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湖上火光漸熄,寒意漸起。《》
唐小棠走到寧缺身後,放開陳皮皮的手,忽然啪的一聲跪了下來,膝頭濺起兩蓬小雪,然後重重叩了一個首。
陳皮皮微驚。
唐小棠聲音微顫說道:“感謝小師叔替明宗清理門戶。”
寧缺沒有側身避讓,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大禮,他很清楚如今世間已然凋蔽的魔宗,對小師叔敬且畏之,但真正恨之入骨的卻是夏侯這個叛徒,如果不讓唐小棠跪,她根本無法釋放此時心中的複雜情緒。
更何況蓮生的意識碎片在他識海里,他這算是代蓮生受後輩一輩,只是他看着雪湖安靜的夜色,說道:“湖旁有很多人,你這一跪,只怕有些麻煩。”
唐小棠站起身來,陳皮皮把她額頭上的冰雪擦掉,看着上面的紅腫,不由有些心疼,聽着寧缺的話,應道:“在長安城裡怕什麼麻煩。”
今日與夏侯一戰,從始至終都沒有受到任何猜想中的干擾,寧缺當然很清楚,這必然是書院在其中起了作用,聽着陳皮皮這話,不由笑了起來,心中陡然生出一片豪情,這裡是長安,我們是書院弟子,那便沒有麻煩。
只是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呢?
累積了十五年的仇恨與殺意,隨着夏侯的屍體墮入湖中,便盡數釋放了出去,就如同那些沸騰湖水噴吐的水霧那般,一般的人在極大愉悅與興奮感傷之後,大概都會感覺有些空虛和惘然,甚至會不知所措。
如果寧缺還是渭城的那個寧缺,想必他也會陷入這種精神狀態——殺死夏侯之後,似乎便把這輩子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做,甚至不知道該去哪裡——但現在不一樣,他在長安城裡有家,臨四十七巷的老筆齋不方便回,雁鳴湖畔還有一大片宅子,雖說已然斷井頹垣,還是能住人的。再說長安城南有書院,總可以在後山裡尋到一間屬於自己和桑桑的草屋。
“先回家吧。”
寧缺和桑桑互相攙着,向湖北岸那片火光早熄的宅院走去,然而主僕二人今日雖然沒有受重傷,損耗卻是極爲嚴重,早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刻,此時心神一鬆,雙腿便如灌鉛一般,始一邁步便險些跌倒。(《》)
陳皮皮反應極快,一把抓住寧缺的胳膊,有些惱火地教訓說道:“桑桑今夜如此辛苦,你還指望她能扶得動你?求我一聲會死?”
寧缺說道:“你不要表現的太緊張我,夏侯怎麼說都是道門客卿,這要傳回西陵或是知守觀,將來對你總是不好。”
“我又沒有想過要做一個胖道士。”
陳皮皮極不耐煩地說道,然後抓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提,把他背到了自己的身上,向湖岸方向走去,唐小棠扶着桑桑跟在後面。
安靜的雪湖上,不時響起咯吱咯吱的壓雪之聲。
……
……
晨光漸至。
今夜不知有多少人圍湖而觀,人們看着雪湖上的那兩道腳印,看着腳印前方的人,看着被陳皮皮揹着的寧缺和被扶着的不起眼的小侍女,心情異常複雜,總覺得自己看到的並非真實。
洞玄上境的寧缺在小侍女的幫助下,殺死了武道巔峰強者、霸道不可一世的夏侯大將軍,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哪怕寧缺是夫子的弟子,這種事情依然不可能發生,因爲……這是一場公正的正面戰鬥。
高境界的修行者死在低境界的對手手中,不常見但也不算稀有,因爲戰鬥向來無常理,暗殺下藥陷井之類的手段,有時候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洞玄境的修行者死在普通人刺客手中的事例也不是一件兩件,但這種情況極少會發生在正面的戰鬥中,因爲那是絕對的實力的比拼。
尤其是對於晉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而言,下境的修行者,想要在公平的正面戰鬥中擊敗他,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知天命乃是修行的一道大門檻,越過這道門檻,便離紅塵驟遠。
在修行界的記裁裡,除了強大的軍隊可以用無盡鐵騎配合地勢及精妙的戰術,可以堆死知命境的大強者,從來沒有出現過越境挑戰知命強者成功的事情,傳聞中軻浩然曾經做到過,但是那場戰鬥沒有任何觀衆,人們只知道那名知命境的強者死了,還是洞玄境的軻先生騎着小黑驢悠悠地繼續前行。(《》)
這也就意味着,寧缺和夏侯的凜冬之湖一戰,是無數年來第一次有觀衆、能夠被證明的知命層級越境殺,這必將被記載入西陵教典。
在這場戰鬥裡,寧缺做了很多準備甚至可以說是陷井,但他本來便是符師,所以沒有任何人對他的戰鬥方式有疑問,觀戰的人們只是震撼於,這名書院最小的弟子在戰鬥中所施展出來的那些手段。
無論是那場符的風暴,還是元十三箭與神秘的蓮田雷鳴,寧缺所施展出來的手段發揮了外人無法理解的效果,顯得那般強大,雖然他的境界還在洞玄境,但這些手段卻實實在在有了知命境的威力。
最後桑桑在崖畔大放光明,更是令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今夜長安城裡很多觀戰者要比寧缺強大,但他們依然受到了極強烈地震撼,尤其是站在西岸木橋上的葉紅魚,她所受到的震撼最大。
當今世間,道佛魔三宗以及書院裡,她向來是年輕一代裡的最強者,無論是隆慶皇子或是觀海僧,哪怕是唐小棠,都不可能掠去她一絲風采。然而今夜看到寧缺和桑桑的表現,她忽然有了一些別的想法,於是她閉着眼睛沉默思考,睫毛在夜風裡微顫,似乎通過這場戰鬥悟明瞭一些道理。
……
……
積雪的城牆上,葉蘇看着遠處雁鳴湖的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書院果然很強,這個傢伙也很強。”
觀戰一夜,看着湖上雷霆大動,風雪飄舞,鐵箭鐵蓮鐵槍鐵刀伴着氣息撞擊不斷,葉蘇對寧缺的看法在不停地做着調整改變。
最開始時,寧缺在他眼中就是個普通人,後來變成不錯,最後變成非常不錯,然而當寧缺最終真的成功殺死夏侯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看法依然不夠準確,他甚至不想再隱瞞自己對那個傢伙的佩服和欣賞。
如今的寧缺當然不可能是他這個知守觀傳人的對手,只不過如此年輕,便在這等不可能的情況下強殺夏侯,如果再在書院學習數年,再受夫子幾番教誨,誰能斷定寧缺將來究竟會攀到怎樣的一個高度?
難道世間會真的再出現一位軻先生?
夏侯的死對葉蘇的心情沒有造成任何影響,就算書院再出一位軻浩然,對他而言也只是多了位值得敬佩的對手,反而會讓他感到欣慰,最重要的是,他不認爲寧缺會變成第二個軻先生。
他轉身看着大師兄,說道:“到現在,你還不能確定?”
大師兄問道:“西陵神殿當年便說過那是妄斷,你爲何堅持這等說法。”
“我說過,我相信光明神座可能是錯斷,但絕對不會妄斷。當年老師或許是判斷出林光遠之子不可能是冥王之子,纔會認爲光明神座犯了大錯,神殿纔會向唐國認錯,可如果光明的推論是對的,冥王之子覺醒時確實是在將軍府裡,那麼不是林光遠之子,會是誰?”
葉蘇看着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很清楚會是誰。”
大師兄說道:“沒有證據,便沒有道理。”
葉蘇說道:“所有的人都死了,寧缺還活着,這便是證據。”
大師兄沒有說話。
葉蘇的這句話很簡單,似乎沒有道理,但卻無法反駁。
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活下來,在看着必然要死的情況下都能活下來,如果不是有昊天庇佑的神子,那麼便只能是故事的男主角。
那道黑線降臨人間十五年,這個故事已經開始了十五年,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演變,這個故事裡的男主角便是冥王之子。
葉蘇認爲,寧缺便是冥王之子。
東方遠處隱隱有晨光出現,城牆上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師兄說道:“老師曾經說過,對於天穹之上的存在,如果我們無法確信其是否存在,那麼我們應該保持精神上的敬畏或警惕,但在現世的生活裡卻不做任何理會,這纔是相處之道。”
然後他看着葉蘇說道:“我不能確定寧缺是不是冥王之子,我相信他不是,但我很確定他是我書院的小師弟。”
葉蘇靜靜思忖着夫子的那段話。
片刻後他望着雁鳴湖畔的冬林,淡然說道:“沒有證據,沒有天諭,即便道門有所疑慮,也不會對寧缺做什麼,這番話,我想那個啞巴更需要聽到,不過我很懷疑,已經不能說話的他,能不能聽到這些。”
啞巴不是真的啞巴,自然不會真的是個聾子,所謂能不能聽到,說的便是想不想聽到,願不願意相信書院的話。
大師兄看着那片冬林,想着那位以堅毅著稱的佛宗行走,眉宇間現出淡淡的憂色,那位佛宗行走明顯也是因爲冥王之子的傳言來到長安,既然敢露了行藏,自然不憚於承受書院的壓力也要對寧缺不利。
對那名啞巴僧人,他確實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因爲正如他經常重複卻沒有人相信的那樣——大師兄真的不擅長打架。
葉蘇看着那片幽靜的夜林,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因爲在先前的戰鬥中,那個啞巴僧人始終沒有出手,他總覺得那片林子裡還有人。
然而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避開他和書院大先生的目光?
便在這時,湖畔那片冬林驟然起了一陣狂風,隨風而起的是一大片令人聞之慾淚的悽切蟬聲,然而那些蟬聲卻又顯得那般愉悅。
聽着蟬聲,葉蘇臉色驟然間變得極爲蒼白。
不是恐懼,而是凝重,是遇着此生最強大敵人的動容。
只聽得一聲極清亮的嘯聲。
他身後揹着的那把木劍也隨之尖嘯,倏然出鞘!
劍若一道光線,飛離城牆,刺破黎明前的最後那抹夜色,向着那片冬林刺去。
緊接着,葉蘇從城牆上跳下,晨風中素衫衣袂微振,隨劍而去,身法神妙難以形容,宛若風中一片薄雪,竟似比飛劍的速度也不稍慢。
……
……
(下一卷還沒想明白,所以提前畏怯,所以今天寫的很艱難,向大家報告一下,睡前我再把下卷打打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