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不覺得,近來遠鍾師兄有些古怪?”
軒轅望敏銳地發覺了那一日之後崔遠鐘的變化,華閒之不在,他唯一能商量的人就是石鐵山了。
“沒啊,遠鍾師兄每餐仍能吃三大碗,每日裡練劍讀書都和以往一樣努力,雖然話少了些,但並沒有生病啊。”
石鐵山的回答讓軒轅望只有苦笑,或者在石鐵山看來,崔遠鍾這樣就是正常,但軒轅望卻發覺,在練劍之時崔遠鍾出手越來越狠辣,甚至有收不住手而誤傷之事,這在於崔遠鍾是極不正常的。
“一定是那個女子來找他的事,那個女子是武哲光的未婚妻,自然希望遠鍾師兄敗在她未婚夫手中,扶英人有許多古怪的東西,莫非她對遠鍾師兄下了毒?要不是迷魂之術?不成不成,我必須救遠鍾師兄!”
無法在石鐵山那兒得到幫助,軒轅望只有求助於緋雨,緋雨聽了先是一愕,緊接着是一陣嬌笑:“哈哈,阿望,我看你遠鍾師兄一切正常,不正常的倒是你啊,想得也太多了些吧!”
“緋雨,我是請你幫我的,你不要嘲笑我啊!”軒轅望真有些急了。
緋雨不再取笑他:“阿望,有些事情不是旁人幫助就可以解決的,只有自己心中分清楚孰重孰輕,才能對最終結果無怨無悔……”
軒轅望眨巴眨巴眼睛,等待着緋雨繼續說下去,緋雨卻莞爾一笑:“我說這些做什麼,再說也是對牛談琴。”
“啊,你說我是牛!”軒轅望哞哞學牛叫了幾聲,他知道緋雨不願再說,他也並非真的不懂緋雨所說的,顯然崔遠鍾如今正面臨着他人生以來最大的危機,這危機雖然不在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險,卻也關乎崔遠鍾今後的命運,旁人再着急,也無法越箸代庖。
命運之路雖然有的崎嶇有的平坦,但始終是在每個人腳下,每一條叉路,都是自己所選擇。
時間就在等待與消磨中流逝,華閒之回來了幾次,軒轅望不知道他是否發覺了崔遠鐘的變化,無論心中如何想,華閒之的表情始終是從容不迫。近兩個月後的酷暑之時,軒轅望終於看到了武哲光,出乎他意料的,武哲光竟是來找他的。
“請替我將這封信交給遠鍾君。”
從武哲光手中接過一封薄薄的信,軒轅望有些奇怪:“他就在這裡,爲何你不面見他?”
武哲光臉上浮起簡單的笑:“現在見他,我會控制不住我的劍。”
從他這平淡的話中聽到了濃得難以化開的殺意,軒轅望禁不住顫了一下,他不明白,爲何這個瀟灑溫和的少年有着如柳孤寒般的殺意,難道說,劍士出劍就非見血才能回頭麼?眼前的武哲光幾乎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甚至於每一句話,都帶着森森的劍意,軒轅望不由有些懷疑,此刻的武哲光究竟是人還是一柄出鞘的利劍。
“我明白了……”軒轅望平視着武哲光,兩人目光相視在一起,軒轅望彷彿望着一潭深澗,清澈卻又看不見底。軒轅望移開眼睛,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什麼,但那武哲光卻又簡單地說了聲“拜託了”,便行禮離開,讓軒轅望到嘴的話又不得不縮回去。
“三日後辰時正,玉龍澗香雪崖。”
白淨的紙上寫着十二個整齊如一的字,每一字寫得都極細心,甚至可以看出一筆一劃的痕跡,顯然在寫這十二個字時,武哲光的全部身心都投入進去了。崔遠鐘慢慢將紙折了起來,沒有給在旁的軒轅望與石鐵山看。
“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軒轅望看了石鐵山一眼,見他沒有詢問之意,只得自己出口。
崔遠鍾長長吸了口氣,走到小窗之旁,推開窗子向外看去,軒轅望又問了一遍,崔遠鍾回頭一笑,窗外的夕陽正照在他臉上,讓他的笑容也帶上幾分血紅的慘淡:“不必擔心。”
軒轅望深深看着他,張嘴想說話,但崔遠鐘擺了擺手:“阿望,管好你自己便成了。”
軒轅望眼神一收,將目光移到石鐵山身上,石鐵山撓了撓頭,顯然對二人間的微妙氣氛無所發覺,軒轅望只得又看向崔遠鍾:“遠鍾,你是我師兄。”
“當然是你師兄,你師弟是我呢。”石鐵山總算找着了發言機會,搶着道,崔遠鍾與軒轅望怔了一下,不由相視苦笑,那隱隱的對立便在這一笑中淡了。
“不必擔心我。”崔遠鍾溫和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阿望,只要黃金之劍在手,即便是你也無法擊敗我,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強的少年劍客麼?”
軒轅望目光閃了一下,“趙冰翼”的名字幾乎脫口而出,緊接着便是諸葛眠風、鳳羽、柳孤寒,甚至東都開定城中的古月明,若是論劍技,他們都強過自己。自己之所以能將他們擊敗,靠的並不僅僅是劍技。
但他終究沒有說出這些名字,他明白崔遠鐘不願他介入此事,他的心中暗暗拿定主意,象那次陽春雪之事一般,自己暗地裡也要將這事介入到底。
時間一晃眼便過去了,崔遠鍾發覺這兩日軒轅望暗中在監視自己,他卻不以爲意,到了三日後凌晨,他極早便起了牀,悄悄離開會館。當軒轅望起牀練劍時,才發覺他已經離開了。
“糟了,時間定是今日!”軒轅望心中極不安,這幾天崔遠鍾雖然正常了些,但軒轅望以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焦躁,如今的他,不可能是那個混身上下都是凌厲劍意的武哲光對手!
“遠鍾嗎,沒有看到啊,他是你師兄,你都沒看到我怎麼看到?”
“阿望,我還沒起牀,哪看到你的遠鍾師兄了,你去別人吧,我還要再睡個回窩睡!”
“別煩啦,說沒看到就沒看到!”
焦急的軒轅望挨個平日裡與崔遠鍾常在一起的幾個學子,但得到的都是失望的回答,直到一個說崔遠鍾曾問過玉龍澗香雪崖在何處,軒轅望才省悟過來。
玉龍澗是貴立城郊的一處絕佳風景,香雪崖又是玉龍澗最爲出色之處,銀龍一般的瀑布自半空中落下,擊濺在澗底嶙峋怪石之上,碎成如雪如粉的水霧,其兩端有兩根砥石自瀑布兩端伸出直刺蒼穹,人可以攀援而上,頭上是青天白雲,腳下是怒濤飛瀑,遊人站在其上,頗有蕩胸生層雲的感慨。夏天天亮得早,雖然辰時尚有一段時間,但崔遠鐘盤膝在那砥石之上,看着東方水天之際漸漸由白變紅,萬道金芒掙脫雲層的重重阻礙噴薄而出,一輪朝陽彷彿是跳上來似的展現在面前,他原本也如這澗水般跌蕩起伏的心突然覺得開闊起來。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句話突然浮現在他腦海之中,“這旭日東昇,正是亙古至今的大勢,無論雲層如何厚重密集,無論山海如何遙遠險阻,終究不能止住朝陽。世上之事,紛繁複雜的外表之下也暗藏大勢,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阻止,喜歡誰或是憎恨,選擇或是放棄,人心之中想來也有這暗藏着的大勢,我這些日子蠅營狗苟,不過是自欺欺人,實際上怎能改變那人心中的大勢?我殺了那武哲光便能讓鹿之純忘記他麼,我……我再偷偷關注着依素姐,依素姐能喜歡我麼?既是我無力改變,何不順其自然?”
“老師說人定勝天,並不是說一昧使蠻力便可以戰勝這天時,而是說人若順應天時纔可能超越天時,逆天行事看起來豪爽霸氣,實際上卻是螳臂當車蜉蚍撼樹,我自命聰明,爲何在這方面卻糊塗了?”
深深吸了口氣,崔遠鍾驀地縱聲長嘯,彷彿要將這些日子積鬱在胸中的煩悶與陰邪盡數從內心中趕走。嘯聲穿破如雷的瀑聲,直上重宵,震得雲天似乎也顫了顫。
“呀——”
回聲未絕,又一聲清朗的嘯聲在水瀑那端響起,崔遠鍾雙眉一振:“來了!”
果然,在嘯聲中,武哲光白衣似雪,一頭黑得發亮的長髮披撒在肩上,遠遠望去有如眉目姣好的女子。他提着無鞘劍,赤着雙足走在被晨露打激的草地青苔之上,臉上掛着淺淺的笑容,看上去絲毫沒有即將參與一場決鬥的緊張,卻有些象去赴友人之約。
崔遠鍾瞳孔猛然收縮,他忽然明白軒轅望爲何對這一戰如此擔憂了。武哲光邁着輕快的步伐漸行漸近,但他舉手投足間卻有着玄妙的韻律,整個人與劍有如一體,竟然沒有絲毫破綻可尋。而他雖然神色安祥,凌厲的劍意卻似乎無處不在。
武哲光來到與崔遠鐘相對的山澗彼岸,信手揮劍,一棵碗口粗的松樹應聲而斷,武哲光一手提劍,一手拖着那松樹,輕輕一躍縱身上了砥石。兩塊砥石相距不過七丈而已,武哲光將手中的松樹用力一擲,一頭正落在崔遠鍾立足的砥石之上。
自瀑布山澗中飛濺而起的水汽很快就將松樹打溼,武哲光向崔遠鍾一招手:“這樣的地方,如何?”
“我隨你。”因爲瀑布的聲音太大,武哲光又只是隨便說了聲,因此崔遠鍾幾乎聽不見他說的是什麼,連猜帶想明白之後,崔遠鍾微微一笑道。
武哲光也應是猜出他的聲音,他又從懷中摸出兩塊絲巾,將其中一塊擲了過來,崔遠鍾伸手接住,這裡風大,武哲光仍能將輕飄飄的絲巾擲過來,他在煉神方面的修爲頗爲可觀。
武哲光用那絲巾將自己的眼睛層層裹住,向前一跨步,站在了那松樹樹幹之上,道:“來吧?”
“矇住雙目比劍,在這樣的地方?”
崔遠鍾看着穩穩站在松樹上的武哲光,心中不禁凜然生畏,這傢伙爲了求得超越那天軒轅望與諸葛眠風的一戰,竟然想出這樣的辦法,這一戰無論勝負,都可謂前無古人了。
被水打溼了的松樹原本就溼滑,普通人站在上面保持平衡已是不易,遑論舞動長劍!自己倒不怕這個,但要是矇住了雙目,這難度何只增添了一倍兩倍!高明的劍士,要靠雙目來看破對方的劍式,並以此作出對應之策,現在雙目受限,豈非只是瞎打一氣?
“方式是我出的,若是你不願意應戰,那便算了。”
瀑布聲中,武哲光的聲音傳了過來,這讓崔遠鍾心中豪情一起,黃金之劍在手,便是再惡劣的情況下自己也足以應付,武哲光能蒙着眼睛,那自己也一樣可以矇住眼睛。
“好吧,就這樣。”崔遠鍾拿起絲巾,正要矇住自己的眼睛,卻發覺那絲巾上繡着一個小小的“純”字,崔遠鍾心中一動,這絲巾想來是鹿之純送給武哲光的,卻被他如此隨意地交給別人,這武哲光對劍技如此癡迷,難道真的什麼也不顧了麼?
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又浮上了心間,雖然此前他已將這些日子來的愁緒與偏激心理排擠了不少,但當這鹿之純繡的絲巾在手中時,他心中又不禁對武哲光產生濃濃的嫉妒與怨恨,嫉妒他這樣的人物也能得人垂青,怨恨因爲有他在自己一見心儀的女子便此生無緣無份了。
“或許……或許我可以擊敗他,讓他落入水中,從這瀑布中落下去,必死無疑……”
這個有些卑劣的念頭一起,崔遠鍾便覺得自己無法控制住了。象是逃避什麼,他急忙將絲巾蒙在雙眼之上,將自己閃爍的目光藏了起來。
“我好了。”崔遠鍾跨上松樹,大聲道。
“只有心靜,在能在這一戰中獲勝。”武哲光緩緩道,“來吧!”
“用不着你教訓我!”崔遠鍾聽到他的聲音正在慢慢近前,便猛然前跨一步,那松樹被他這用力一踏,猛然震了震,就在這震動中,龍吟一般的劍聲響起,黃金之劍已脫鞘而出,幻成一團光影,直指武哲光的胸前。
“雙方都無法看見,那麼後發制人無法行通,誰搶先出手誰便製得先機了!”
崔遠鍾是帶着這樣的念頭出劍的,這一劍又快又狠,劍嘯聲甚至掩住了瀑布水流聲。但劍一出,崔遠鍾心中猛烈跳了一下,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涌了上來。
“他也應知道這個道理,爲何他不曾搶攻?”劍遞到一半時,這電光火石般的念頭閃過崔遠鍾腦海,他立刻收肘縮膝,但爲時已晚,武哲光似乎並未因爲矇住雙眼而無法看見他的劍式,“叮”一聲,武哲光的劍光閃過,崔遠鍾只覺臂上一痛,右手幾乎無法握住黃金之劍。與臂上的傷相比,更讓崔遠鍾難過的是心中受到的巨大震憾。
“一式……一式都沒使全,我就中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