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狀元老趙 (二)

趙一甲想着該做件什麼轟轟烈烈的事。他是屠戶,但他不是刺殺吳王的專諸,不是勇武過人的朱亥,不是輔佐劉邦的樊噲。他是屠戶,卻不是英雄。

他只能屠一條狗。因爲他除了殺魚宰豬屠狗外,也只會煮狗肉、釀黃酒、烙餅。因爲他屠狗的本事,比殺魚宰豬都強。

於是趙一甲告訴了馮老九。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這消息就傳遍了全村。

“快去看趙狀元!”

“他又給誰家殺魚呢?”

“不是殺魚。”

“他前兩天不是剛宰過豬麼?”

“也不是宰豬。”

“難不成他要娶媳婦了?”

“他要屠狗了。”

村民們三一堆、五一夥地向着趙一甲的小店擁着。可他們在半途,卻被一羣人堵了回去。那一羣人有八人,七男一女。七個男的都是漁民,其中一個是村裡捕魚最多的大人物;女的不是漁民,她是村長的女兒。

村長的女兒是村裡第二美麗的女人,也是村裡第二有權勢的女人,最有權勢的是村長的老婆。“瞎起什麼哄?都給我滾回去,該打漁的打漁,該曬網的曬網。”

村民們悻悻地回去了,只有聰明的馮老九跟在那一羣人後面。馮老九不僅聰明,而且勤奮,他昨天打完了魚,今日已曬好了網。馮老九跟着那七男一女,跟着他們到了趙一甲的小店前。

趙一甲已磨好了刀,擺好了案,挑了條最野的狗,野得竟敢衝着趙一甲“汪”地吠了一聲。在被趙一甲的一隻胖手掐住脖子,摁在案上後,那隻狗也不再掙扎,不再吠叫,只是趴在那裡,等待着趙一甲的屠刀。趙一甲也在等待着,等待着村民們。令趙一甲有些失望的是,只來的八男一女九個人;令趙一甲有些安慰的是,這九人中有兩個大人物。

趙一甲舉起了刀,磨得鋥亮的屠狗刀。

“你幹什麼?!”村長的女兒怒喝道。

趙一甲愣住了。狗在案上,刀在手中,他當然是要屠狗了。

“你怎麼能這麼殘忍,這麼狠心地屠狗呢?狗又忠誠、又可愛,又能幫人看家護院。”村長的女兒說道。

趙一甲放下了刀。

“你還不快把狗放了?”

“這是我的狗。”趙一甲小聲道。

“什麼你的狗?!”村長的女兒怒道,“你沒有生它,沒有養它!就算你生了它養了它,也不能屠害它!要是別人也這麼對你兒子呢?快放了它!”

“對!”“放了它!”其他人紛紛附和起來。

趙一甲沒有反駁。他沒有反駁說,你們常來我店裡吃狗肉;他沒有反駁說,你們成天找我殺你們的魚,宰你們的豬,我卻不能屠我的狗;他也沒有反駁說,這是狗不是人。

他把狗放了。

那隻狗逃脫了大難,狠狠一口咬在趙一甲腿上,又向着村長的女兒搖了搖尾巴。

“你們瞧,這狗多可愛啊!”村長的女兒天真地笑道。

趙一甲未必這麼覺得,他一拳打在狗頭上,把狗打昏了去。

村長的女兒又氣又急,快哭了出來,“你們給我教訓他!”

那七個男人並非是貪圖村長女兒的美色或權勢,他們只是被村長女兒的正直與善良所感染。他們一拳拳,一腳腳,教訓着殘忍狠毒的趙一甲,打得趙一甲鼻青臉腫,蜷在地上,抽搐着,嚎叫着;打得趙一甲掉了一顆牙齒,斷了三根肋骨,吐了五口血,在牀上躺了十幾天。

趙一甲終是做了件轟轟烈烈的事——不是轟轟烈烈地屠一條狗,而是轟轟烈烈地挨一頓打。

那天之前,趙一甲從沒在人前屠過狗;那天之後,趙一甲也再沒在人前屠過狗。

而趙一甲和村長女兒的過節,還未告一段落。村長的女兒當然不會愛上趙一甲,她在一個月後,領着那八個人,又教訓了趙一甲一頓。

因爲村長女兒養的狗死了。

村長的女兒是個正直而善良的女人,她養的狗自然是隻正直而善良的狗,一隻又忠誠、又可愛、又能看家護院的小狼狗,只有五尺多長,近三尺高。這麼一隻小狗自然用不着拴起來養,養的一年多裡也只咬過兩個人。狗是正直而善良的狗,咬的人當然是惡人了。

其中一個被咬的是村長家的僕人,惡僕,被咬斷了一條腿。惡僕想治傷,從村長家偷了幾兩銀子,卻被村長女兒發現了。村長女兒正直,絕不能容許這等卑鄙行徑;她善良,也只是打斷了惡僕的另一條腿,將他趕了出去。

後來聽說那惡僕死了,大約的確是死了。村民們偶爾談到那惡僕,也至多隻是輕嘆一句:“惡有惡報。”

在趙一甲被打後二十天,那條正直又善良的狗死了。狗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死在哪裡,但村長女兒知道一定是趙一甲乾的,不然爲什麼狗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趙一甲剛能下牀,就死了。

於是她又糾集那羣人,打了趙一甲一頓。

趙一甲又躺了好幾天。然後他又消失了三個多月,纔回到村裡,繼續殺魚宰豬屠狗,開着他的小店。

後來桂子壽聽說了這事,要找村長的女兒拼命,被趙一甲攔下了。

“你給我把刀,老子非把那臭娘們兒腦袋給他媽剁下來包豬頭肉餡兒的餃子!”桂子壽氣急敗壞地坐了下來,坐得小馬紮吱呀作響。

趙一甲從鍋裡撈了一條爛熟的狗腿,又給朋友遞了一壺酒。“我想和你說句話。”

“說!”桂子壽怎麼也順不了氣,一口酒嗆到了。

“那條狗不是我殺的。”

“那還不找那臭娘們兒幹回來?!”桂子壽氣不打一出來,“再說,這話你跟他們說去,跟我說個什麼勁啊。”

“你是我的朋友,他們不是。”趙一甲平淡地說道。桂子壽怔住了,舉着酒杯的手又垂了下來。趙一甲繼續道:“我躺在牀上最初的幾天,也疼,也恨,也哭得嗚裡哇啦的。”趙一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之後,我想到你那位朋友,他受了那麼多罪,那麼多折磨,那麼多委屈,他也沒去報復啊。”

“他是他,你是你。”桂子壽心裡想着,沒說出口。“然後呢?”

“然後我就不再想報復他們了。”趙一甲說道,“再然後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他是他,我是我。”趙一甲這句話的意思和桂子壽想的卻不同,“我不是他,也做不了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我活着,該活我自己,而不是活給別人看。”

因爲趙一甲傻,這道理他活了四十年才活明白。但這道理,很多人活了一輩子也沒活明白。

就像桂子壽那位朋友,言昊然。活了一輩子,活得精彩,活得轟烈,活出了樣。但他那一輩子,活自己的時候少,活別人多——既是活給別人看,也是爲別人而活。

趙一甲消失的那三個月,去了山東兗州,祭拜了言昊然。往後的每一年裡,他都會去,有時是他自己,有時和桂子壽一起。其他時候,他還是殺着別人的魚,宰着別人的豬,賣着自己的狗肉……

此刻,趙一甲將剛出鍋的狗肉狗腿,配着熱騰騰的麪餅端到桌上。還沒等他放穩,莫詩詩已急不可耐地撕下一大塊,和着餅塞進嘴中,囫圇地擠出幾個字,也虧得趙一甲聽得明白:“老趙,坐下來一起吃點兒!”

趙一甲對這個頭次來自己店裡的客人瞭解不多,只知道他有個很好記的名字,從京城來,不知道要去哪兒。不是趙一甲不知道,而是這位客人本身都不知道。此人只在自己店裡吃了一個多時辰,也是在吃得累了,喝得乏了的時候和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幾句。

可趙一甲喜歡面前這位客人,因爲他從沒見過一個客人在自己的小店裡吃得這麼香,吃得這麼享受,當然也吃得這麼多;也因爲這位客人聽了其他村民戲謔地、嘲弄地叫自己“趙狀元”,而他卻稱呼自己“老趙”——和桂子壽一樣。這讓趙一甲覺得很親切,心裡很暖。

趙一甲坐了下來,撕了一小塊肉,看見莫詩詩那心疼的眼神,也有點不好意思,“這些不夠的話,鍋裡還有。”莫詩詩嘴裡滿滿當當的,無暇說話,重重點了點頭。

“吃得還好麼?”趙一甲問了句廢話。

“你把那‘麼’字兒給去了。”莫詩詩灌了口酒,“我本來琢磨着去揚州城裡的‘一刀鮮’,”他抹了抹嘴,“嘖”地讚了一聲,“這狗腿,一口下去,什麼他媽一刀鮮兩刀臭的,邊兒上玩兒蛋去吧!”不多時,莫詩詩又將桌上的食物一掃而光,“你不是說鍋裡還有麼?再來點兒!”

趙一甲張了張口,乖乖地去了後廚,他也好奇着這位已吃了八斤多狗肉,五斤半餅,還喝了六壺酒的客人,還能吃下多少。

莫詩詩已吃得撐了,但還想再吃。他站起身來,美滋滋地伸了伸腿,揉了揉屁股,忽地意識到一個問題,一個他從沒放在心上但此刻卻有點嚴重的問題。趙一甲又端上一盆肉,一疊餅。莫詩詩問道:“這頓飯要多少銀子?”

“八錢多點,差不多就成。”趙一甲算了許久。從古至今,這世上有過也有着千千萬萬個趙一甲,爲了柴米油鹽而奔波,爲了衣食住行而勞碌;他們或顧得了身前身後事,卻管不得生前生後名。而他們的身前身後事,也是賺個幾錢幾文,餬口,養家。

在莫詩詩看來,別說是八錢,就是八兩,甚至八十兩,都值,很值。但問題是,他的口袋裡比桌上啃的骨頭還乾淨。他不能堂而皇之地拍拍屁股走人,雖說吃霸王餐這種事他沒少做過,洛陽的“謫仙樓”,西湖的“樓外樓”,京城的“太白樓”“燕居閣”“松鶴樓”……

但趙一甲的小店卻不同,何況這頓飯是莫詩詩許久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莫詩詩尷尬地說道,“那個,老趙,我身上一文錢銀子都沒有……”他趕忙接道,“我不是來吃白食的,真的是忘了這茬了。這樣,我這身衣裳,還有這塊玉,也值些銀子,抵做飯錢。”衣裳是從他砸的綢緞莊搶的,上等的蘇繡;玉是珠寶店的漢玉,潔白瑩潤。“要是你還覺得不夠,我吃了幾斤肉,你就從我身上割幾斤。”

趙一甲忙搖了搖頭:“我信你。你沒錢的話,就算了。還要加點什麼麼?”

“再來壺酒。”莫詩詩愣了許久,答道,“但這塊玉你好歹收下。”

趙一甲沒再多說,接了過去。

此時馮老九走進了店裡,在莫詩詩鄰桌坐下,叫了半斤狗肉,兩張餅。馮老九看到趙一甲手中捏着一塊玉,他雖不懂這行,卻也不難看出那塊玉成色甚佳,不是幾錢幾文能買到的。馮老九酸酸地說道:“這塊玉不錯啊,是趙狀元送給狀元夫人的?對了,狀元夫人回來沒有啊?”

趙一甲支支吾吾地,轉身走向後廚。

莫詩詩看出點端倪。他對說話陰陽怪氣的馮老九沒什麼好感,當然也不太客氣,“喂,小子,來,跟爺說道說道。”

馮老九斜着瞥了眼莫詩詩,見此人臉生得很,想是過路客,至多不過二十歲年紀。可這小子竟敢對自己這位村裡的大人物這般無禮蠻橫,他氣不打一處來,想教訓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馮老九看莫詩詩生得壯碩,但他自己常年打漁,也有一把子力氣,絕不會吃虧。“你叫誰小子呢?”他起身推了莫詩詩一把,推在莫詩詩肩上。

莫詩詩紋絲不動。“別毛手毛腳的,爺問你話呢。”莫詩詩不願一般見識。但馮老九得寸進尺,狠狠砸出一拳。莫詩詩肩膀微微後縮,接着向前一擺,將馮老九撞出門去,摔在門外的草垛上,在茅草上一彈,碰倒了旁邊的糞叉,沾上了不少穢物。

馮老九又驚又怒,他好歹是聰明人,不敢再造次,遠遠地小聲地罵了幾句莫詩詩鄉俚粗話逃了去,然後他又捱了一鞭子。

趙一甲端了酒肉出來,卻不見了馮老九。莫詩詩笑道:“那位老兄有點事,這些酒肉說送我了。”莫詩詩用餅捲了肉,滿滿咬了一口,“老趙,跟我說說,有什麼糟心事。我給你平了。”

趙一甲猶豫了下,搖了搖頭。

莫詩詩“啪”地一拍桌子,嚇了趙一甲一跳。他不爽道:“大老爺們兒的,別磨磨唧唧的,爽快點兒!”

趙一甲“咕咚”喝了一大口酒,眼眶泛紅。這倒讓莫詩詩有些愧疚,也有些厭煩。趙一甲並不指望着莫詩詩能幫到自己,在他眼裡,莫詩詩只是一個很能吃的卻沒銀子的食客,多半也是個落魄的人;何況自己與他並無交情,往後也不會有什麼來往。

他還是說了。有些話憋在心裡久了,想對人傾訴;有時候傾訴最好的對象,是陌生人……

“什麼?你媳婦兒被人搶了?!”

第七十七章 多事之夜 (八)第九章 冤家爭鬥第十章 京城要案第一百一十一章 別院大戰 (七)第六十五章 武當弟子 (二)第九十三章 錯綜複雜 (十五)第六十九章 太行門中 (二)第一百一十一章 別院大戰 (七)第三十二章 城內見聞 (二)第四十二章 廳中惡鬥 (二)第一百零一章 錯綜複雜 (二十三)第三十章 飄香院內 (四)第八十六章 錯綜複雜 (八)第九十九章 錯綜複雜 (二十一)第五十九章 故友重逢 (二)第五十三章 大鬧青河 (二)第十三章 前來賀壽第八十五章 錯綜複雜 (七)第八十五章 錯綜複雜 (七)第一百零二章 錯綜複雜 (二十四)第八十八章 錯綜複雜 (十)第五十二章 大鬧青河第一百零七章 別院大戰 (三)第二十八章 飄香院內 (二)第八十章 錯綜複雜 (二)第七十六章 多事之夜 (七)第二十五章 踏上江湖第一百零四章 錯綜複雜 (二十六)第七十四章 多事之夜 (五)第八十章 錯綜複雜 (二)第一百零七章 別院大戰 (三)第七十七章 多事之夜 (八)第七十七章 多事之夜 (八)第八十九章 錯綜複雜 (十一)第一百零八章 別院大戰 (四)第六章 兩談習武第一百零一章 錯綜複雜 (二十三)第一百零一章 錯綜複雜 (二十三)第二十五章 踏上江湖第五十四章 大鬧青河 (三)第八十九章 錯綜複雜 (十一)第八十六章 錯綜複雜 (八)第一百章 錯綜複雜 (二十二)第六十八章 太行門中第七十七章 多事之夜 (八)第五十七章 大鬧青河 (六)第一百零七章 別院大戰 (三)第八十五章 錯綜複雜 (七)第六十章 故友重逢 (三)第三十七章 莊中初遇 (二)第三十五章 城內見聞 (五)第四十二章 廳中惡鬥 (二)第六十五章 武當弟子 (二)第五章 江湖三課第六十八章 太行門中第四十三章 廳中惡鬥 (三)第二十九章 飄香院內 (三)第六十六章 武當弟子 (三)第四十四章 廳中惡鬥 (四)第四十章 晉中五鬼 (三)第一百零九章 別院大戰 (五)第一百零一章 錯綜複雜 (二十三)第二十一章 天青懸賞第四十六章 人在江湖第二十五章 踏上江湖第七十六章 多事之夜 (七)第七十章 多事之夜第八十六章 錯綜複雜 (八)第五十六章 大鬧青河 (五)第九章 冤家爭鬥第五十七章 大鬧青河 (六)第六十五章 武當弟子 (二)第七十七章 多事之夜 (八)第十七掌 言家舊事(三)第二十四章 風平浪靜 (二)第七十六章 多事之夜 (七)第十一章 廳中惡鬥第二十六章 攔路搶人第二十章 東方家事 (二)第一百零五章 別院大戰第九十二章 錯綜複雜 (十四)第五十四章 大鬧青河 (三)第三十章 飄香院內 (四)第五十三章 大鬧青河 (二)第七章 初習武功第十二章 東方蒼雲第四章 江湖一夢第五十七章 大鬧青河 (六)第五十一章 狀元老趙 (二)第十章 京城要案第九十九章 錯綜複雜 (二十一)第五十一章 狀元老趙 (二)第十六章 言家舊事(二)第五十四章 大鬧青河 (三)第一百零六章 別院大戰 (二)第二十五章 踏上江湖第九十章 錯綜複雜 (十二)第七十三章 多事之夜 (四)第六十八章 太行門中第一章 祭拜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