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名利二字。
而帶了些江湖氣的,還好酒喜馬愛女人。
世上凡有些銀錢的男人自然是三妻四妾,更別說像傅承淵這般地位的人物。
可他雖是當朝首輔,位高權重,妻子卻只有一位原配,而且還在早些年因病去世了。
留下了一子一女,傅清書和傅如依。
一者人中之龍,曾經的狀元郎,如今執掌大理寺,乃朝廷重臣。一者才貌冠絕神都,引無數才子折腰,欲見一面而不可得。
前者還罷了,父子同心,後者卻不好女工,完全不似常人眼中那般喜歡讀書寫字,賞月看花,竟是每日做男子打扮,帶了個丫鬟招搖過市,只是無人認出而已。
這讓傅承淵很是生氣,當初便故意許了婚約,一是爲了自己謀劃而拉攏掣肘顧昀,二也是爲了讓自家閨女收心,服從管教。
當時他想的,不過就是一個口頭婚約罷了,哪成想弄巧成拙,自家明珠真看上了那小子,竟是將婚約一事傳揚出去,鬧得人盡皆知。
這是傅承淵心中的痛,甚至讓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以往佈置的計劃,讓他都有些拿捏不準了。
旁人自是不知實情的,可一直與他做對了十多年的魏央自然門兒清。
而方纔魏央故意提起這事,便是爲了報傅承淵先前那一番脣槍舌劍。
兩人爭了這麼久,彼此實在是太過熟悉,而到了他們這般的地位與境界,除了放在最心底的那番謀劃外,其餘之事倒是不分大小地較量了。
反倒是雞毛蒜皮的口舌之利或是一點點小布置,更能讓兩人得以愉悅。
至於像武夫那般的動手,兩人自是不屑而爲。
文人喝茶賦詩而文鬥,他們兩人若是動起手來,這神都還真不一定夠施展的。
……
“地下的那老鬼是不是有了鬼心思?”魏央說道。
傅承淵笑笑,“這還不是你手下的那小子戳了麻煩。”
“麻煩?”魏央看他一眼,然後道:“先皇所賜的丹書鐵券雖好,可在陛下眼中,真不算什麼。”
傅承淵知道他話裡有話,想想開口,“聽說宮裡那村夫的手段沒什麼效用?”
魏央身形要比他矮一些,此時擡眼,眼珠子深陷在眼眶裡,有種強烈的危險,“你這老匹夫,還真是不怕死了。”
傅承淵沒有激怒他的意思,如果外面那些人對自己的評價是老狐狸,那眼前這人就是一隻老狽,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拿這種事刺激他。
“你心裡就不擔心嗎?”傅承淵看着他,溫文爾雅,如同老友般問候。
他本就是滿腹經綸的書生,儒雅中更帶了英氣,極易讓人生出好感。
而反觀對面的魏央,半邊臉隱沒在黑紅的豎領裡,頭上帶着高高的冠帽,扮相就足夠陰沉了,偏偏長得也有些陰翳。
起碼,他的眼神太有光,就算再怎麼隱藏,那種出身草莽,拿命崛起的氣息,怎麼也藏不住。
所以說他纔是狽,陰險且怖,但不容易隱藏。
他的喜怒,傅承淵拿捏的很穩。
……
魏央看着他,忽地笑了笑。
這一笑,讓對面那人皺了皺眉,因爲這笑聲裡沒有絲毫惱怒,反而是些許譏誚的似笑非笑。
假的有些刻意。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魏央說道:“陛下乃是操勞成疾,雖然有早些年的舊傷爲患,但遠未到油盡燈枯的時候。再說......”
他忽地不言,傅承淵顯然是想到了什麼,注視他良久。
沉默了很久,魏央終於開口,“再說,就算真到了那麼一天,我這畢生功力,便是爲她準備的。”
在這場交談裡,他第一次談起那個人時沒有主僕之分的恭敬。
傅承淵數次張嘴,終究沒說什麼。
他敬佩對方的這份心意,是的,因爲是心意,所以敬佩。
“你覺得能贏過本輔?”傅承淵岔開話題。
因爲他覺得說這個有些悲傷,這不符合對方,也不符合自己與對方交談的氛圍。
他素來敬重對手,凡能得他一聲‘對手’所稱的,便是天下英雄。
“爲何贏不過?”魏央看他,“本督順天而行。”
傅承淵深深看他一眼,語氣莫名,“可我,亦是順天而爲。”
兩人相視,俱是沉默。
他們都知道彼此要做的事情,三年,五年,十幾年,他們太相熟了。
一個是家學淵源的官宦子弟,素有名望,自踏上官場便一路順風順水,有家族助力,得貴人扶持。一個草莽出身,僥倖入宮,擔當彼時最不受寵的公主殿下的侍衛,受盡冷眼欺負,最終黃天不負,從龍化蛟,世間千歲。
他們兩人相識時身份有如雲泥,天地之別,相交後世間風雲變幻,天地反覆。
他們已算相知,卻也可惜相知。
……
“想不到,你竟能讓諸葛伯昭助拳。”傅承淵說道。
魏央說道:“利益使然。”
“我很好奇。”
“我不會說。”
短暫的沉默後,傅承淵說道:“你我相爭,大周不能亂。”
“可你先前所爲,江湖已經要亂了。”魏央說道。
傅承淵沒有應聲,涼風鋪面,他竟有一瞬猶疑,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不是所有的事,而是某一個環節。
魏央感知着身邊這人心神的不靜,也只是看着從屋檐上滴落的雪水,不言不語。
“你方纔,錯失了一個良機。”身邊那人說道。
“勝之不武,宵小所爲。”
“呵,婦人之見。僅憑這一點,你就不是能做大事的人。”
“陛下亦是女子,卻登臨九五,掃蕩寰宇。”
傅承淵聞言,不由低咳幾聲,略有幾分悵然,“你做好準備。”
魏央點頭,說道:“你也要做好準備。”
兩人相視一笑,魏央轉身離去,臉色剎那冰冷。
傅承淵轉身看着面前化雪後有些狼藉的神都,臉色忽而沉沉似淵。
“顧昀,你可別讓老夫失望啊。”
……
魏央從福樓上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下,偌大首輔府邸,此時竟無一個家丁護院出現。
他徑直出府,上了門前的馬車。
段曠放下車簾,不敢擡頭亂看,只是坐上車轅,趕了馬車朝前走。
“北邊的事情如何了?”馬車裡那人問道。
段曠連忙道:“半個時辰之前來的消息,他們已經出了劍來谷,應該是上雪女宮了。”
“應該?”
“是,是。”段曠有些磕絆。
馬車內再無聲音傳來,他暗自鬆了口氣。
北涼州與神都相距數萬裡之遙,若是依靠常人手段怎麼也要幾日才能傳來消息,可要是動用其他手段自然就不一樣了。
就如同那龍雀榜上那幾家傳人身死下榜,這種事,浮雲觀亦是第一時間便通告了整個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