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桃山中的寧缺,都能打聽到光明祭的祭品是什麼,擁有無數情報系統的大唐帝國自然也能知道,甚至說不定還在他之前,但現在他只能自己思考怎樣應對光明祭這件事情。
他已經基本確定,這個消息是西陵神殿故意放出來的。神殿要把書院裡的人,尤其是他逼出長安,因爲神殿始終認爲他還在長安城裡,而這正是神殿無法解決的問題——之所以對着峰頂的光明神殿憤怒不已,是因爲他很確定,選擇陳皮皮肯定是光明神殿裡那個女人的決定——光明祭祭祀昊天,既然如今昊天在人間,那便只能由昊天自己決定祭品。
寧缺的情緒很複雜。多年前他殺死顏肅卿後在朱雀大道上遭到朱雀神符殛殺,得大黑傘的庇護纔沒有當場死亡,可如果不是逃進書院舊書樓後得到陳皮皮的幫助,吃了一顆珍貴至極的通天丸,他依然不可能活下來,而且極爲幸運地雪山氣海重築成功,不能修行的廢柴終於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換句話說,陳皮皮真正改變了他的命運,在隨後的相處裡,他雖然沒有表示過什麼,但從來沒有忘記這一點。
他專門對桑桑說過,要她幫忙記住自己欠陳皮皮一條命,之所以如此,是因爲他非常看重這件事情,怕自己忘記,所以讓從來不會忘記重要事情的桑桑幫忙記着,然而如今看來,她早就已經不記得那些了。
當天夜裡寧缺再次潛入絕壁下,在石窗旁痛罵了一番光明神殿裡那個女人,以表示自己在衣服和手足之間的堅定立場,然後拿出白天重新修改的計劃,對着石窗不停地講解,只是沒有講多長時間便無奈停下。
因爲陳皮皮不肯聽,他甚至沒有轉身,只肯揹着對石窗外寧缺被月光映白的臉,既然看不到寧缺的嘴和信上的字,自然便聽不到。
陳皮皮用沉默表示最堅定的反對——他的雪山氣海已經被鎖死,用隆慶的話來說,已經變成了個廢物,那麼憑什麼還要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們爲自己冒險?憑什麼還要讓寧缺這個師弟爲自己出生入死?
寧缺看着他寬厚的後背,沉默片刻後再次毫無新意地伸出中指,聲音微啞道:“把你燒成一攤子肥油,難道你覺得那樣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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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可以用跟隨歧山大師學習的佛宗功法還有老師灑下的月光應對絕壁上的陣法,但以他現在的境界修爲,根本沒有任何可能破開絕壁,把陳皮皮從幽閣裡救出來,當陳皮皮轉身,他甚至連讓對方聽自己說話都做不到,所以如果他不想看着陳皮皮去死,便必須選擇別的方法。
無論在天涯還是海角,書院弟子們一旦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時,總是習慣性地會向師門求援,因爲書院對他們來說,就像昊天之於信徒,彷彿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雖然夫子登天后寧缺等人自己已經變成書院的信心來源,但在這種時候,他依然習慣性地想要得到師兄們的意見。
寧缺離開天諭院,走過溪上的石橋,再次來到小鎮上,把懷裡那封寫給書院的信遞給賣紅薯的老人,希望能夠儘快得到迴音。
“我不知道你們要做什麼事情,反正小心些。”賣紅薯的老人說道。
寧缺說道:“既然來了桃山,我便沒有想過能活着回去,或者說,我就沒有想過一個人回去,而且我不相信自己會出事。”
辦完事情後,他捧着兩根紅薯向鎮外走去,紅薯剛剛出爐,滾燙至極,他雖然不怕燙,爲避免引人注目,不停地換着手,看上去有些滑稽。
一輛馬車駛來。他看着車前白衣女童,想起雷暴雨那天,曾經遇到過這輛馬車,擦身而過後,下意識裡回頭望去,只見車廂裡那個女子的背影還是那般高胖,不由生出些惡意的猜測,心情莫名喜悅了起來。
深夜時分他又潛到絕壁下方,大黑馬依然在崖坪上做着苦力,他吊在石窗前對着囚室裡的陳皮皮不停勸說,只是任由他把唾沫噴幹,陳皮皮依然沒有轉身,反正聽不到聲音,陳皮皮完全可以當他不存在。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要信心。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可那有什麼好擔心的?老師正在天上看着我們,你連嘗試都不敢?”
“難道你就不怕把他老人家氣出個好歹來?萬一他生氣的時候正在和昊天干架,一分神被昊天打成豬頭了怎麼辦?”
“老師說你樂天所以能夠輕鬆知命,可你現在的樂天到哪兒去了呢?難道就因爲又長回胖子了所以自卑?所以不想見人?”
“你這就太沒出息了,我這些天看見一個富家小姐,人還沒結婚哩,長的比你都胖!比二師兄還高!看上去就跟未婚先孕似的!可人哪裡有半點自卑?成天帶着婢女滿世界亂逛,烤紅薯這樣高熱量的食物一買就是一堆!那可是一堆啊!你知道那得多少根?”
“就算是當年河北郡的饑民都能被喂成一頭豬!可人家偏就是一點都不在乎!瞧瞧那叫什麼作派?那才叫自信!”
幽靜的絕壁間飄着兇險的雲霧,寧缺像採藥人一樣攀着石窗,對着窗內苦口婆心地說着,雖然陳皮皮始終還是不肯轉身,也聽不到說的內容,但他卻是越說越興奮,想着那個胖乎乎的姑娘,更是忍不住壞笑出聲。
絕壁間萬年都沒有人類的痕跡,西陵神殿在這裡沒有任何監視,所以他可以隨意說話,聲音即便隨風而上,待傳到峰頂的數座神殿時,比樹葉磨擦的聲音都還要小些,哪怕是五境之上的大強者都不可能聽得到,所以寧缺非常放心,卻早已忘了光明神殿裡的那個女人本就不是人類。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後方的露臺上,看着下方深淵裡這幅可笑的畫面,聽着那個可笑的男人說着那些可笑的話,微微蹙眉。
在她身後光滑如玉的地板上,一小堆紅薯被整整齊齊地碼着,不遠處則是吃剩的紅薯皮,她的手裡還握着根冰冷的紅薯。
神聖莊嚴的光明神殿,現在堆滿了酒甕吃食和紅薯,雖然那些事物甚至包括垃圾都被整理的清清楚楚,充滿冰冷的規則線條,然而這些事物是食物,它們的特性決了再冰冷的整齊,都有一種人間特有的味道。
這也正是她聽到絕壁上寧缺話語後,變得極度憤怒的原因。
她的眼眸裡有無數顆星辰毀滅,無數片大海被燒沸,強大至極的意志以怒火的形式席捲整個世界,似乎將要焚燒一切。
和前兩次不同的是,今夜她的憤怒沒有令天地變色,引來雷霆萬道,那是因爲她已經學會了怎樣控制情緒這種事物。
對於修行者或者人類來說,學會控制情緒毫無疑問是非常好的事情,但對於她來說這卻不見得是件好事,因爲換個角度來看,這說明她現在已經開始習慣意識裡那種情緒的事物,而她本不應該習慣纔是。
只有人類才需要情緒這種無用的衍生物,她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客觀所以冰冷,絕不因外物喜,自沒有己之悲,當她開始不停地產生厭憎或憤怒或者別的情緒,甚至開始習慣這種情緒之後,會有怎樣的變化呢?
她手中的紅薯已經變冷,就像她曾經很習慣的那個世界和那種生活,她舉起手中的紅薯咬了一口,發現從脣舌處傳來的感覺很不舒服,她知道這就叫做不好吃,紅薯終究是要熱的纔好吃。
她望向夜穹裡那輪明月,像往常那樣沉默不語,細長的雙眼微微眯起,就像柳葉被雁鳴湖畔的風吹得折了起來。
她是遺落人間的昊天,氣息漸趨渾濁,她想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過自己熟悉的生活,然而神國的門已經毀了,被那輪明月死死地堵住,堵住了她回去的路,而現在的她單靠自己沒有能力打開那條通道。
西陵神殿召開光明祭,便是要嘗試替她重新打通回到昊天神國的路,之所以選擇陳皮皮,那是因爲他的血最爲純正,裡面蘊藏了無數代對她最虔誠的信仰,而且他是那輪明月最疼愛的學生。
她看着明月,想象着回到神國後要做的事情,覺得比較滿意,只是忽然想起神國裡沒有紅薯,無論冷的熱的紅薯都沒有。
她忽然清醒過來,心中的警惕愈來愈濃,看了一眼手中下意識被神輝重新烘熱的紅薯,厭憎地皺起了眉頭,扔出了露臺。
光明神殿在峰頂,下方是三道崖坪,三道崖坪之下便是絕壁幽閣,那根紅薯沒有落入深淵,而是落在了第三道崖坪上。
絕壁上的寧缺幸運地逃脫了成爲史上第一個被紅薯砸死的人的命運,大黑馬則是被落到身前的紅薯嚇了一跳,它看着皮肉綻開的紅薯,看着上面滲出的熱氣,嗅着薯肉的香味,想着這些夜裡天天給寧缺當苦力,連宵夜都沒得吃的悲慘命運,不由感激涕零,不停感謝昊天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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