也得考慮考慮自己的肚子;就算不爲自己肚子考慮,總要考慮自己的家人吧?總而言之,改稻爲桑很快就能完成啦!二位也不必過於擔心,布政使大人本來還反對,打算斷咱們的財路,不過朝裡已經跟他翻了臉了,不足爲慮!該怎麼來就怎麼來!咱們這些在下面當差的要是不弄點好處,那簡直對不起山高皇帝遠!”

連區區一個書辦居然都有這等見識,秦密臉上的笑容更盛了,於新武卻有些搖搖欲墜!這就是自己處心積慮思考多日的方略,這就是他們對方略的理解!這哪裡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分明是一步步地把自己往火坑裡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