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_五

我知道有慶是想和羊多待一會,他怕我不答應,讓他娘來說。我心想他要去就讓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慶跑上來接過我手裡的繩子,低着腦袋跟着我走去。

這孩子一路上什麼話都不說,倒是那頭羊咩咩叫喚個不停,有慶牽着它走,它時時腦袋伸過去撞一下有慶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慶每天去餵它草吃,它和有慶親熱。它越是親熱,有慶心裡越是難受,咬着嘴脣都要哭出來了。

看着有慶低着腦袋一個勁地往前走,我心裡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話寬慰他,我說:

“把它賣掉總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來就是這個命。”

走到了城裡,快到一個拐彎的地方時,有慶站住了腳,看看那頭羊說:

“爹,我在這裡等你。”

我知道他是不願看到把羊賣掉,就從他手裡接過繩子,牽着羊往前走,走了沒幾步,有慶在後面喊:

“爹,你答應過的。”

我回頭問:“我答應什麼?”

有慶有些急了,他說:

“你答應不賣給宰羊的。”

我早就忘了昨天說過的話,好在有慶不跟着我了,要不這孩子肯定會哭上一陣子。我說:

“知道。”

我牽着羊拐了個彎,朝城裡的肉鋪子走去。先前掛滿肉的鋪子裡,到了這災年連個肉屁都看不到了,裡面坐着一個人,懶洋洋的樣子。我給他送去一頭羊,他沒顯得有多高興。我們一起給羊上秤時,他的手直哆嗦,他說:

“吃不飽,沒力氣了。”

連城裡人都吃不飽了。他說他的鋪子有十來天沒掛過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遠的一根電線杆,說:

“你等着吧,不出一個小時,買肉的排隊會排到那邊。”

他沒說錯,纔等我走開,就有十來個人在那裡排隊了。米店也排隊,我原以爲那頭羊能換回百十來斤米,結果我只揹回家四十斤米。我路過一家小店時,掏出兩分錢給有慶買了兩顆硬糖,我想有慶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該給他甜甜嘴。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慶在那地方走來走去,踢着一顆小石子。我把兩顆糖給他,他一顆放在口袋裡,剝開另一顆放進嘴裡。我們往前走去,有慶將糖紙疊得整整齊齊拿在手上,然後擡起腦袋問我:

“爹,你吃嗎?”

我搖搖頭說:“你自己吃。”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嘆息一聲,什麼話也沒說。最難的是家珍,一家四張嘴每天吃什麼?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覺。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天提着籃子去挖野菜,身體本來就有病,又天天忍飢挨餓,那病真讓醫生說中了,越來越重,只能拄着根樹枝走路,走上二十來步就要滿頭大汗。別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到地上,站起來時身體直打晃。我見了心裡不好受,對她說:

“你就別出門了。”

她不答應,拄着樹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體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上嗚嗚地哭上了,她說:

“我還沒死,你就把我當死人了。”

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女人啊,性子上來了什麼事都幹,什麼話都說。我不讓她幹活,她就覺得是在嫌棄她。

沒出三個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計着過日子,摻和着吃些南瓜葉、樹皮什麼的,這些米不夠我們吃半個月。那時候村裡誰家都沒有糧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開始刨樹根吃了。村裡人越來越少,每天都有拿着個碗外出去要飯的人。隊長去了幾次縣裡,回來時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氣,在田裡找吃的幾個人走上去問他:

“隊長,縣裡什麼時候給糧食?”

隊長歪着腦袋說:“我走不動了。”

看着那些外出要飯的人,隊長對他們說:

“你們別走了,城裡人也沒吃的。”

明知道沒有野菜了,家珍還是整天拄着根樹枝出去找野菜,有慶跟着她。有慶正在長身體,沒有糧食吃,人瘦得像根竹竿。有慶總還是孩子,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動了,還是到處轉悠着找野菜,有慶跟在後面,老是對家珍說:

“娘,我餓得走不動了。”

家珍上哪兒去給有慶找吃的,只好對他說:

“有慶,你就去喝幾口水填填肚子吧。”

有慶也只能到池塘邊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來充飢了。

鳳霞跟着我,扛着把鋤頭去地裡掘地瓜。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過多少遍了,可村裡的人還都用鋤頭去掘,有時幹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爛瓜藤來。鳳霞也餓得慌,臉都青了,看她揮鋤頭時腦袋都掉下去了。這孩子不會說話,只知道幹活。我往哪兒走,她就往哪兒跟,我想想這樣不行,我得和鳳霞分開去挖地瓜,老湊在一起不是個辦法。我就打着手勢讓鳳霞到另一塊地裡去。誰知道鳳霞一和我分開,就出事了。

鳳霞和村裡王四在一塊地裡挖地瓜。王四那人其實也不壞,我被抓了壯丁去打仗那陣子,王四和他爹還常幫家珍幹些重活。人一餓就什麼缺德事都幹得出來,明明是鳳霞挖到一個地瓜,王四欺負鳳霞不會說話,趁鳳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時,一把搶了過去。鳳霞平常老實得很,到那時她可不幹了,撲上去要把地瓜搶回來。王四哇哇一叫,旁邊地裡的人見了都看到是鳳霞在搶。王四對着我喊:

“福貴,做人得講良心啊,再餓也不能搶別人家的東西。”

我看到鳳霞正使勁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趕緊走過去拉開鳳霞,鳳霞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打着手勢告訴我是王四搶了她的地瓜,村裡別的人也看明白了,就問王四:

“是你搶她的?還是她搶你的?”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

“你們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搶。”

我說:“鳳霞不是那種人,村裡人都知道。王四,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會肚子疼。”

王四用手指指鳳霞,說道:

“你讓她自己說,是誰的。”

他明知道鳳霞不會說話,還這麼說,氣得我身體都哆嗦了。鳳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張一張沒有聲音,倒是淚水刷刷地流着。我向王四揮揮手說:

“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

王四做了虧心事也不臉紅,他直着脖子說:

“是我的我當然要拿走。”

說着他轉身就走,誰也沒想到鳳霞揮起鋤頭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驚叫一聲,讓王四躲開的話,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鳳霞砸他,伸手就打了鳳霞一巴掌,鳳霞哪有他有力氣,一巴掌就把鳳霞打到地上去了。那聲音響得就跟人跳進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衝上去對準王四的腦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腦袋直搖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過神來操起一把鋤頭朝我劈過來,我跳開後也揮起一把鋤頭。

要不是村裡人攔住我們,總得有一條命完蛋了。後來隊長來了,隊長聽我們說完後罵我們:

“他孃的,你們死了讓老子怎麼去向上面交代。”

罵完後隊長說:“鳳霞不會是那種人,說是你王四搶的也沒人看見,這樣吧,你們一家一半。”

說着隊長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給他。王四雙手拿着地瓜捨不得交出來,隊長說:

“拿來呀。”

王四沒辦法,哭喪着臉把地瓜給了隊長。隊長向旁人要過來一把鐮刀,將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聲將地瓜切成兩半。隊長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說:

“隊長,這怎麼分啊?”

隊長說:“這還不容易。”

又是咔嚓一聲將大的切下來一塊,放進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兩塊地瓜給我和王四,說:

“差不多大小了吧?”

其實一塊地瓜也填不飽一家人的肚子,當初心裡想的和現在不一樣,在當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裡斷糧都有一個月了,田裡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換一碗飯回來也都有人幹。

和王四爭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着根樹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裡見了問她去哪兒,她說:

“我進城去看看爹。”

做女兒的想去看爹,我想攔也不能攔,看着她走路都費勁的模樣,我說:

“讓鳳霞也去,路上能照應你。”

家珍聽了這話頭也不回地說:

“不要鳳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氣動不動就上來,我不再說什麼,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裡走,她瘦得身上都沒肉了,原先繃起的衣服變得鬆鬆垮垮,在風裡盪來盪去。

我不知道家珍進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時纔回來。回來時都走不動路了。是鳳霞先看到她,鳳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轉過身去纔看到家珍站在那條路上,身體撐在柺杖上向我們招手,她擡起胳膊時腦袋像是要從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趕緊跑過去,等我跑近了,她身體一軟跪在了地上,雙手撐着柺杖聲音很輕地叫:

“福貴,你來,你來。”

我伸手去扶她起來,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氣說:

“你摸摸。”

我的手伸進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說:

“是米。”

家珍哭了,她說:

“是爹給我的。”

那時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兩個月沒嘗過米的味道了,那種高興勁啊,實在是說不出來。我讓鳳霞扶着家珍趕緊回家,自己去找有慶。有慶那時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剛喝飽了池水,我叫他:

“有慶,有慶。”

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聲。我低聲對他說:

“快回家去喝粥。”

有慶一聽有粥喝,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坐了起來,叫道:

“喝粥?”

我嚇了一跳,急忙說:

“輕點。”

可不能讓別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裡帶回來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裡,我關上門插上木銷,家珍這才從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鍋裡倒了半袋,加上水後鳳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讓有慶站在門後,從縫裡看着有沒有村裡人走來。水一開,米香就飄滿了屋子,有慶在門後站不住了,跑到鍋前湊上去鼻子聞了又聞,說:

“好香啊。”

我把他拉開,說:

“去門後看着。”

這孩子猛吸了兩口熱氣纔回到門後,家珍笑起來,說道:

“總算能讓你們吃上一頓好的了。”

說着家珍掉出了眼淚,她說:

“這米是從我爹牙縫裡擠出來的。”

這時外面有人走來,走到門口叫:

“福貴。”

我們嚇得氣都不敢出了,有慶站在那裡弓着腰一動不動,只有鳳霞笑嘻嘻地往竈裡添柴,她聽不到。我拍拍她,讓她手腳輕一點。聽着屋裡沒有聲音,外面那人很不高興地說:

“煙囪呼呼地冒煙,裡面沒人答應。”

過了一會,那人像是走開了。有慶又在門後往外望了一陣,才悄悄地告訴我們:

“走啦。”

我和家珍總算舒了一口氣。粥熬成後,我們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熱騰騰的米粥。這輩子我再沒像那次吃得那麼香了,那味道讓我想起來就要流口水。有慶喝得急,第一個喝完,張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氣,他嘴嫩,燙出了很多小泡,後來疼了好幾天。等我們吃完後,隊長他們來了。

村裡人也都有一兩個月沒吃上米了,我們關上門,煙囪往外呼呼地冒煙,他們全看到了。剛纔有人來叫門,我們沒答應,他回去一說,來了一夥人,隊長走在前頭。他們猜到我們有好吃的,都想來吃一口。

隊長一進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問:

“煮什麼吃啦,這麼香?”

我嘿嘿笑着沒說話,我不說話隊長也不好再問。家珍招呼着他們坐下,有幾個人不老實,又去揭鍋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將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們亂翻。隊長看不下去了,他說:

“你們幹什麼,這是在別人家裡。出去,出去,他孃的都出去。”

隊長把他們趕走後,起身關上門,也不先和我們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臉湊過來說:

“福貴,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裡隊長對我們不錯,眼下他求上我們了,總不能不答應。家珍伸手從胸口拿出那個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給隊長,說:

“隊長,就這麼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鍋米湯吧。”

隊長連聲說:“夠了,夠了。”

隊長讓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裡,然後雙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隊長一走,家珍眼淚馬上就下來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連連嘆氣。

這樣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後,雖說是歉收,可總算又有糧食了,日子一下子好過多了。誰知家珍的病越來越重了,到後來走路都走不了幾步,都是那災年把她給糟蹋成這樣的。家珍不甘心,幹不了田裡活,她還想幹家裡的活。她扶着牆到這裡擦擦,又到那裡掃掃,有一天她摔倒後不知怎麼爬不起來了,等我和鳳霞收工回到家裡,她還躺在地上,臉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牀上,鳳霞拿了塊毛巾給她擦掉臉上的血,我說:

“你以後就躺在牀上。”

家珍低着頭輕聲說道:

“我不知道會爬不起來。”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種時候也不叫一聲苦。她坐在牀上那些日子,讓我把所有的破爛衣服全放到她牀邊,她說:

“有活幹心裡踏實。”

她拆拆縫縫給鳳霞和有慶都做了件衣服,兩個孩子穿上後看起來還很新。後來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氣,她笑了笑說:

“衣服不穿壞起來快。我是不會穿它們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說也給我做一件,誰知我的衣服沒做完,家珍連針都拿不起了。那時候鳳霞和有慶睡着了,家珍還在油燈下給我縫衣服,她累得臉上都是汗,我幾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氣搖頭,說是快了。結果針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針,拿了幾次都沒拿起來,我撿起來遞給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淚流了出來,這是她病了以後第一次哭,她覺得自己再也幹不了活了,她說:

“我是個廢人了,還有什麼指望?”

我用袖管給她擦眼淚,她瘦得臉上的骨頭都突了出來。我說她是累的,照她這樣,就是沒病的人也會吃不消。我寬慰她,說鳳霞已經長大了,掙的工分比她過去還多,用不着再爲錢操心了。家珍說:

“有慶還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淚流個不停,她幾次囑咐我:

“我死後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結,我到了陰間解不開,拿一塊乾淨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說:“鳳霞大了,要是能給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閉眼了。有慶還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嚇唬嚇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代後事,我聽了心裡酸一陣苦一陣,我對她說:

“按理說我是早就該死了,打仗時死了那麼多人,偏偏我沒死,就是天天在心裡唸叨着要活着回來見你們,你就捨得扔下我們?”

我的話對家珍還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輕聲說:

“福貴,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們。”

家珍在牀上躺了幾天,什麼都不幹,慢慢地又有點力氣了,她能撐着坐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多了,心裡高興,想試着下地,我不讓,我說:

“往後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點力氣,日子還長着呢。”

那一年,有慶唸到五年級了。俗話說是禍不單行,家珍病成那樣,我就指望有慶快些長大,這孩子成績不好,我心想別逼他去念中學了,等他小學一畢業,就讓他跟着我下地掙工分去。誰知道家珍身體剛剛好些,有慶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慶他們學校的校長,那是縣長的女人,在醫院裡生孩子時出了很多血,一隻腳都跨到陰間去了。學校的老師馬上把五年級的學生集合到操場上,讓他們去醫院獻血,那些孩子一聽是給校長獻血,一個個高興得像是要過節了,一些男孩子當場捲起了袖管。他們一走出校門,我的有慶就脫下鞋子,拿在手裡就往醫院跑,有四五個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兒子第一個跑到醫院,等別的學生全走到後,有慶排在第一位,他還得意地對老師說:

“我是第一個到的。”

結果老師一把把他拖出來,把我兒子訓斥了一通,說他不遵守紀律。有慶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別的孩子挨個去驗血,驗血驗了十多個沒一個血對上校長的血。有慶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會被輪到最後一個,到那時可能就獻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師跟前,怯生生地說:

“老師,我知道錯了。”

老師嗯了一下,沒再理他,他又等了兩個進去驗血,這時產房裡出來一個戴口罩的醫生,對着驗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驗血的男人說:“血型都不對。”

醫生喊:“快送進來,病人心跳都快沒啦。”

有慶再次走到老師跟前,問老師:

“是不是輪到我了?”

老師看了看有慶,揮揮手說:

“進去吧。”

驗到有慶血型纔對上了,我兒子高興得臉都漲紅了,他跑到門口對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點血就抽一點,醫院裡的人爲了救縣長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兒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慶的臉就白了,他還硬挺着不說,後來連嘴脣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說:

“我頭暈。”

抽血的人對他說:

“抽血都頭暈。”

那時候有慶已經不行了,可出來個醫生說血還不夠用。抽血的是個烏龜王八蛋,把我兒子的血差不多都抽乾了。有慶嘴脣都青了,他還不住手,等到有慶腦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來醫生,醫生蹲在地上拿聽筒聽了聽說:

“心跳都沒了。”

醫生也沒怎麼當回事,只是罵了一聲抽血的:

“你真是胡鬧。”

就跑進產房去救縣長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鄰村的一個孩子,是有慶的同學,急匆匆跑過來,他一跑到我們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個是徐有慶的爹?”

我一聽心就亂跳,正擔心着有慶會不會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個是他娘?”

我趕緊答應:“我是有慶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說:

“對,是你,你到我們教室裡來過。”

我心都要跳出來了,他這才說:

“徐有慶快死啦,在醫院裡。”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問那孩子:

“你說什麼?”

他說:“你快去醫院,徐有慶快死啦。”

我扔下鋤頭就往城裡跑,心裡亂成一團。想想中午上學時有慶還好好的,現在說他快要死了。我腦袋裡嗡嗡亂叫着跑到城裡醫院,見到第一個醫生我就攔住他,問他:

“我兒子呢?”

醫生看看我,笑着說:

“我怎麼知道你兒子?”

我聽後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錯了,要是弄錯可就太好了。

我說:

“他們說我兒子快死了,要我到醫院。”

準備走開的醫生站住腳看着我問: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我說:“叫有慶。”

他伸手指指走道盡頭的房間說:

“你到那裡去問問。”

我跑到那間屋子,一個醫生坐在裡面正寫些什麼,我心裡咚咚跳着走過去問:

“醫生,我兒子還活着嗎?”

醫生擡起頭來看了我很久,才問:

“你是說徐有慶?”

我急忙點點頭,醫生又問:

“你有幾個兒子?”

我的腿馬上就軟了,站在那裡哆嗦起來,我說:

“我只有一個兒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醫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說:

“你爲什麼只生一個兒子?”

這叫我怎麼回答呢?我急了,問他:

“我兒子還活着嗎?”

他搖搖頭說:“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見醫生了,腦袋裡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淚嘩嘩地掉出來,半晌我才問醫生:

“我兒子在哪裡?”

有慶一個人躺在一間小屋子裡,那張牀是用磚頭搭成的。我進去時天還沒黑,看到有慶的小身體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後給他做的衣服。我兒子閉着眼睛,嘴巴也閉得很緊。我有慶有慶叫了好幾聲,有慶一動不動,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兒子,有慶的身體都硬了。中午上學時他還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麼想都想不通,這怎麼也應該是兩個人,我看看有慶,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兒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慶的體育教師也來了。他看到有慶也哭了,一遍遍對我說:

“想不到,想不到。”

體育老師在我邊上坐下,我們兩個人對着哭,我摸摸有慶的臉,他也摸摸。過了很久,我突然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兒子是怎麼死的。我問體育老師,這才知道有慶是抽血被抽死的。當時我想殺人了,我把兒子一放就衝了出去。衝到病房看到一個醫生就抓住他,也不管他是誰,對準他的臉就是一拳,醫生摔到地上亂叫起來,我朝他吼道:

“你殺了我兒子。”

吼完擡腳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頭一看是體育老師,我就說:

“你放開我。”

體育老師說:“你不要亂來。”

我說:“我要殺了他。”

體育老師抱住我,我脫不開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對有慶好,你就放開我吧。”

體育老師還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拼命撞他,他也不鬆開,讓那個醫生爬起來跑走了。很多的人圍了上來,我看到裡面有兩個醫生,我對體育老師說:

“求你放開我。”

體育老師力氣大,抱住我我就動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說:

“你不要亂來。”

這時有個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讓體育老師放開我,問我:

“你是徐有慶同學的父親?”

我沒理他,體育老師一放開我,我就朝一個醫生撲過去,那醫生轉身就逃。我聽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縣長,我一想原來他就是縣長,就是他女人奪了我兒子的命,我擡腿就朝縣長肚子上蹬了一腳,縣長哼了一聲坐到了地上。體育老師又抱住了我,對我喊:

“那是劉縣長。”

我說:“我要殺的就是縣長。”

擡起腿再去蹬,縣長突然問我:

“你是不是福貴?”

我說:“我今天非宰了你。”

縣長站起來,對我叫道:

“福貴,我是春生。”

他這麼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說: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來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說:

“你是福貴。”

看到春生我怒氣消了很多,我哭着對他說:

“春生你長高長胖了。”

春生眼睛也紅了,說道:

“福貴,我還以爲你死了。”

我搖搖頭說:“沒死。”

春生又說:“我還以爲你和老全一樣死了。”

一說到老全,我們兩個都嗚嗚地哭上了。哭了一陣我問春生:

“你找到大餅了嗎?”

春生擦擦眼睛說:“沒有,你還記得?我走過去就被俘虜了。”

我問他:“你吃到饅頭了嗎?”

他說:“吃到的。”

我說:“我也吃到了。”

說着我們兩個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兒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說:

“春生,我兒子死了,我只有一個兒子。”

春生嘆口氣說:“怎麼會是你的兒子?”

我想到有慶還一個人躺在那間小屋裡,心裡疼得受不了,我對春生說:

“我要去看兒子了。”

我也不想再殺什麼人了,誰料到春生會突然冒出來,我走了幾步回過頭去對春生說:

“春生,你欠了我一條命,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慶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兒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裡就發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兒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難,想想怎麼去對家珍說呢?有慶一死,家珍也活不長,家珍已經病成這樣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來,把有慶放在腿上,一看兒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陣又想家珍怎麼辦?想來想去還是先瞞着家珍好。我把有慶放在田埂上,回到家裡偷偷拿了把鋤頭,再抱起有慶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墳前,挖了一個坑。

要埋有慶了,我又捨不得。我坐在爹孃的墳前,把兒子抱着不肯鬆手,我讓他的臉貼在我脖子上,有慶的臉像是凍壞了,冷冰冰地壓在我脖子上。夜裡的風把頭頂的樹葉吹得嘩啦嘩啦響,有慶的身體也被露水打溼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學時跑去的情形,書包在他背後一甩一甩的。想到有慶再不會說話,再不會拿着鞋子跑去,我心裡是一陣陣痠疼,疼得我都哭不出來。我那麼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脫下衣服,把袖管撕下來矇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裡。我對爹孃的墳說:

“有慶要來了,你們待他好一點,他活着時我對他不好,你們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慶躺在坑裡,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來。我用手把土蓋上去,把小石子都揀出來,我怕石子硌得他身體疼。埋掉了有慶,天矇矇亮了,我慢慢往家裡走,走幾步就要回頭看看,走到家門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兒子,忍不住哭出了聲音,又怕家珍聽到,就捂住嘴巴蹲下來,蹲了很久,都聽到出工的吆喝聲了,才站起來走進屋去。鳳霞站在門旁睜圓了眼睛看我,她還不知道弟弟死了。鄰村的那個孩子來報信時,她也在,可她聽不到。家珍在牀上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對她說:

“有慶出事了,在醫院裡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話,她問我:

“出了什麼事?”

我說:“我也說不清楚,有慶上課時突然昏倒了,被送到醫院,醫生說這種病治起來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臉傷心起來,淚水從眼角淌出,她說: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慶的。”

我說:“不是,累也不會累成這樣。”

家珍看了看我又說:

“你眼睛都腫了。”

我點點頭:“是啊,一夜沒睡。”

說完我趕緊走出門去,有慶才被埋到土裡,屍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說下去我就穩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裡幹活,到了晚上我對家珍說進城去看看有慶好些了沒有。我慢慢往城裡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來,到有慶墳前坐下。夜裡黑乎乎的,風吹在我臉上,我和死去的兒子說說話,聲音飄來飄去都不像是我的。坐到半夜我纔回到家中,起先的幾天,家珍都是睜着眼睛等我回來,問我有慶好些了嗎?我就隨便編些話去騙她。過了幾天我回去時,家珍已經睡着了,她閉着眼睛躺在那裡。我也知道老這麼騙下去不是辦法,可我只能這樣,騙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覺得有慶還活着就好。

有天晚上我離開有慶的墳,回到家裡在家珍身旁躺下後,睡着的家珍突然說:

“福貴,我的日子不長了。”

我心裡一沉,去摸她的臉,臉上都是淚。家珍又說:

“你要照看好鳳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沒提有慶,我當時心裡馬上亂了,想說些寬慰她的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傍晚,我還和往常一樣對家珍說進城去看有慶,家珍讓我別去了,她要我揹着她去村裡走走。我讓鳳霞把她娘抱起來,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體越來越輕了,瘦得身上全是骨頭。一出家門,家珍就說: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慶,我嘴裡說好,腿腳怎麼也不肯往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東邊村口。家珍這時輕聲說:

“福貴,你別騙我了,我知道有慶死了。”

她這麼一說,我站在那裡動不了,腿也開始發軟。我的脖子上越來越溼,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淚,家珍說:

“讓我去看看有慶吧。”

我知道騙不下去,就揹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聲告訴我:

“我夜夜聽着你從村西走過來,我就知道有慶死了。”

走到了有慶墳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撲在了有慶墳上,眼淚嘩嘩地流,兩隻手在墳上像是要摸有慶,可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只有幾根指頭稍稍動着。我看着家珍這副樣子,心裡難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該把有慶偷偷埋掉,讓家珍最後一眼都沒見着。

家珍一直撲到天黑,我怕夜露傷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後。家珍讓我再揹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領都溼透了,家珍哭着說:

“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

我看着那條彎曲着通向城裡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這位老人待在一起,當他和那頭牛歇夠了,下到地裡耕田時,我絲毫沒有離開的想法,我像個哨兵一樣在那棵樹下守着他。

那時候四周田地裡莊稼人的說話聲飄來飄去,最爲熱烈的是不遠處的田埂上,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都舉着茶水桶在比賽喝水,旁邊年輕人又喊又叫,他們的興奮是他們處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貴這邊顯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裡,兩個扎着頭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們談論着一個我完全陌生的男人,這個男人似乎是一個體格強壯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裡掙錢最多的男人,從她們的話裡我知道他常在城裡幹搬運的活。一個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聽到她說:

“他掙的錢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別人的女人身上。”

這時候福貴扶着犁走到她們近旁,他插進去說:

“做人不能忘記四條,話不要說錯,牀不要睡錯,門檻不要踏錯,口袋不要摸錯。”

福貴扶着犁過去後,又扭過去腦袋說:

“他呀,忘記了第二條,睡錯了牀。”

那兩個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貴一臉的得意,他向牛大聲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對我說:

“這都是做人的道理。”

後來,我們又一起坐在了樹陰裡,我請他繼續講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彷彿是我正在爲他做些什麼,他因爲自己的身世受到別人重視,顯示出了喜悅之情。

我原以爲有慶一死,家珍也活不長了。有一陣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牀上喘氣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閉着,也不想吃東西,每次都是我和鳳霞把她扶起來,硬往她嘴裡灌着粥湯。家珍身上一點肉都沒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柴火似的。

隊長到我家來過兩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樣直搖頭,把我拉到一旁輕聲說:

“怕是不行了。”

我聽了這話心直往下沉,有慶死了還不到半個月,眼看着家珍也要去了。這個家一下子沒了兩個人,往後的日子過起來可就難了,等於是一口鍋砸掉了一半,鍋不是鍋,家不成家。

隊長說是上公社衛生院請個醫生來看看,隊長說話還真算數,他去公社開會回來時,還真帶了個醫生回來。那個醫生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鏡,問我家珍得了什麼病,我說:

“是軟骨病。”

醫生點點頭,在牀邊坐下來,給家珍切脈,我看着醫生邊切脈邊和家珍說話,家珍聽到有人和她說話,只是眼睛睜了睜,也不回答。醫生不知怎麼搞的沒找到家珍的脈搏,他像是嚇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後一隻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隻手切住家珍的脈搏,腦袋像是要去聽似的歪了下去。過了一會,醫生站起來對我說:

“脈搏弱得都快摸不到了。”

醫生說:“你準備着辦後事吧。”

做醫生的只要一句話,就能要我的命。我當時差點沒栽到地上,我跟着醫生走到屋外,問他:

“我女人還能活多久?”

醫生說:“出不了一個月。得了那種病,只要全身一癱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鳳霞睡着以後,我一個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時候,先是嗚嗚地哭,哭了一陣我就開始想從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淚,這日子過得真是快,家珍嫁給我以後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時候了。後來我想想光哭光難受也沒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實在的事,給家珍的後事得辦得像樣一點。

隊長心好,他看到我這副樣子就說:

“福貴,你想得開些,人啊,總是要死的,眼下也別想什麼了,只要讓家珍死得舒坦就好。這村裡的地,你隨便選一塊,給家珍做墳。”

其實那時候我也想開了,我對隊長說:

“家珍想和有慶待在一起,他倆得埋在一個地方。”

有慶可憐,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這樣,家裡再窮也要給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代不過去。家珍當初要是嫁了別人,不跟着我受罪,也不會累成這樣,得這種病。我在村裡挨家挨戶地去借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一說起給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淚。大夥都窮,借來的錢不夠打棺材,後來隊長給我湊了些村裡的公款,纔到鄰村將木匠請來。

鳳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閒下來就往先前村裡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裡幹活。我在那裡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飯。鳳霞來叫我,叫了幾次看到棺材的形狀出來了,她才覺察到了一些,睜圓了眼睛做手勢問我,我心想鳳霞也該知道這些,就告訴了她。

這孩子拼命地搖頭,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勢告訴她,這是給家珍準備的,是給家珍以後用的。鳳霞還是搖頭,拉着我就往家裡走。回到了家中,鳳霞還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睜開來。她就使勁搖我的胳膊,讓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後右手伸開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鳳霞心裡根本就沒想她娘會死,就是這樣告訴她,她也不會相信。看着鳳霞的樣子,我只好低下頭,什麼手勢都不做了。

家珍在牀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時覺得她好些了,有時又覺得她真的快去了。後來有一個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準備熄燈時,家珍突然擡起胳膊拉了拉我,讓我別熄燈。家珍說話的聲音跟蚊子一樣大,她要我把她的身體側過來。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幾聲:

“福貴。”

然後笑了笑,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家珍又睜開眼睛問我:

“鳳霞睡得好嗎?”

我起身看看鳳霞,對她說:

“鳳霞睡着了。”

那晚上家珍斷斷續續地說了好些話,到後來累了才睡着。我卻怎麼都睡不着,心裡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樣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這是不是人常說的迴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還熱着我才稍稍放心下來。

第二天我起牀時,家珍還睡着,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沒叫醒她,和鳳霞喝了點粥下地去

幹活。那天收工早,我和鳳霞回到家裡時,我嚇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牀上了,她是自己坐起來的。家珍看到我們進去,輕聲說:

“福貴,我餓了,給我熬點粥。”

當時我傻站了很久,我怎麼也想不到家珍會好起來了,家珍又叫了我一聲,我纔回過神來,我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我忘了鳳霞聽不到,對鳳霞說:

“全靠你,全靠你心裡想着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東西,那就沒事了。過了一陣子,家珍坐在牀上能幹些針線活了,照這樣下去,家珍沒準又能下牀走路。我提着的心總算可以放下了,心裡一踏實,人就病倒了。其實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慶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樣子,我顧不上病,也就不覺得。家珍沒讓醫生說中,身體慢慢地好起來,我腦袋是越來越暈,直到有一天插秧時昏倒了地上,被人擡回家,我才知道自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鳳霞可就苦了,牀上躺着兩個人,她又服侍我們又要下地掙工分。過了幾天,我看着鳳霞實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說好多了,拖着個病身體下田去幹活,村裡人見了我都吃了一驚,說:

“福貴,你頭髮全白了。”

我笑笑說:“以前就白了。”

他們說:“以前還有一半是黑的呢,就這麼幾天你的頭髮全白了。”

就那麼幾天,我老了許多,我以前的力氣再也沒有回來,幹活時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幹得猛一些身上到處淌虛汗。

有慶死後一個多月,春生來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劉解放。別人見了春生都叫他劉縣長,我還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訴我,他被俘虜後就當上了解放軍,一直打到福建,後來又到朝鮮去打仗。春生命大,打來打去都沒被打死。朝鮮的仗打完了,他轉業到鄰近一個縣,有慶死的那年他纔來到我們縣。

春生來的時候,我們都在家裡。隊長還沒走到門口就喊上了:

“福貴,劉縣長來看你啦。”

春生和隊長一進屋,我對家珍說:

“是春生,春生來了。”

誰知道家珍一聽是春生,眼淚馬上掉了出來,她衝着春生喊:

“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隊長急了,對家珍說:

“你怎麼能這樣對劉縣長說話。”

家珍可不管那麼多,她哭着喊道:

“你把有慶還給我。”

春生搖了搖頭,對家珍說:“我的一點心意。”

春生把錢遞給家珍,家珍看都不看,衝着他喊:

“你走,你出去。”

隊長跑到家珍跟前,擋住春生,說:

“家珍,你真糊塗,有慶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劉縣長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錢,就遞給我:

“福貴,你拿着吧,求你了。”

看着家珍那樣子,我哪敢收錢。春生就把錢塞到我手裡,家珍的怒火立刻衝着我來了,她喊道:

“你兒子就值兩百塊?”

我趕緊把錢塞回到春生手裡。春生那次被家珍趕走後,又來了兩次,家珍死活不讓他進門。女人都是一個心眼,她認準的事誰也不能讓她變。我送春生到村口,對他說:

“春生,你以後別來了。”

春生點點頭,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幾年沒再來,一直到**的時候,他才又來了一次。

城裡鬧上了**,亂糟糟的滿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還有人被打死,村裡人都不敢進城去了。村裡比起城裡來,太平多了,還跟先前一樣,就是晚上睡覺睡不踏實,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總是在深更半夜裡來,隊長就站在曬場上拼命吹哨子,大夥聽到哨子便趕緊爬起來,到曬場去聽廣播。隊長在那裡喊:

“都到曬場來,毛主席他老人家要訓話啦。”

我們是平民百姓,國家的事不是不關心,是弄不明白,我們都是聽隊長的,隊長是聽上面的。只要上面怎麼說,我們就怎麼想,怎麼做。我和家珍最操心的還是鳳霞,鳳霞不小了,該給她找個婆家。鳳霞長得和家珍年輕時差不多,要不是她小時候得了那場病,說媒的早把我家門檻踏平了。我自己是力氣越來越小,家珍的病看樣子要全好是不可能了,我們這輩子也算經歷了不少事,人也該熟了,就跟梨那樣熟透了該從樹上掉下來。可我們放心不下鳳霞,她和別人不一樣,她老了誰會管她?

鳳霞說起來又聾又啞,她也是女人,不會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裡每年都有嫁出去娶進來的,敲鑼打鼓熱鬧一陣,到那時候鳳霞握着鋤頭總要看得發呆,村裡幾個年輕人就對鳳霞指指點點,笑話她。

村裡王家三兒子娶親時,都說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進村裡來時,穿着大紅的棉襖,哧哧笑個不停。我在田裡望去,新娘整個兒是個紅人了,那臉蛋紅撲撲特別順眼。

田裡幹活的人全跑了過去,新郎從口袋裡摸出飛馬牌香菸,向年長的男人敬菸,幾個年輕人在一旁喊:

“還有我們,還有我們。”

新郎嘻嘻笑着把煙藏回到口袋裡,那幾個年輕人衝上去搶,喊着:

“女人都娶到牀上了,也不給根菸抽。”

新郎使勁捂住口袋,他們硬是掰開他的手指,從口袋裡拿出香菸後一個人舉着,別的人跟着跑上了一條田埂。

剩下的幾個年輕人圍着新娘,嘻嘻哈哈肯定說了些難聽的話,新娘低頭直笑。女人到了出嫁的時候,是什麼都看着舒服,什麼都聽着高興。

鳳霞在田裡,一看到這種場景,又看呆了,兩隻眼睛連眨都沒眨,鋤頭抱在懷裡,一動不動。我站在一旁看得心裡難受,心想她要看就讓她多看看吧。鳳霞命苦,她只有這麼一點看看別人出嫁的福分。誰知道鳳霞看着看着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邊,癡癡笑着和她一起走過去。這下可把那幾個年輕人笑壞了,我的鳳霞穿着滿是補丁的衣服,和新娘走在一起,新娘穿得又整齊又鮮豔,長得也好,和我鳳霞一比,鳳霞寒磣得實在是可憐。鳳霞臉上沒有脂粉,也紅撲撲的和新娘一樣,她一直扭頭看着新娘。

村裡幾個年輕人又笑又叫,說:

“鳳霞想男人啦。”

這麼說說我也就聽進去了,誰知沒一會工夫難聽的話就出來了,有個人對新娘說:

“鳳霞看中你的牀了。”

鳳霞在旁邊一走,新娘笑不出來了,她是嫌棄鳳霞。這時有人對新郎說:

“你小子太合算了,一娶娶一雙,下面鋪一個,上面蓋一個。”

新郎聽後嘿嘿地笑,新娘受不住了,也不管自己新出嫁該害羞一些,脖子一直就對新郎喊:

“你笑個屁。”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走上田埂對他們說:

“做人不能這樣,要欺負人也不能欺負鳳霞,你們就欺負我吧。”

說完我拉住鳳霞就往家裡走。鳳霞是聰明人,一看到我的臉色,就知道剛纔出了什麼事,她低着頭跟我往家走,走到家門口眼淚掉了下來。

後來我和家珍商量着怎麼也得給鳳霞找一個男人,我們都是要死在她前面的,我們死後有鳳霞收作,鳳霞老這樣下去,死後連個收作的人都沒有。可又有誰願意娶鳳霞呢?

家珍說去求求隊長,隊長外面認識的人多,打聽打聽,沒準還真有人要我們鳳霞。我就去跟隊長說了,隊長聽後說:

“也是,鳳霞也該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難找。”

我說:“哪怕是缺胳膊斷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鳳霞,我們都給。”

說完這話自己先心疼上了,鳳霞哪點比不上別人,就是不會說話。回到家裡,跟家珍一說,家珍也心疼上了。她坐牀上半晌不說話,末了嘆息一聲,說: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過了沒多久,隊長給鳳霞找着了一個男人。那天我在自留地上澆糞,隊長走過來說:

“福貴,我給鳳霞找着婆家了,是縣城裡的人,搬運工,掙錢很多。”

我一聽條件這麼好,不相信,覺得隊長是在和我鬧着玩,我說:

“隊長,你別哄我了。”

隊長說:“沒哄你,他叫萬二喜,是個偏頭,腦袋靠着肩膀,怎麼也起不來。”

他一說是偏頭,我就信了,趕緊說:

“你快讓他來看看鳳霞吧。”

隊長一走,我扔了糞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沒進門就喊:

“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牀上以爲出了什麼事,看着我眼睛都睜圓了。我說:

“鳳霞有男人啦。”

家珍這才鬆了口氣,說:

“你嚇死我了。”

我說:“不缺腿,胳膊也全,還是城裡人呢。”

說完我嗚嗚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淚也流了出來。高興了一陣,家珍問:

“條件這麼好,會要鳳霞嗎?”

我說:“那男的是偏頭。”

家珍這纔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讓我把她過去的一些衣服拿出來,給鳳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說:

“鳳霞總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來相親了。”

沒出三天,萬二喜來了,真是個偏頭,他看我時把左邊肩膀翹起來,又把肩膀向鳳霞和家珍翹翹,鳳霞一看到他這副模樣,咧着嘴笑了。

萬二喜穿着中山服,乾乾淨淨的,若不是腦袋靠着肩膀,那模樣還真像是城裡來的幹部。他拿着一瓶酒一塊花布,由隊長陪着進來。家珍坐在牀上,頭髮梳得很整齊,衣服破了一點,倒很乾淨,我還專門在牀下給家珍放了一雙新布鞋。鳳霞穿着水紅衣服低着頭坐在她娘旁邊。家珍笑嘻嘻地看着她未過門的女婿,心裡高興着呢。

萬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翹着肩膀在屋裡轉一圈,他是在看我們的屋子。我說:

“隊長,二喜,你們坐。”

二喜嗯了一聲在凳子上坐下,隊長擺擺手說:

“我就不坐了,二喜,這是鳳霞,這是她爹和娘。”

鳳霞雙手放在腿上,看到隊長指着她,就向隊長笑,隊長指着家珍,她轉過去向家珍笑。家珍說:

“隊長,你請坐。”

隊長說:“不啦,我還有事,你們談吧。”

隊長轉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隊長,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對二喜說:

“讓你破費了,其實我有幾十年沒喝酒了。”

二喜聽後嗯了一聲,也不說話,翹着個肩膀在屋裡看來看去,看得我心裡七上八下。家珍笑着對他說:

“家裡窮了一點。”

二喜又嗯了一聲,翹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繼續說:

“好在家裡還養着一頭羊幾隻雞,福貴和我商量着等鳳霞出嫁時,把雞羊賣了辦嫁妝。”

二喜聽後還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坐了一會,他站起來說要走了。我想這門親事算是完了。他都沒怎麼看鳳霞,老看我們的破爛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對二喜說:

“我腿沒力氣,下不了地。”

二喜點點頭走到了屋外。我問他:

“聘禮不帶走了?”

他嗯了一下,翹着肩膀看看屋頂的茅草,點了點頭後就走了。

我回到屋裡,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氣,就說:

“自己腦袋都擡不起來,還挑三揀四的。”

家珍嘆了口氣說:

“這也不能怪人家。”

鳳霞聰明,一看到我們的樣子,就知道人家沒看上她,站起來走到裡面的房間,換了身舊衣服,扛着把鋤頭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隊長來問我:

“成了嗎?”

我搖搖頭說:“太窮了,我家太窮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時,有人叫我:

“福貴,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親的偏頭來了。”

我擡起頭來,看到五六個人在那條路上搖搖擺擺地走來,還拉着一輛板車,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沒有搖擺,他偏着腦袋走得飛快。遠遠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來了,我是一點也想不到他會來。

二喜見了我,說道:

“屋頂的茅草該換了,我拉了車石灰粉粉牆。”

我往那板車一望,有石灰有兩把刷牆的掃帚,上面擱着個小方桌,方桌上是一個豬頭。二喜手裡還提着兩瓶白酒。

那時候我才知道二喜東張西望不是嫌我家窮,他連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裡去了。屋頂的茅草我早就想換了,只是等着農閒到來時好請村裡人幫忙。

二喜帶了五個人來,肉也買了,酒也備了,想得周到。他們來到我們茅屋門口,放下板車,二喜像是進了自己家一樣,一手提着豬頭,一手提着小方桌,走了進去,他把豬頭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說:

“吃飯什麼的都會方便一些。”

家珍當時眼睛就溼了,她是激動,她也沒想到二喜會來,會帶着人來給我家換茅草,還連夜給她做了個小方桌,家珍說:

“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們把桌子和凳子什麼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樹下面鋪上了稻草,然後二喜走到牀前要背家珍,家珍笑着擺擺手,叫我:

“福貴,你還站着幹什麼。”

我趕緊過去讓家珍上我背脊,我笑着對二喜說:

“我女人我來背,你往後背鳳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聽後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樹下,讓她靠着樹坐在稻草上。看着二喜他們把草垛子分散了,紮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個人爬到屋頂,下面留着四個,替我家翻屋頂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帶來的人都是幹慣這活的,手腳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二喜和另一個人在上面鋪。別看二喜腦袋靠着肩膀,幹活一點都不礙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腳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這本領的人,在我們村裡是一個都找不出來。

沒到中午,屋頂的活就幹完了。我給他們燒了一桶茶水,鳳霞給他們倒茶水,跑前跑後忙個不停,她也高興,看到家裡突然來了這麼多幹活的人,鳳霞笑開的嘴就沒合上。

村裡很多人都走過來看,一個女的對家珍說:

“女婿沒過門就幹活啦,你好福氣啊。”

家珍說:“是鳳霞好福氣。”

二喜從屋頂上下來,我對他說:

“二喜,歇一會。”

二喜用袖管擦擦臉上的汗說:

“不累。”

說完又翹起肩膀往四處看,看到左邊一塊菜地問我:

“這是咱家的地嗎?”

我說:“是啊。”

他就進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裡割了幾棵新鮮的菜,又拿進屋去。不一會,他在裡面切豬頭了,我去攔他,讓他把這活留給鳳霞,他還是用袖管擦着汗說:

“不累。”

我只好出來去推鳳霞,鳳霞站在家珍旁邊,我把她往屋裡推的時候,她還不好意思地扭着頭看家珍,家珍笑着揮手讓她進去,她這才進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帶來的人喝茶說話,中間我走進去一次,看到二喜和鳳霞像是兩口子,一個燒火,一個做飯炒菜。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過後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來和家珍一說,家珍也笑了。過了一會,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剛站起來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說:

“你別進去了。”

吃過午飯,二喜他們用石灰粉起了牆,我家的土牆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變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裡的磚瓦房子。粉完了牆天還早着,我對二喜說:

“吃了晚飯再走吧。”

他說:“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鳳霞翹了翹,我知道他是在看鳳霞。他低聲問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麼時候把鳳霞娶過去?”

一聽這話,一聽他叫我和家珍爹孃,我們歡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後說:

“你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接着我又輕聲說:

“二喜,不是我想讓你破費,實在是鳳霞命苦,你娶鳳霞那天多叫些人來,熱鬧熱鬧,也好叫村裡人看看。”

二喜說:“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鳳霞摸着二喜送來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時擡頭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裡一慌,臉就紅了。看得出來鳳霞喜歡二喜,我和家珍高興,家珍說:

“二喜是個實在人,心眼好,把鳳霞給他,我心裡踏實。”

我們把家裡的雞羊賣了,我又領着鳳霞去城裡給她做了兩身新衣服,給她添置了一牀新被子,買了臉盆什麼的。凡是村裡別人家女兒有的,鳳霞都有,拿家珍的話說是:

“不能委屈鳳霞了。”

二喜來娶鳳霞那天,鑼鼓很遠就鬧過來了,村裡人全擠到村口去看。二喜帶來了二十多個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紅花,那樣子像是什麼大幹部下來了呢。十幾個鑼同時敲着,兩個大鼓擂得咚咚響,把村裡人耳朵震得嗡嗡亂響,最顯眼的是中間有一輛披紅戴綠的板車,車上一把椅子也紅紅綠綠。一走進村裡,二喜就拆了兩條大前門香菸,見到男子就往他們手裡塞,嘴裡連連說:

“多謝,多謝。”

村裡別人家娶親嫁女時,抽的最好的香菸也不過是飛馬牌,二喜將大前門一盒一盒送人,那氣派把誰家都比下去了。拿到香菸的趕緊都往自己口袋裡放,像是怕人來搶似的,手指在口袋裡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後那二十來人也賣力,鑼鼓敲得震天響,還扯着嗓子喊,他們的口袋都鼓鼓的,見到村裡年輕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裡的糖果往他們身上扔。這樣大手大腳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錢啊。

他們來到我家茅屋前,一個個進去看鳳霞,鑼鼓留在外面,村裡的年輕人就幫着敲上了。鳳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連我這個做爹的都想不到她會這麼漂亮,她坐在家珍牀前,在進來的人裡挨個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趕緊低下了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