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嚴肅地問的卻是這個問題,陳於壁愣了一下,趙志高問這個話是什麼意思?這還有什麼可問的,自然是父子最親嘛!可是他摸不準趙志高的實際意思,他想說什麼?
張位也一時沒反應過來,半天才低聲道:“當然是父子最親……”
“未必……”趙志高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澀,他想起自己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就頭疼,這幾乎已經成了朝野間公開的秘密。過去趙志高還能揍他倆,現在都五六十了,也沒力氣了,兩個兒子就成了沒人管的野人,每晚必去酒肆喝花酒玩女人,然後藉着酒勁耍酒瘋打架鬧事。順天府衙門不敢管,其他人管不住,無數人都藉此打算看他的熱鬧。
“大人,還請您賜教。”張位恭敬地說道。趙志高不會無緣無故地跟自己說這些,他肯定有其他的話要對自己說。雖說也有不少的日子趙首輔都沒有管過什麼政事,可他畢竟還是內閣的大學士,首輔,論資排輩他也應該對趙首輔尊重些。
“我記得《詩經》裡說,哀哀父母,生我夠勞。按理說,人這輩子,最難報答的便是父母之恩,”趙志高輕輕地拍着兩個人的手道,“可又有幾個做兒子的,作如是想?十個兒子有九個都會覺得,父母對他好是應該的,他卻無需對父母好,更無需爲父母做些什麼,於是恩養也就成了當然……陳大人,張大人,咱們都是兒孫滿堂的人,你們應該也有感受,父子之親,只有父對子親,何時見過子對父親?”
這番話何止是推心置腹,簡直就是在傾述心中壓抑已久的苦楚。旁邊坐着的兩個年紀差不多的老人,同感一下子就起來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在內閣他們是堂堂大學士,閣員,可在家裡,卻被自己的兒子們當成了聚寶盆,從來都沒有想過爲父母要做些什麼,替他們分擔一些重責,反而是沒有銀子了就大大咧咧地問家裡要,不給就想盡一切辦法去哭去鬧,根本就沒考慮過要憑藉着自己的能力爲家裡,爲父母做些事情。
但兩個人畢竟都是人精了,感動的一霎那也有些犯了疑惑,趙志高爲何要對根本不對路的兩個人說這些?當此朝局暗涌湍流的時候,張位又不是他的心腹,有什麼話跟陳於壁說就好了,爲何還要自己也一起?
陳於壁也不敢接言,而是靜靜地等着他說下去。
“你們不好答,那咱們就說另外一件事。”趙志高的眼底滑過一絲失望,既是對陳於壁,也是對張位,“你們知道不知道,皇上爲何要咱們看這些對國策堅決支持的奏疏?”
“……自然是想知道,朝局對這個國策到底是個什麼態度,有哪些人反對,爲什麼反對吧!”張位這才沉吟了一下,開口道。
“張大人,”趙志高這一聲帶了些顫抖,“老夫如此推心置腹,你還何必這般疑慮重重?你就真不知道皇上讓咱們看奏疏的用意?”
張位又豈能不知道,此時依然卻裝着大悟道:“皇上的意思,是想讓咱們出面撐住大局吧!”
“如何撐住大局?”趙志高突然臉上凝重起來,緊盯着他的眼睛道。
“這……請大人賜教。”張位只好低下頭去拱了拱手。
“要用好自己的人!撐住危局,挺過這個難關!”趙志高不再兜圈子了,邊說邊重重地按了按兩個人的手,“我就明說了吧,錢寧既是陳大人的學生,也是我的學生;秦密這個人雖然低調,可他當年卻是張居正的首席大弟子!皇上這是告訴你我,要用好自己的人,東南的大局還要靠他們去支撐,張大人以爲然否?”
張位不得不表態道:“皇上聖明,大人睿智。應該有這一層意思在。”
“這就是我剛纔問你,什麼人最親的原因,”趙志高鬆開了緊握住他們的手,緩緩地站了起來,“有時候最親的人,不是父子,而是師徒!兒子將父母之恩視爲當然,弟子將師傅之恩視爲報答!兩位大人,爲了皇上,爲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這次的改稻爲桑一定要做成,而且不能給浙江的老百姓增添負擔,一定要推行好!何進賢在浙江搞的那一套不行,就算是國策成了,也會動搖我大明的根基……陳大人這邊要靠錢寧去維持,張大人那邊要靠秦密去維持,張居正教出來的學生,不會錯;爲了不把老百姓給逼反了,應天那邊必須借糧給浙江,陳大人,你要立刻給江蘇巡撫李元超打招呼,讓他借糧給錢寧!”
“大人放心,”陳於壁心中頗有些不情願,可是錢寧可以不認,趙志高的面子卻不能不給,“我今天回去就寫信,讓兵部六百里加急給李元超送去,讓他借糧!”
“黽賢(陳於壁的字),我知道,你心裡還是對錢寧有看法,”看着陳於壁的臉色,趙志高緩慢但是有力地開口道,“非此人不能鎮住浙江,改稻爲桑只有在他的手裡我才放心!他是知道顧全大局的,你仔細想一想,他之所以把自己孤立起來,又何嘗不是爲了保護他的恩師你陳大人?”
陳於壁一時沒有轉過來彎。錢寧連自己這個恩師都可以不認,又怎麼會爲了保護自己?
“萬一改稻爲桑若是做不成,他錢寧就要承擔所有的責任!”趙志高不得不解釋道,“到時候朝廷不會替浙江背黑鍋,那就只有讓他來背,那就意味着必然要牽扯到你!”
陳於壁驀然驚醒!趙志高表面上憨厚和藹,可心裡面比誰都清楚,錢寧這麼做不正是爲了保護他,也爲了保護自己?他心裡懊惱萬分,可是現在還有挽回的餘地麼?趙志高說得對,這世上,最親的並非是父子,而是師徒!一日爲師,終生爲父,錢寧又怎麼會以犧牲自己前途的代價與恩師決裂?
“我已經八十了……錢寧已經斷了自己的路,”趙志高慢慢地向值班房門外走去,聲音卻傳了進來,“內閣的位置已經輪不到他了,可我也不會讓自己兩個不成器的兒子去坐。以後的大明,只能靠你我的弟子們了……”
江蘇巡撫衙門的大堂今晚燈火通明,巡撫李元超以隆重的禮節迎接浙江布政使錢寧的到來,這讓他感到很不安。自己是來借糧的,可看着江蘇的陣勢卻彷彿是自己來視察一般,他一見到李元超就嚴肅地道:“時間緊急,我實在沒有時間應付這些繁縟,咱們到內室去說!”
李元超隨意地把身上的官袍脫下,掛到了一邊的衣架上:“錢大人,好歹你我也是同窗,實不相瞞,別說一百船糧,就是兩百船我江蘇也能拿的出來。只是不能借給浙江,你心裡明白,不是我不借給你,而是朝局不容我借給你。還有,你好不容易躲了出來,幹嘛還要陷進這個深不見底的泥坑裡?”說着親自給錢寧斟了一杯茶。
“連你也以爲我是在躲?”錢寧隨意地端起了茶杯一飲而盡,“給皇上遞辭呈,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李元超也端起茶杯一口喝完,“任誰在內閣當首輔,照你在浙江的搞法,都會逼你辭職的。”
錢寧忽地盯住了他,彷彿是在探詢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元超也自覺失言,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我沒有說絲毫揶揄你的意思。官場無非就是進退二字,看在你我幾十年的故交份上,我豁出去了,就給你透個底:朝裡有人給我帶話,讓我不要借糧給你。”
“誰?”錢寧伸手擋住了自己的茶杯,不讓他繼續倒茶。
“你就別問了,問了我也不會說的。”李元超訕訕地放下了茶壺。
“是張大人他們,還是陳大人他們?”錢寧打算不再兜圈子,單刀直入地問道。他當初跟李元超在那一年的進士中是關係最鐵的,而且都是被分到了東南,從最基層幹起,一步步地到了現在的位置上。多少年來,兩人一直書信都不斷,但都是些私人事務,從未涉及到政事上。這次他來江蘇,也是實在沒了辦法,官倉裡的糧食已經見了底,再過一天,浙江就要斷糧了。
李元超半晌無言,不過還是答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愣要把我也拉下水?”
“我不會把你拉下來,也拉不下來,”錢寧深深地看着他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在岸上給我打個招呼,讓我知道,到底是誰,這麼想讓浙江亂起來!”
“那我就給你明說了吧!”李元超也緊緊地盯着他爽快地答道,“誰,也不希望我借糧給你。你可以跟他們去爭,我卻不行;你可以爲了浙江搭上自己的前途,我卻做不到。”
錢寧沉默了,許久,他才喃喃地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說了,我錢寧總算是沒失去你這個至交。”
“既來之,則安之吧!”李元超很是有些替自己這位同窗好友感到不平,“你既然已經不再是浙江巡撫,就別再管這爛攤子了!糧食借不到,可你的心已經到了,這就足夠了!你爲浙江做的還不夠嗎?他們誰願意背就讓他背去,你就在江蘇好好待着,我替你向朝廷告假,就說你病重,在江蘇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