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_七

二喜嗯了一下,還是飛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着,身體歪來歪去,眼睛卻骨碌骨碌地轉來轉去。到了轉彎的地方,我對二喜說:

“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這才站住,翹了翹肩膀看我。我對苦根說:

“苦根,我回去了。”

苦根朝我揮揮手尖聲說:

“你走吧。”

我只要一閒下來就往城裡去,我在家裡待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裡,我總覺得城裡纔像是我的家,回到村裡孤零零一人心裡不踏實。有幾次我把苦根帶到村裡住,苦根倒沒什麼,高興得滿村跑,讓我幫他去捉樹上的麻雀,我說我怎麼捉呀,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說:

“你爬上去。”

我說:“我會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說:“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裡過得挺自在,只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見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干完了活,累得人都沒力氣了,還要走十多里路來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牀又進城去幹活了。我想想這樣不是個辦法,往後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沒有了牽掛,到了城裡,二喜說: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裡住上幾天。我要是那麼住下去,二喜心裡也願意,他常說家裡有三代人總比兩代人好,可我不能讓二喜養着,我手腳還算利索,能掙錢,我和二喜兩個人掙錢,苦根的日子過起來就闊氣多了。

這樣的日子過到苦根四歲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兩排水泥板夾死的。幹搬運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傷,可丟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們幾個人往板車上裝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車吊起四塊水泥板,不知出了什麼差錯,竟然往二喜那邊去了,誰都沒看到二喜在裡面,只聽他突然大喊一聲:

“苦根。”

二喜的夥伴告訴我,那一聲喊把他們全嚇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這麼大的聲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們看到二喜時,我的偏頭女婿已經死了,身體貼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腳和腦袋,身上全給擠扁了,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血肉跟糨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們說二喜死的時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張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兒子。

苦根就在不遠處的池塘旁,往水裡扔石子,他聽到爹臨死前的喊叫,便扭過頭去叫:

“叫我幹什麼?”

他等了一會,沒聽到爹繼續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醫院裡,知道二喜死了,纔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麼,他回頭答應了一聲:

“知道啦。”

就再沒理睬人家,繼續往水裡扔石子。

那時候我在田裡,和二喜一起幹活的人跑來告訴我:

“二喜快死啦,在醫院裡,你快去。”

我一聽說二喜出事了被送到醫院裡,馬上就哭了,我對那人喊:

“快把二喜擡出去,不能去醫院。”

那人呆呆看着我,以爲我瘋了。我說:

“二喜一進那家醫院,命就難保了。”

有慶、鳳霞都死在那家醫院裡,沒想到二喜到頭來也死在了那裡。你想想,我這輩子三次看到那間躺死人的小屋子,裡面三次躺過我的親人。我老了,受不住這些。去領二喜時,我一見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樣被擡出那家醫院的。

二喜死後,我便把苦根帶到村裡來住了。離開城裡那天,我把二喜屋裡的用具給了那裡的鄰居,自己挑了幾樣輕便的帶回來。我拉着苦根走時,天快黑了,鄰居家的人都走過來送我,送到街口,他們說:

“以後多回來看看。”

有幾個女的還哭了,她們摸着苦根說:

“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歡她們把眼淚掉到他臉上,拉着我的手一個勁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時候天冷了,我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冷風呼呼地往脖子裡灌,越走心裡越冷,想想從前熱熱鬧鬧一家人,到現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裡苦得連嘆息都沒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寬慰了,先前是沒有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麼都強,香火還會往下傳,這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

走到一家麪條店的地方,苦根突然響亮地喊了一聲:

“我不吃麪條。”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沒留意他的話,走到了門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麪條。”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麪條,這孩子沒爹沒孃了,想吃麪條總該給他吃一碗。我帶他進去坐下,花了九分錢買了一小碗麪,看着他哧溜哧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滿頭大汗,出來時舌頭還在嘴脣上舔着,對我說:

“明天再來吃好嗎?”

我點點頭說:“好。”

走了沒多遠,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着腦袋認真地說:

“本來我還想吃糖,吃過了麪條,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變個法子想讓我給他買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個兩分的,想了想後就去摸了個五分出來,給苦根買了五

顆糖。

苦根到了家說是腳疼得厲害,他走了那麼多路,走累了。我讓他在牀上躺下,自己去燒些熱水,讓他燙燙腳。燒好了水出來時,苦根睡着了,這孩子把兩隻腳架在牆上,睡得呼呼的。看着他這副樣子,我笑了。腳疼了架在牆上舒服,苦根這麼小就會自己照顧自己了。隨即心裡一酸,他還不知道再也見不着自己的爹了。

這天晚上我睡着後,總覺得心裡悶得發慌,醒來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壓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過去。過了沒多久,我剛要入睡時,苦根的屁股一動一動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牀了,下面溼了一大塊,難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壓。我想就讓他壓着吧。

第二天,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裡幹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着玩着突然問我:

“是你送我回去?還是爹來領我?”

村裡人見了他這模樣,都搖着頭說他可憐,有一個人對他說:

“你不回去了。”

他搖了搖腦袋,認真地說: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還沒有來,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話說得飛快,我是一句也沒聽懂,我想着他可能是在罵人了,末了,他擡起腦袋說:

“算啦,不來接就不來接,我是小孩認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說:“你爹不會來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說:“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還不來領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窩裡告訴他死是怎麼回事,我說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着的人就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孩子先是害怕得哆嗦,隨後想到再也見不到二喜,他嗚嗚地哭了,小臉蛋貼在我脖子上,熱乎乎的眼淚在我胸口流,哭着哭着他睡着了。

過了兩天,我想該讓他看看二喜的墳了,就拉着他走到村西,告訴他,哪個墳是他外婆的,哪個是他孃的,還有他舅舅的。我還沒說二喜的墳,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墳哭了,他說:

“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過了半年,村裡包產到戶了,日子過起來也就更難。我家分到一畝半地。我沒法像從前那樣混在村裡人中間幹活,累了還能偷偷懶。現在田裡的活是不停地叫喚我,我不去幹,就誰也不會去替我。

年紀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東西。從前挑一擔菜進城,一口氣便到了城裡,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兩個小時我就得動身,要不去晚了菜會賣不出去,我是笨鳥先飛。這下苦了苦根,這孩子總是睡得最香的時候,被我一把拖起來,兩隻手抓住後面的籮筐,跟着我半開半閉着眼睛往城裡走。苦根是個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着擔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會,他就從兩隻籮筐裡拿出兩棵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面,還時時回過頭來問我:

“輕些了嗎?”

我心裡高興啊,就說:

“輕多啦。”

說起來苦根纔剛滿五歲,他已經是我的好幫手了。我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和我一起幹活,他連稻子都會割了。我花錢請城裡的鐵匠給他打了一把小鐮刀,那天這孩子高興壞了,平日裡帶他進城,一走過二喜家那條衚衕,這孩子忽地一下躥進去,找他的小夥伴去玩,我怎麼叫他,他都不答應。那天說是給他打鐮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沒有放開過,和我一起在鐵匠鋪子前站了半晌,進來一個人,他就要指着鐮刀對那人說:

“是苦根的鐮刀。”

他的小夥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頭得意揚揚地說:

“我現在沒工夫跟你們說話。”

鐮刀打成了,苦根睡覺都想抱着,我不讓,他就說放到牀下面。早晨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摸牀下的鐮刀。我告訴他鐮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氣,這孩子眨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說:

“鐮刀越快,我力氣也就越大啦。”

苦根總還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興,朝我叫:

“福貴,你慢點。”

村裡人叫我福貴,他也這麼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興地笑起來,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說:

“這是福貴割的。”

苦根年紀小,也就累得快,他時時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會,對我說:

“福貴,鐮刀不快啦。”

他是說自己沒力氣了。他在田埂上躺一會,又站起來神氣活現地看我割稻子,不時叫道:

“福貴,別踩着稻穗啦。”

旁邊田裡的人見了都笑,連隊長也笑了,隊長也和我一樣老了,他還在當隊長,他家人多,分到了五畝地,緊挨着我的地。隊長說:

“這小子真他孃的能說會道。”

我說:“是鳳霞不會說話欠的。”

這樣的日子苦是苦,累也是累,心裡可是高興,有了苦根,人活着就有勁頭。看着苦根一天一天大起來,我這個做外公的也一天比一天放心。到了傍晚,我們兩個人就坐在門檻上,看着太陽掉下去,田野上紅紅一片閃亮着,聽着村裡人吆喝的聲音,家裡養着的兩隻母雞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苦根和我親熱,兩個人坐在

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看着兩隻母雞,我常想起我爹在世時說的話,便一遍一遍去對苦根說:

“這兩隻雞養大了變成鵝,鵝養大了變成羊,羊大了又變成牛。我們啊,也就越來越有錢啦。”

苦根聽後咯咯直笑,這幾句話他全記住了,多次他從雞窩裡掏出雞蛋來時,總要唱着說這幾句話。

雞蛋多了,我們就拿到城裡去賣。我對苦根說:

“錢積夠了我們就去買牛,你就能騎到牛背上去玩了。”

苦根一聽眼睛馬上亮了,他說:

“雞就變成牛啦。”

從那時以後,苦根天天盼着買牛這天的來到,每天早晨他睜開眼睛便要問我:

“福貴,今天買牛嗎?”

有時去城裡賣了雞蛋,我覺得苦根可憐,想給他買幾顆糖吃吃。苦根就會說:

“買一顆就行了,我們還要買牛呢。”

一轉眼苦根到了七歲,這孩子力氣也大多了。這一年到了摘棉花的時候,村裡的廣播說第二天有大雨,我急壞了,我種的一畝半棉花已經熟了,要是雨一淋那就全完蛋。一清早我就把苦根拉到棉花地裡,告訴他今天要摘完,苦根仰着腦袋說:

“福貴,我頭暈。”

我說:“快摘吧,摘完了你就去玩。”

苦根便摘起了棉花,摘了一陣他跑到田埂上躺下,我叫他,叫他別再躺着,苦根說:

“我頭暈。”

我想就讓他躺一會吧,可苦根一躺下便不起來了,我有些生氣,就說:

“苦根,棉花今天不摘完,牛也買不成啦。”

苦根這才站起來,對我說:

“我頭暈得厲害。”

我們一直幹到中午,看看大半畝棉花摘了下來,我放心了許多,就拉着苦根回家去吃飯,一拉苦根的手,我心裡一怔,趕緊去摸他的額頭,苦根的額頭燙得嚇人。我才知道他是真病了,我真是老糊塗了,還逼着他幹活。回到家裡,我就讓苦根躺下。村裡人說生薑能治百病,我就給他熬了一碗薑湯,可是家裡沒有糖,想往裡面撒些鹽,又覺得太委屈苦根了,便到村裡人家那裡去要了點糖,我說:

“過些日子賣了糧,我再還給你們。”

那家人說:“算啦,福貴。”

讓苦根喝了薑湯,我又給他熬了一碗粥,看着他吃下去。我自己也吃了飯,吃完了我還得馬上下地,我對苦根說:

“你睡上一覺會好的。”

走出了屋門,我越想越心疼,便去摘了半鍋新鮮的豆子,回去給苦根煮熟了,裡面放上鹽。把凳子搬到牀前,半鍋豆子放在凳上,叫苦根吃,看到有豆子吃,苦根笑了,我走出去時聽到他說:

“你怎麼不吃啊。”

我是傍晚纔回到屋裡的,棉花一摘完,我累得人架子都要散了。從田裡到家才一小段路,走到門口我的腿便哆嗦了,我進了屋叫:

“苦根,苦根。”

苦根沒答應,我以爲他是睡着了,到牀前一看,苦根歪在牀上,嘴半張着能看到裡面有兩顆還沒嚼爛的豆子。一看那嘴,我腦袋裡嗡嗡亂響了,苦根的嘴脣都青了。我使勁搖他,使勁叫他,他的身體晃來晃去,就是不答應我。我慌了,在牀上坐下來想了又想,想到苦根會不會是死了,這麼一想我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再去搖他,他還是不答應,我想他可能真是死了。我就走到屋外,看到村裡一個年輕人,對他說:

“求你去看看苦根,他像是死了。”

那年輕人看了我半晌,隨後拔腳便往我屋裡跑。他也把苦根搖了又搖,又將耳朵貼到苦根胸口聽了很久,才說:

“聽不到心跳。”

村裡很多人都來了,我求他們都去看看苦根,他們都去搖搖,聽聽,完了對我說:

“死了。”

苦根是吃豆子撐死的,這孩子不是嘴饞,是我家太窮,村裡誰家的孩子都過得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難得能吃上。我是老昏了頭,給苦根煮了這麼多豆子,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往後的日子我只能一個人過了,我總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長了,誰知一過又過了這些年。我還是老樣子,腰還是常常疼,眼睛還是花,我耳朵倒是很靈,村裡人說話,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誰在說。我是有時候想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裡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心誰了。我也想通了,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屍的人,村裡肯定會有人來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氣味誰也受不了。我不會讓別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頭底下壓了十元錢,這十元錢我餓死也不會去動它的,村裡人都知道這十元錢是給替我收屍的那個人,他們也都知道我死後是要和家珍他們埋在一起的。

這輩子想起來也是很快就過來了,過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錯人了,我啊,就是這樣的命。年輕時靠着祖上留下的錢風光了一陣子,往後就越過越落魄了,這樣反倒好,看看我身邊的人,龍二和春生,他們也只是風光了一陣子,到頭來命都丟了。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着一個死去,我還活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