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君昊天的脣才離開,他捏了無憂的肩膀一下,輕聲道:";朕放你離開。";
無憂頭也不敢擡,肅然道:";欺君之罪,罪可斬首,無憂不敢。";
君昊天鬆開她,冷笑:";你騙朕的還不夠多嗎?對了,你那個孩子......叫曦兒是吧?他現在在哪裡?";
無憂一怔,含糊道:";他自然被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嗯。";君昊天應了聲,神色捉摸不定,";上回朕沒見到他。朕給他準備了件禮物,他也算是我君家唯一的血脈了。";
禮物?無憂摩挲着手心,一片忐忑。
";既然皇上願意求和,那我這就回去覆命了。他日可能還需天朝派遣使者往南營走一趟,商議具體細節。";
";這是自然的。";君昊天的面容瞬間又平靜了,隨意地攜起無憂的手,";朕送你出去吧。";
他的表情好像求和本就是他心底盤算的主意,只是還未能下定決心,不過藉着無憂的話來道明罷了。
這個老狐狸!無憂在心底腹誹。害她還戰戰兢兢地懇求了半天。不過他考慮還算周全,剛纔營帳外面那麼一鬧,如果他不親自送她出去的話,只怕無憂一出這帳子,就要被亂刀砍死了。
果然,簾布一掀開,數道凌厲的目光就齊齊地射過來,那狠勁,似乎要在她身上戳幾個血窟窿才解恨。
無憂心懷忐忑,跟在君昊天身後,穿行在兩側行禮的士兵之間。有人咳嗽數聲,無憂一瞥,原來是那日跟隨君昊天去冠華居的隨從,看不出他竟是個領兵打仗的人物。無憂與他對視一眼,那人眨了幾下眼睛,不明何意。
兩側的士兵鎧甲錚錚,手裡的武器豎在地上,與地面發出微微的撞擊聲,讓無憂想起了";磨刀霍霍向豬羊";的句子,她現在可不就是砧板上那啥啥。
無憂心裡雖然警惕,但步子更見穩,臉上的笑靨也跟着鬆弛開了。她本就容色不凡,臉上的刺字消去以後,皮膚更顯白皙無瑕,配着南方的婀娜長裙,步態間搖曳生輝。在這種黃沙戰地,身處敵軍軍營,卻能媚笑如斯,更應證了妖女、狐狸精一說。
炊煙四起,不遠處鼓聲隆隆,無憂只當成是鼓聲助興。君昊天回頭注視她,見她笑靨如花,愣了片刻,等無憂已經越過他走到了前面,才驀然回神,指着鼓聲響起處道:";南楚使者遠道而來,不如與朕一同去校場巡視吧。";
君昊天自信滿滿地拉着她來到一處高臺,無憂頓時明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君昊天不再言語,鼓聲離他們更近了,千軍萬馬,從腳下經過。正在練習陣法的士兵們向皇帝行着注目禮。當看到站在皇帝身邊的無憂時,偷偷投向她的目光遲緩了片刻。校場上忽然起了一陣狂沙,衆人皆用手遮擋,無憂一動不動地站在高處,任黑髮被吹散,夾着黃沙飄舞,曼曼紗裙與戰場毫不相稱,卻又有說不出的矯健美感。
君昊天在黃沙中摘取了一面紅旗,在右手中揚起。士兵中立刻發出整齊劃一的喝聲,那黑暗的無聲的洪流,是馬匹戰車和軍士們一起組成的。他們無情推進,過處寸草不生。
無憂感到一陣陣的激壯,君昊天屹立在身旁,朝華將他挺拔的身影烘托得如同神明,目色裡,流露出一種自信的光芒。
他驀然揚起左臂,手心高舉一面黃色旗幟。那些軍隊起了變化,形成一個奇特的方陣。陣中一匹黑馬,一將軍身披金甲,頭上的紅纓穗風而動。此人便是剛纔在營外暗示無憂的大將軍何晏。
君昊天道:";憂兒,我軍雖願與南楚停戰,但你看此陣法,如何?";
無憂早就料到他帶她來看練兵有炫耀之意。君昊天治軍,一向嚴苛嚴謹,此陣變化莫測,陣勢如激流險灘,兇險異常。
無憂仔細地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已將陣法要訣大致熟記心中。擡起頭,君昊天正雙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她,無憂隨意地撥開額際被風吹亂的鬢髮,輕笑道:";此陣氣壯山河,勢不可擋。可惜,可惜。";
君昊天以爲怪異:";可惜什麼?";
見他迫不及待的樣子,無憂就猜到這是他近期耗盡心血所創的陣法。
無憂轉身,隨意拈起一面小旗,用竹籤的柄端在沙盤上繪一尾長龍,狀如場下排陣的軍隊。然後在君昊天目不轉睛的注視下,果斷地將小旗插入長龍七寸咽喉處!
";盤龍陣固然氣勢磅礴,可惜一旦從咽喉處掐斷,便首尾不可兼顧,自亂陣腳。";
君昊天盯着她,收回失態,半晌拔出沙盤上的小旗,在手心摩挲。
無憂噗哧一笑,輕問:";不信......?";
信手取過武器架上一把長弓,在手裡掂了掂。不錯,這個重量以駱雲兒的力量還能夠拉得開。
她前世常在警校的射箭場裡與同學比拼箭術,五年來環數最高的始終是她。朋友還曾笑諷她不去做談判專家,也能改行參加奧運會的射箭比賽了。
無憂張臂拉弓,心跳平緩趨於靜止,雙目集中一點,心裡默默祝禱:成敗與否,就在此一箭了!
話猶在耳,箭已應聲飛出。萬軍之中,金甲將軍的紅纓落地!
何晏驀地擡起頭,不可置信地朝彎弓搭臂的無憂看來!不止是他,所有人的臉上,都出現了驚詫愕然的表情!
無憂雖然練箭已久,但今日冥冥如有神助。她滿意一笑,對君昊天道:";皇上請放心,無憂自然不會將此陣的疏漏回報給南帝。";
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她深知以君昊天的性格,在此陣沒有達到完美之前,是絕不會搬上戰場的。否定了這個陣法,短時間內,君昊天都不會再有興兵的念頭了。
君昊天凝神望她。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一個孤獨已久的男人。世間有一種因寂寞而強大的男人,令人憫然。
無憂擡頭,君昊天將披風落到她肩頭,他神色有數重迷霧,狂笑一聲,終究化成短促的嘆息:";世間大概再也沒有你這樣的女人了。你撒謊之時,眸中清澈天真一片,殺人之時,能讓人心甘情願的死。憂兒,你爲何會來到朕的身邊?";
這男人果然是修煉成精的,小小謊言,一下就被拆穿。無憂也不心虛,落落大方地笑道:";誰能決定自己投生在哪呢?皇上您如果可以選擇,還會再出生於皇家麼?";
見君昊天漠然不語,又拍拍袖子上黃沙:";男人們愛點兵,我不是這行中的。皇上還是送我出營吧。";
君昊天不再說話,兩人一陣沉默,片刻就走出了大營。遠遠的,那兩個侍衛還在船頭等她。
無憂停下腳步,想了想,還是不知如何告別,索性乾巴巴地笑了兩聲。
君昊天附上一聲輕笑,推了推無憂的肩:";去吧。記住你說過的話便好,你不會離開朕太久的。";
就是這樣纔可怕啊......無憂吐吐舌,背過身一路疾走,不敢再回頭看。
兩名侍衛見無憂回來,便將船撥開,等無憂跳上船頭再看時,一身黑色的男子長身玉立,在風沙中一動不動地凝視她。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但那灼灼的視線好像就在近處,炙烤得無憂臉上一片滾燙。
等船划到江心,無憂才轉過身道:";你們主子交待的事我都辦好了,什麼時候讓我見曦兒?";
兩人恭敬道:";夫人不必着急,咱們這就是帶您去見小公子的。";
無憂豎起了眉:";這是去建康城......?不用回南營向你們主子覆命嗎?";
";主子說夫人聰慧靈敏,此事一定能夠辦成。完成後即刻啓程回建康,不用再回去向他覆命了。";
這人倒是會往她臉上貼金。無憂咬咬牙,這麼急着送她去建康,不知道還有什麼陰謀。
小船沿江直下,在錢塘江一帶換行陸路。越往南走,氣候越加溫暖,眼見着寒冬已過,又是一年初春到來。
在無憂離開後不到十天,天朝便派出使者前往南營商討議和的具體細節。南帝親自出營寨二十里相迎,盛情款待了天朝使者,在你來我往的激烈爭論後,兩國終於初步達成了口頭上的退兵協議。
天朝聖睿十二年、南楚靖元四年春,在豫州城外僵持許久的南北大軍各自拔營退兵九十里,以表求和的誠意。至此,持續了三年之久的南北戰爭告一段落。北朝在此一戰中元氣大傷,並按協議要割讓三座城池給南楚。南楚人民則信心倍增,在受北朝壓制數百年後終於得以揚眉吐氣。
但這一戰並不是定局,僅僅拉開了南北統一的新紀元的序幕。
誰也沒有想到,正是當日在北軍大營裡被視爲妖女狐媚的秦無憂,這一勸降的舉動,爲日後統一帝國的史冊書寫了精彩絕倫的一筆。
@@@第4卷誰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