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發祥坊德勝門內大街中段路東,有一條不長的和定府大街平行的東西向橫街,俗稱張皇親街。之所以得了此名,就是因爲這兒住着大明朝的第一號皇親壽寧侯張鶴齡。從古到今,當皇帝的從來都是三宮六院,只有弘治皇帝把那些宮苑全都荒着,整個後宮只有張皇后一人,而且對皇后孃家極其禮遇。已故皇后之父張巒先封了壽寧侯,故去後追封爲昌國公,兩個兄弟也一個封了壽寧侯,一個由建昌伯進封建昌侯,兩人一併賜第建宅,恰是好不風光。
這坐落在張皇親街上的壽寧侯府雖是一等一的富麗堂皇,但徐勳去過南京赫赫有名的兩大豪宅中山王府和前中山王府,如今置身這兒,本能地就從那雕樑畫棟中感覺到一種揮之不去的暴發戶氣息。他尚且如此,就不用說每年都常常會在中山王府住個把月的王世坤了。而且不單單是他倆,自稱小侯爺的朱厚照在這大宅院之內也渾身不得勁,一進門他就臉色不好,若非張大小姐張婧璇拿話語堵着攔着,他幾乎扭頭就走。
王世坤雖紈絝,可也不傻。之前李逸風一力親自提溜着還昏迷不醒的徐敘走了,一時那些魏國公府跟來的奴僕和芳園的家僕都跟了過去,這會兒跟兩人來壽寧侯府的竟只剩下了徐勳的阿寶和他王家帶出來的兩個家僕。此刻進了儀門,眼看戴着面紗的張婧璇和那小侯爺走在前頭,剛剛一路騎馬又不方便交談,他冷不丁拿胳膊肘往徐勳一撞,壓低聲音問了一句。
“喂,你老實告訴我,究竟什麼情況?”
徐勳側頭見王世坤那黑着臉的樣子,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四下裡一打量,見最近的人也在七八尺開外,他方纔用幾乎如蚊子一般的聲音說:“十有八九是太子殿下。你自個有點數,別說錯話出了醜,那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啊?”王世坤竭盡全力方纔沒有驚呼出聲來,好一會兒,他才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徐勳手中提着那個小巧玲瓏的三層盒子,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難道你小子真的是未卜先知,連東西都備好了在車上?”
“你以爲我是神仙啊!”徐勳看着前頭那位主兒的背影,暗自苦笑一聲,這才搖搖頭說,“我只是因爲今早去見蕭公公的時候做足準備,這才勉強應付了那位突如其來的李公公,所以就多了個心眼,坐騎上加了個行李褡褳,帶了些江南特產,誰知道真有用得上的時候。”
“你還真是成精了!”
王世坤終於從徐勳那句話的震撼中回過神來,卻壓根沒有去質疑徐勳怎會有這樣的確信。之前只覺得古怪,可眼下知道前頭那少年可能就是當朝太子,那麼緣何如此大喇喇地斷罪裁決,緣何賞賜大方說一不二,緣何那個錦衣衛高官這樣恭謹巴結,那解釋全都有了。頗有一種天上掉餡餅感覺的他晃了晃眩暈的腦袋,直到進了一座小小的三間廳,這才醒悟到他完全忘記了去問徐勳準備的都是些什麼特產。
這樣的好機會要是浪費了,那可是要五雷轟頂不得好死的!
徐勳和王世坤打足了精神,一旁年紀小心計卻不少的張婧璇同樣是打足了精神。儘管朱厚照是中宮所出的太子,可偏偏和張皇后不太親近,和張家更疏遠,而她之所以能和這位儲君交好,是姑姑張皇后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打聽朱厚照所好,又從小着意把她往宮裡帶,再加上她古靈精怪,在玩樂上頭有一手,這才總算是維繫住了那一層兄妹情分。
然而這遠遠不夠,今天她好容易在皇帝的默許下把朱厚照帶出了宮,即便如此,要不是發生這突發事件,要不是徐勳說要請他們賞玩江南特產,要不是那個錦衣衛高官攛掇,要不是她有些小聰明,朱厚照仍然大有可能半道折返。所以,對於兩個意外的訪客,她相當客氣,不但吩咐下人拿出了珍藏的貢品龍井待客,又假作饒有興致地看着徐勳打開了那個盒子。
當那個盒子的第一層緩緩轉開的時候,眼見那幾盞燈臺下閃爍着各色異彩的石頭,她仍然美眸泛波,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拈了一塊出來,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
“這是南京特產,相傳乃是女媧補天餘下的雨花石。”
儘管如今尚未到雨花石風靡一時的萬曆年間,但坊間市井仍然有不少人收集,傅容就是對此大爲熱衷者。這一趟上京讓徐勳一口氣帶了三大盒,眼下這一層便是羅列着好些珍品。雖說張婧璇和朱厚照都見慣了黃金美玉等等珍品,可這會兒見徐勳一塊塊拿出,展示其中那些天然圖案,張婧璇固然覺得野趣天成,就連朱厚照也不禁多了幾分興趣。
“第二層呢,第二層有什麼好東西?”
徐勳正要說話,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譁,緊跟着,一個人就突然衝了進來。來人是個四十出頭錦衣華服的胖子,一進屋發現還有徐勳和王世坤兩個外人,他頓時臉色一沉,當即喝道:“大膽,你們是誰,竟敢擅入壽寧侯府!”
“爹!”
“好啊璇妹,說什麼你爹不在,讓我來看那雜耍班子,原來你和人串通起來騙我!”
壽寧侯張鶴齡這話一出口,就被張婧璇一聲嬌斥和朱厚照的一聲冷哼給打斷了。眼見朱厚照霍然起身就往外走,張鶴齡頓時慌了手腳,想要上前阻攔又有些畏懼,可不阻攔吧,這好容易的機會送到了門口,他又不甘心,竟是站在那兒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發火都不知道衝誰發去。而張婧璇小臉氣得通紅,旋即想起什麼,目光一下子就看向了徐勳。
眼見此情此景,徐勳當機立斷,當即站起身衝着張婧璇拱了拱手:“張大小姐,這些東西便算是給你賠禮的。王兄,走!”
王世坤就是再傻,也知道這區區禮物和那位太子殿下孰輕孰重,二話不說就行過禮跟着徐勳匆匆出門。直到他們倆這一走,張鶴齡纔回過神來,當即發火道:“他們是什麼人,我壽寧侯府豈是他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爹,好好的事情,都怪你!”人小鬼大的張婧璇氣急敗壞地掀下帷帽,衝着張鶴齡氣咻咻地說道,“我和皇后娘娘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辦法,說你不在府裡,又說府裡新得了一個雜耍班子,這才總算是哄了太子殿下出宮到咱們府裡來,剛剛那兩個人是留下太子殿下最好的由頭,你……你知不知道你壞了多好的機會!”
“我……”張鶴齡瞠目結舌地看着臉上漲得通紅的女兒,漸漸有些明白了過來,當即扭頭大喝道,“來人,快去追……”
“還追什麼,難道你能攔着太子殿下不讓人走?”張婧璇惱怒地喝住了人,隨即才一咬嘴脣說道,“您凡事就不會多想想嗎,明知道太子殿下來了,您就算急匆匆趕過來,看見有外人也不該就這麼嚷嚷開,非得把人氣走了才高興!”
見女兒一跺腳就氣惱地出了屋子,連徐勳撂下的那匣子都忘了,張鶴齡站在那兒愣了好一陣子,這才氣急敗壞地一捶門框道:“我怎麼知道你們這些算盤設計,我哪來的這許多心眼!嫡親外甥偏生和我這個孃舅不親,偏生當我仇人似的,我有什麼辦法!”
且不說張鶴齡是怎樣氣急敗壞,追在朱厚照後頭的徐勳見這位太子殿下臉色赤紅,顯見是氣得不輕,頓時納罕得很。京不樂也提過朱厚照和母親張皇后還有兩個舅舅都不甚親近,但鬧到這樣仇人似的,卻着實有些過頭了。於是,他幾乎是腦筋一轉,就緊追兩步趕上了朱厚照,冷不丁開口說道:“小侯爺,我和王兄初來京師,可以說是兩眼一抹黑,你可知道有什麼好地方可以去遊玩遊玩?”
“啊?”
朱厚照一下子停下了步子,這纔想起今兒個自己竟是好容易出了宮來,而且因爲隨着張婧璇的關係,身邊不再是前呼後擁,就只有幾個心腹親信,想去哪就可以去哪,當下眼睛大亮。扭頭看着徐勳和已經趕了上來的王世坤,他見兩人都空着手,想起東西都落在這壽寧侯府了,頓時有些不甘心,眼見外頭幾個人迎了上來,他當即努了努嘴。
“張永,你去和表姐說,那些東西分她一半,剩下的收拾收拾好給我帶回去。”
聞聽此言,一個三十出頭的隨從立時快步上來答應了,二話不說就一溜小跑往壽寧侯府裡頭跑去。他前腳剛一走,朱厚照就看着剩下的人,下巴一擡吩咐道:“你們其他幾個,去把車馬收拾好了,咱們去……咱們去演樂衚衕看教坊司哪裡有什麼新鮮樂舞!”
老天爺……要真是被皇帝知道太子竟是去了那種地方,別人不說,他別說前程,腦袋都甭想要了!
還不等徐勳絞盡腦汁想着怎麼勸,那邊廂最初已經完全聽傻了的親隨也反應了過來。一個老太監就衝上前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竟是極其誇張地一把抱住了朱厚照的膝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太……太了不得了,小侯爺,您今兒個是光明正大出來的,老侯爺和夫人全都知道。要是讓他們曉得您去了那等地方,回頭必定是大光其火,小的幾個就是九條命也不夠用!小侯爺,您可千萬千萬體恤咱們幾個苦命的……”
他一面勸說,一面用眼睛斜睨徐勳和王世坤,那眼神裡頭滿是警告之意。哪怕不知道這傢伙是哪個赫赫有名的角色,可見其他幾個人都圍着死活勸說不停,一時竟是人人惶急,他用最快的速度計較了一番,終於生出了一個主意。
“小侯爺,咱們上國子監那邊去看看怎樣?”見原本很不耐煩的朱厚照聞言一愣,他又笑眯眯地挑唆道,“這徐四公子剛剛送過去,也不知道國子監那邊會不會不收人……”
此話一出,幾個太監立時如釋重負,一個個點頭如搗蒜似的:“去國子監好,去國子監好!那裡還有文廟,正好可以逛逛書市……”
“書市有什麼好逛的,家裡頭的書房還不夠大,書還不夠多,一看就頭暈!”
見朱厚照不高興,徐勳猛然想起之前京不樂提過太子對當今的弘治皇帝極其孝順,而弘治皇帝則是愛書愛佛,立時急中生智地說:“小侯爺家學淵源,那種地方本是沒什麼好去的。可國子監旁邊的文廟舊書市據說珍品極多,興許能淘出些好東西送給令尊老侯爺。”
眼見自己這些親信太監全都附和不停,朱厚照雖惱怒不能去演樂衚衕,可轉念一想,上次下頭不知道哪個大官給父皇送了一本舊書,父皇又高興又賞了人東西,這次自己出來要是也依樣畫葫蘆弄上一本,興許也能讓父皇樂一樂。於是,他思來想去,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出了壽寧侯府,眼見那邊廂幾個人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輛馬車過來,他眉頭大大一挑,又衝着徐勳招手道:“你,跟本小侯爺上車,本小侯爺有話問你!”
“是是是……”
徐勳一邊連聲答應,一邊用胳膊肘撞了撞王世坤,低聲說道:“你騎我的馬回去一趟,叫木懷恩立馬在傅公公捎帶的那些佛經和章大司成送我的那幾箱子書裡頭好好挑挑。對了,讓京公公幫忙一塊挑,挑好了火速送到文廟書市上去。”
“你是想……”
王世坤一剎那就明白了過來。等到見徐勳點點頭轉身上了車去,那幾個太監顧不得他就簇擁了馬車走人,他想了想,立時吩咐幾個隨從好好跟着車,什麼都聽徐勳的,自己上馬之後撥轉馬頭就飛一般地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