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山丘,風露滿天。
破敗的山神廟,入目蕭條。
這處無有香火的偏僻廟宇,倒是一個極好的藏身之地。
孫心照與師妹季鳳連坐在廟前的老銀杏上,一邊就水啃着乾糧,一邊望着逐漸西下的日頭。
“待落霞隱盡,我們再趕路。”
孫心照皺眉看向涼都方向,謹慎說道:“城牆刻文必然會吸引更多的武林高手前來,我們既已得到,此地不宜久留。”
季鳳連問:“摩月教與白駝山那些人呢?”
一提到他們,孫心照不由吐槽。
“師父所言果然無錯,渾水摸魚,從這些人手上巧取一些好處就罷,絕不能與他們過多牽扯。”
“我看那摩月教王是瘋了,竟真要去尋妙諦高手。”
“這次更是惹上衡山派的四大真傳.”
說到此處,孫心照深深搖頭,又露出一絲悔意:
“早知城牆上有刻文,就不該摻和這裡邊的事。”
“以後碰見點蒼派那幾人,咱們躲遠點。”
季鳳連有些不捨:“師兄,會仙樓不去了嗎?”
她才說完,腦門就被師兄敲打一記。
“今日這悅來客棧都不該去。”
“你這好奇的性子,該收一收。”
“那少女與點蒼神劍是一道的,她能追來,多半是點蒼神劍授意。”
“再去會仙樓,豈不是自投羅網?”
季鳳連聞聲有些不解:“若師父與點蒼神劍有冤仇,以他老人家的性格,恐怕早就叮囑我們了。”
孫心照聽她一說,也覺得有理。
只道回頭當面詢問師父。
二人跟着又聊起衡山三師兄與白衣女子。
季鳳連瞧着自家師兄,嘆道:
“同代之中有這樣的高手,真叫人惆悵。”
她稍有侷促地打聽:
“哪怕師兄天資出衆得師父真傳,恐怕也差他們一籌。”
“何止是一籌,那自然是遠遠不如的。”
孫心照並不沮喪,轉而寬慰師妹:“師父當年有諸多對頭,如今都已死得差不多了。”
“可他老人家呢?”
“歷經多少大災大難,甚至屢屢在與劍神放對的情況下得以保全。”
“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個人功力勉強不得,只要勤修不輟,方無悔恨,這立身江湖之法,也不只在功力。”
他言語出自真心,平心靜氣地講述。
季師妹正想說什麼,忽見孫師兄面色一沉。
“此地距涼都還是太近。”
“那少女懂得一手毒功,必然精通藥理,也許有什麼詭異手段是咱們不知的。”
“小心使得萬年船,現在就走。”
他念頭一生,頃刻抑制不住。
拽了師妹一把風馳電掣朝北遁走。
季師妹像是早已習慣這種說走就走的情形,不顧掉到地上的乾糧,緊緊跟在師兄身後。
也許二人想象不到
待他們離開後不久,有三道人影陸續出現在破落的山神廟。
鄒鬆清拾起灑在地上的乾糧,與商素風趙姝一般,舉目望着那株老銀杏樹。
一隻虎蜂繞着銀杏樹盤旋,不斷髮出嗡嗡聲響。
它在原地打轉,失了方向。
趙姝無奈搖頭:“只能追到此地了。”
鄒鬆清道了一聲可惜,又朝趙姝致謝。
“這二人謹慎得很,沒有跟着摩月教的人,而是隱藏在客棧外看戲的人羣中。”
“等衡山三師兄與那女子打完之後,便一齊退走。”
“加之他們輕功不俗,着實難追。”
趙姝有些不解:“商前輩爲何想與他們照面?”
這本是一派秘辛,商素風卻不隱瞞:
“這二人所練的武功與我點蒼派頗有淵源。”
“如今我已將烈陽功練至大成,但這大成只是記載中的功錄大成,我點蒼派的絕學,並非在烈陽功中窮盡,故而想了解他們的法門。”
商素風望着被風拂動的銀杏葉。
他也朝趙姝致謝,又搖頭笑道:
“此事其實強求不得,是老朽着相了。”
“看到他們的法門,也許反倒叫人失望。”
趙姝點頭,似是揭過此事,卻在心中暗暗記下那兩人的樣貌。
當日因爲遺刻殘譜之事,曾與這兩人照面。
不過那時是黑夜,光線灰暗。
這一次,她卻看得真切。
拋開這兩位與點蒼派有淵源之人,三人一路回涼都,鄒鬆清起頭聊起方纔的悅來客棧一戰。
“那姑娘的師承必不簡單,她的劍路刪繁就簡,一看就是大宗師調教。”
“此人眼界甚高,不知是何方隱士。”
鄒鬆清又問起衡山三師兄。
商素風撫須笑道:“劍意一道與劍勢大不相同,但他劍法之精,無愧劍神高徒。”
“不過.”
“最耐人尋味之處便在他的劍路上。”
“當年劍神並不長於劍意,沒想到竟能教出專精劍意的弟子。”
“這可真是奇了.”
蒼老的臉上堆滿好奇,看樣子,這個問題會被他帶去雁城。
一旁的趙姝道:
“我倒有些猜測.”
商素風與鄒鬆清都望向她。
趙姝眼神明亮:“江湖人皆知,這劍神的三徒弟走到哪裡都喜歡帶一柄雕刀,一直在木雕塑像,看得出是一個心思細膩,又極有耐心的人。”
“而劍神的劍勢巍峨廣大,恐怕不適合他去學。”
她目眺西嶽:“這江湖上用劍意最深的應該是華山風老前輩,聽說他誠心於劍,是一位劍癡,某方面的性格與這位衡山三師兄很像。”
“加之這位三師兄的長輩顧老先生與風老前輩有淵源,故而劍神教他走上劍意一途。”
點商素風與鄒鬆清一聽,覺得她分析得很有道理。
心中又暗歎少女巧思。
三人走走聊聊,商素風又爲他們講述客棧論劍比鬥中的奧妙。
一路多話。
接下來兩天,涼都城越來越火熱。
東城刻文產生的影響越來越廣,吸引了更多慕名而來的江湖人。
這些遠道而來的江湖人入了城,才記下刻文,又聽到了震撼人心的傳聞。
衡山三師兄力挫西域第一魔門,一劍殺掉喪魄寶樹,破無漏神掌重傷教王。
之後又與盤州高手東方小仙大戰。
且此戰過後,兩位青年高手將在會仙樓問劍點蒼妙諦。
跟着又有點蒼老人要去雁城與劍神論劍的傳聞,這一下,當真是江湖震動。
纔到涼都聽到一系列消息的武林人,各都目瞪口呆。
魏自在喪命悅來客棧第三日。
涼都秋聲愈濃。
石關哨上,茶馬古道上的行人全都披蓑執傘。
淅淅瀝瀝的秋雨溼潤了摩崖石刻,桃洞崖畫,帶來寒涼之氣。
這一日。
又有兩老一少,三人駐足在城門口。
這位老人面相儒雅方正,做一個老書生打扮。
旁邊的老婦人雖染華髮,卻不失端莊英氣,可以窺見其年輕時的美貌。
涼都煙雨下,兩位老人正帶着異色看着城門上的刻文。
“師兄啊,你說這等武學妙諦會是何人所留呢?”
她帶着一絲笑容,望着老書生。
老書生搖了搖頭:
“我哪裡能猜到。”
“二十年前的江湖我都看不透,師妹如何叫我看透如今的江湖。”
“五湖四海,總有能人異士。”
老婦人恍若未聞,忽然笑嘆一聲“可惜”。
老書生問:“哦?爲何可惜?”
她道:
“若是這刻文早二十年呈現在師兄面前,也許還能激起師兄的雄心壯志,如今嘛只能抄錄一份,以待後人。”
老書生知曉她意有所指。
不過早就習慣了,不由摸着白鬚笑了笑。
他似是想到往事,盯着城牆刻文,真的露出沉思之色。
捫心自問
若二十年前真有這樣的妙諦刻文,又會怎樣?
他正想着,一旁的老婦人卻已經笑出聲了。
“師兄,你還真有所思啊?”
老書生還沒來得及回答
“外公,外婆”
二人中間,一個眼睛很大,面相乖巧的薄脣少年擡起頭,好奇地望着他們。
“你們在說什麼?”
“爲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懂。”
婦人道:“我在勉勵你外公,言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你雖小小年紀,但也要有遠大志向。”
“嗯。”
少年乖巧點頭:“爹爹常說外公之志,教我要向外公學習,做一個光大門楣的君子。”
婦人寵溺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
“你爹爹年輕時,性子非常難約束,你與他很不一樣。”
老書生一聽她說起少年的爹爹,想到他喝酒惹事,不由微微皺眉。
但是一看向少年,又是一臉滿意之色。
少年聞言,忽然呵呵呵笑了起來。
老夫婦二人面面相覷,不知他爲何發笑。
“外婆,我聽過極爲相似的話。”
“是誰說的?”
“可是你娘?”
小小少年搖頭道:“不是。”
“是衡山派的曲師叔說的。”
“去年我隨爹孃去雁城見衡山派的趙大師伯,爹爹與大師伯說話,我覺得無聊,就去尋玉臻師兄。”
“那時,他正在衡山別院與丹青子前輩作畫,畫中是一隻白鶴,他畫得可好了,那白鶴栩栩如生,如要展翅飛翔一般。”
他說得興起:
“當時,衡山派的駱師兄也在,他指着白鶴,說那白鶴畫得好,若是將白鶴畫作大白鵝就更妙了。”
“之後,玉臻師兄就說自己不會畫鵝,駱師兄便叫他多練。”
“丹青生前輩便將駱師兄趕了出去。”
“這時曲師叔與孃親就正在別院門口,我聽見她們說話”
“曲師叔指着玉臻師兄,也說了和外婆差不多的話。”
“不過.”
小小少年頓了頓,老婦人二人有些好奇,等着他的下文。
“不過什麼?”
少年道:“我卻覺得曲師叔與孃親她們都說錯了,其實玉臻師兄與趙大師伯很像。”
這下子,兩位老人都不由笑了。
老書生搖了搖頭:
“怎麼又像了?”
“你趙大師伯年輕時,雖然懂曲曉畫,卻不會往深處精研。若非如此,豈能在武學一道能人所不能。”
少年目露疑惑,又笑了笑:
“就是一種感覺。”
“玉臻師兄作畫撫琴,就像趙大師伯拿劍。”
兩位老人聽他這樣說,只道童言無忌。
不過,隨他怎樣去想,也不去反駁。
老書生撫須叮囑:“你去雁城見過諸多藝學,雖各有妙處,卻不宜沉浸其中。”
“光大門楣,須得專精武學。”
他心中還有許多教誨之詞要出口,婦人卻拉了拉他的衣袖。
若是往年,老書生恐怕還要繼續教導一番。
可現在,婦人一提醒,他便笑笑不再說了。
這份心態,是他從前所無有的。
兩老一少又在城門口站定,少年認真看着上面的刻文。
不多時.
他們一道朝涼都城內走。
那少年看了刻文不久,卻是一路走一路背誦。
老書生捧着手中的抄本書冊,聽着少年背讀,一邊笑着點頭,一邊翻頁。
偶爾出口稱讚,誇一個“好”字。
短短時間,這少年竟將刻文內容背得一字不落。
當真是好天賦。
老書生大喜,不急着去會仙樓,而是拉着少年在涼都城內尋他喜歡的吃食,算作獎勵。
婦人跟在他們身後,見這一老一少皆在歡笑,頓時眼帶柔情,一臉笑意。
雖是人生餘暮,卻得無盡之愉。
他年期許,今朝盡顯。
此生如此,不復他求。
“外公,聽旁人說,會仙樓那邊會有比鬥,衡山的顧師兄也在此地。”
“我們去做什麼?”
少年好奇問:“您是不是也會出劍?”
老書生還沒說話,婦人便笑問:
“你外公一把年紀了,你還想看他與人比劍論武?”
少年沉吟一聲,唸叨了她之前說過的八個字: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夫婦二人都笑了起來,拉着他朝會仙樓附近去。
當日傍晚。
涼都城東又來了兩架馬車。
“大師兄,二師兄,四師姐,涼都到了。”
馬車上走下來兩男一女,各自撐開油紙傘。
三人氣勢不凡,眉宇間英氣盡顯。
他們下馬車第一眼便看向城牆刻文。
“果然是寶錄。”
“不知是哪位人傑所留。”
那名女子提議道:“大師兄,這刻文精深無比,不是須臾間能有所得的。”
“抄錄下來,再慢慢鑽研。”
“此際還是先去會仙樓,以免錯過。”
個頭最高的大師兄說道:
“師妹寬心,會仙樓大戰還在明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