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帳王庭的修行功法多是肉身成聖的路子,武功招式用出來不像大周那般迂迴或是有來有往,他們每一招都很精簡,都是爲了更好地狩獵和生存。
莫良多是北帳草原的第一勇士,他是肉身成聖的宗師之境,拳腳便是最好的武器,那雙臂上十八個銅環更是爲他特製的神兵,具有抵消罡氣的作用。而他自己,周身罡氣涌動,卻如雷霆般狂暴。
他沒有看到出現在背後的身影是誰,也沒有想去看清,在方纔寒毛倒豎的一瞬間,他唯一的念頭和下意識,便是揮拳而擊,因爲他清楚那種危險,如幼年被狼羣盯住時的危險。
若沒有動作,若不能搶先,那死的就是自己。
這並不是他心頭第一時間想到的,而是來自身體的最誠實的反應。
此時,阿赫嚓託尚在愣神,四下中軍大帳外的將士還渾然未覺,身邊的近衛勇士還沒有反應過來。
一隻素白的手掌按住了莫良多朝身後打來的雙臂,但巨力勃發,莫良多瞬間收攏臂膀,銅環震顫,竟是猛地以右邊臂膀側身朝身後那人撞去。
這是極簡單的一記外門硬功貼身靠,但這是肉身成聖的武道宗師,罡氣如雷翻滾,在方寸之間,兩相還未相觸,身後之人衣衫已經滾動如蟒,猛然凹陷。
而也就是此時,莫良多才偏轉目光,看清了出現在背後的人。
這是個相貌年輕,穿着紅錦的男人,眉宇之間多是冷峻和凌厲,眼中從容自信,彷彿沒有任何事物能讓他驚擾,而他的身高相較自己實在是矮了些。
對方是大周人,這是莫良多一眼便判斷出來的。
可是,這裡是數十萬大軍的中軍大帳,大周人怎麼能潛入到這裡?就算是武道宗師,靠近此地也必然會被軍師所佈下的兵家陣法所感知到,可爲何沒有絲毫反應?
若不是自己對危險的敏銳感知,恐怕這人貼到自己身後,自己也不可能發覺。
莫良多很是憤怒,眼底卻有驚異和凝重。
顧小年能感受到這股實質的壓力,此前交手的所有人裡,唯有眼前之人給了他一種強大的感覺,並非來自武功高低,而是單純的肉身力量。
在方纔搭手之間,他的手掌便能感受到那股巨力,而此時右手也暫時提不起力來。
“肉身成聖。”他心中想着,彼時的魏央似乎也是這個境界。
然後,在那如山嶽般的身影撞到自己身上之前,顧小年雙目一凝,腳下方寸之間有湛藍光芒一閃,奇門八卦圖案攸然而現。
他的身影瞬間消失,再出現時已經站在了阿赫嚓託那在一旁瞭望的位置。
而在顧小年之前所站的地方,莫良多這一記貼身靠所撞去的位置,湛藍微閃,是眼中仍有驚詫的阿赫嚓託,但在下一刻,他眼中的驚詫便被駭然所替代。
莫良多喉間發出一聲悶吼,在看到對方平靜的雙眸時他就已經察覺出了不對,但他當時沒有收力,反而丹田氣海中的力量更爲狂暴,而當眼前的身影變幻成以往那無比熟悉的身影時,他想要收力已經完全來不及了。
轟!
如山崩的力量撞在了毫無防備的阿赫嚓託身上,後者如被用力摔在牆上的柿子般四分五裂,瞬間崩散,血肉落在餘勢不減的莫良多的身上,落在四下每一個還未回神的軍卒身上。
顧小年撣了撣衣袍,靜靜站在那,看着。
肉身成聖是一個階段,是修行外道煉體的宗師所追求的一種境界。但它不是那麼好控制的,而當能完美控制這種力量之後,那便能邁入外道的半步天人之境,用炁和勢來壓制自身,直至破境天人。
莫良多在撞碎阿赫嚓託之後因慣性朝前奔出了十多米,硬皮革包裹着鐵錠的厚重軍靴在地上犁出兩道溝壑。
他渾身浴血,就那麼站在了原地,彷彿呆滯一般的沒有任何動作。
而反應過來的草原勇士們則開始呼喝,持刀荷戟地朝這邊包圍過來。
弓弩、火器等等,中軍帳外,一下圍攏而來。
這在數十萬大軍的陣中很不起眼,除了那些時刻關注着中軍帳位置的將領之外。
顧小年沒有絲毫猶豫,他來就是爲了殺人的,不是爲了看熱鬧。
右手力道微緩,他便衝身上前,直指那道丈高的身影。
莫良多仰天狂喝,雙目通紅。內力滾滾,狂風如浪,沙石飛濺之間,附近的軍卒下意識擡手擋在眼前,他們根本無法睜眼去看。
他同樣躍身而出,朝着背後那人砸出了雙拳。
顧小年看着對方雙臂上那震顫的銅環,感受着那股無時無刻不震顫在此間的力道作用在自己的身上,他忍住體內的翻涌,右掌一翻,一柄深紅的長刀便落在了手上。
這是臨行前諸葛伯昭借他的冥刀,不亞於十大名劍的絕世神兵。
此時,一切彷彿已經變緩變慢,他雙眼微眯,感知之中,眼前是那銅環震動而生的無數波浪,這是一種勁力,如隔山打牛一般彼此作用着。尋常宗師若是陷入,不出兩息便會筋骨分離,五腑內臟化爲肉糜。
而顧小年同樣不怎麼好受,先天一炁運轉到了極致,他看破了那轟來的如嬰兒腦袋般大的雙拳,然後揮刀,極致而快若流光的一刀。
沙塵散去,所有人哪怕還看不清場間情景,但俱都看清了那抹刀光。
一抹紅線如芒,繼而便是衣袂凌空之聲。
等衆人回神定睛,看到的是往日那如山嶽般屹立的昂藏大漢轟然倒地,脖頸上的切口光滑如鏡,而腦袋卻不知所蹤。
下一息,是那十八個銅環齊齊崩裂的脆響,異常刺耳。
這一聲如同回魂的鳴鐘,場間登時轟然。
怪叫、絕望、驚慌、倉皇等等情緒自中軍大帳爆發,而逐漸向四下蔓延。
……
顧小年有些嫌惡地拎着那個猙獰的腦袋,身若驚鴻,朝着遠處掠去。
如縮地成寸一般的輕功,讓人看去只能看清一抹緋紅,而分辨不出人影的輪廓。
“將軍,您看那!”
遠處的孤城上,可見疲憊的林蒙一劍砍翻攻上來的敵軍,順着副將指引的方向看去。
遙遙可見的,是原本如黑雲凝聚的草原大軍的陣勢中出現了一道縫隙,像是被人用劍割開的口子,而產生的方位分明是那中軍大帳。
“這些蠻子在搞什麼名堂?”副將抹了把臉,血與汗刺地傷口疼。
林蒙定睛一瞧,起初他也以爲是什麼詭計,但當驚慌這種情緒能被眼睛看穿之後,那便是真實的。
亂了,北帳王庭大軍的中軍大帳亂了。
……
“弟兄們,幹!”
林蒙揮劍大吼,他不去想發生這一切的原因,他只知道現在是鼓舞軍心的機會。
守城的大周將士受到感染,他們雖然看不清,但能看到那種亂象,他們以爲是援軍到了。他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喝,疲憊的身體裡重新涌上了力量。
顧小年聽到了那種呼喝,視死如歸,勇氣無雙,他也受到了影響,想要長嘯應和,手持長槍衝陣殺敵,但他不能。
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而還有更爲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他若由着意氣去做了,便會陷在這亂軍之中。
此地三十幾萬北帳王庭的大軍,就算他是天人之境也無法來去自如。他沒有上過戰場,對戰場並不瞭解,因此一旦陷進去那便根本找不着方向,就算沒人能殺得了他,他也會活活累死。
他不是趙子龍,縱馬提槍百戰,可以視曹操百萬大軍如無物。
顧小年笑笑,心裡多少有些遺憾,但還有人在等他,他知道要如何做。
但他仍是在沿着戰陣奔襲的一路上殺了不少人,如離弦的箭矢,破陣而出。
然後,當顧小年要徹底離開此地的時候,忽而心有所感,目光落向百米之外。那裡有一個小土坡,環環不少騎兵在,而他們正目光駭然地看着自己。
其中,有個軟塌着身子像是將領模樣的人,在看清對方的面孔之後,顧小年忽而微愣。
這是一張怎麼也忘不了的臉,只是在往日裡暫時將其丟在了小小的角落,因世事匆忙而不再想起。可如今再看到,無論對方怎樣變化終究還是能認出來。
那是吳求。
顧小年笑了笑。
對方老了些,畢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卻更爲體虛了些,厚重的鎧甲穿在身上,很是滑稽。看模樣,似乎毒散並未戒除。
顧小年朝對方遙遙揮了揮手。
曾經的吳求,此時名爲應無求的‘義軍’先鋒將領皺了皺眉,雖只相隔百米,依他武功本該能看清的人,可因爲長久以來吸食毒散的緣故,讓他眼神微微有些散光。
他只能看到那是一個穿着緋紅衣袍的人,一手拿刀,一手拎着個好像是人頭的東西。
但在此時,對方卻朝自己招了招手。
應無求吐了口唾沫,回顧左右,“這廝是何人?”
有人忐忑不安,“他,他好像是從草原人的大軍裡衝出來的。”
“什麼?”應無求微怔。
然後,他便看到對方將那人頭般的事物丟向空中,而後騰空躍起,雙腳踢踏,身形如鷂。
應無求雙眼猛地一瞪,眼珠似是要蹦出來。
“這這這,”他說不出話來,這是他祖傳的鴛鴦腳啊!
而看這起手姿勢和雙腳下意識踩踏的動作,分明與他一般無二!
可這是因爲他長期吸食毒散,左腿偶爾痙攣,右腎微麻時才獨有的小動作啊,對方爲何會知道?
“吳求,接球兒!”
聲音含笑遠來,清晰非常,那種深藏在記憶之中的聲音再次出現在耳畔時,以往的一切似乎都浮現在了眼前。
吳求呆住了。
那個深夜,他以爲自己贏了,可當每每想起對方那狠厲的眼神時,他都會感到無比恐懼,他會倉皇四顧,唯恐那個自己瞧不起的病秧子突然出現在身邊,捅自己一刀。
然後,十多年過去,他本以爲這份恐懼已經消除了,可當今日再聽到這無比熟悉的語調之後,他崩潰了。
巨大的恐懼將他包裹,四面八方人聲馬嘶如浪,擠壓而來。
而眼前由遠及近,逐漸縮短着距離的,不是那柄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斷刀,而是一顆人頭,一顆猙獰且滿是血污的人頭!
這是他有幸見過一面,如同擎天山嶽,被他視若神明的北帳大可汗莫良多的人頭!
“啊!”
吳求整個被人頭砸中,骨骼盡碎。
他摔在馬下,口中吐血,已經是活不成了。
但他仍是努力側了側臉,想要看清那道已經消失在遠處的身影,可他的眼前逐漸模糊,最終被黑暗吞噬。
……
吳求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顧小年沒有去想的打算。
每個人的境遇不同,但開始會導致結果,當年吳求沒死,從他手上逃脫,現在卻還是死在了他的手上,這便是因果輪迴,也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