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有人喝問道。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陳軒宇拍了拍歐宇的肩膀笑道。歐宇還算鎮定,只是膝蓋彎了彎,還勉強能站着沒癱倒在地,雖說雙腿抖得像篩糠一般。
“大晚上的吼什麼?送飯的!”莫詩詩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聲音未必多大,但其理直氣壯竟讓發問的人反覺得心虛理虧。沒有人上前盤問。莫詩詩一馬當先領着“二宇”,昂首挺胸大搖大擺又溼噠噠地向着兵仗局走去。沿着河走出一里多地,遠遠看到一排屋舍,“那邊就是了”,因是莫詩詩領路,繞到正門時已走岔了三回。硃紅大門左右各掛着三盞燈籠,燈籠上的“兵仗局”三字在夜風中輕輕的左右旋轉。燈火雖說昏暗,但好歹有了點光亮,照着大門前的兩名守衛。守衛後背靠着牆,牆上搭着長槍,長槍上倚着守衛的頭,守衛歪着頭打着盹。
“下手輕點,”陳軒宇不忘向莫詩詩輕聲囑咐了一句。兩人一左一右,悄然上前……守衛睡得更沉了。“好夢,”陳軒宇輕聲的祝福被莫詩詩“哐當”的踹門聲淹沒。院中有幾人當值守夜,陸陸續續出來查看動靜。“不早了,你們也睡吧。”莫詩詩大步流星上前,手腳齊施,那幾人一聲未吭便被悉數放倒。
“你找那鐵疙瘩去吧,”莫詩詩招呼了聲,和陳軒宇找到間生着火的小屋烘烤衣服。陳軒宇有些突兀地問道:“嵐姨是個什麼樣的人?”
莫詩詩說道:“聽小芋頭說是個苦情人,三十多了還沒嫁呢。小芋頭是孤兒,嵐姨一手將她拉扯大的。憐香樓裡其他幾個姑娘也都差不多。你怎麼問起這個了?”
“剛纔看你踹門,忽地想到了。你記得嵐姨說得最後一句話麼?”
“不記得。”當時的莫詩詩,或許自己說了什麼都不知道。
“當時你問能不能去竊玉姑娘的小院看看,她說的是‘她要能回來,你踹爛了門,我也不攔你。”陳軒宇仔細回想着,一字一句,嵐姨說話時的神情和語氣。
“怎麼了?”莫詩詩想了想,而不得其所。他平素裡很多事只是懶得去想,至於此事,他身處局中又心緒紛亂,想也徒勞。
“嵐姨之前說了,竊玉姑娘是八九天前出嫁的。”陳軒宇解釋道,“可嵐姨那句話,分明在盼着她回來。我也說不好,但總覺得不大對勁。”
莫詩詩聽着,原本擡起的手自然而然地垂了下去。火堆中的木炭“噼啪”一聲,爆出幾點火星,燎在他手上,他卻恍若未絕。另一間屋中傳來歐宇的聲音:“兩…兩位大哥,來這邊。”
這間屋縱深六丈有餘,數盞油燈燒得正旺,照得屋中明亮寬敞。前前後後整整齊齊地擺列着一排排刀劍,寒光相映,森然肅殺。歐宇後背緊緊貼着牆壁,恨不得融進去似的。他還在小心翼翼地向後仰着,眼睛緊緊盯着,盯着喉前的一把彎鉤。那把彎鉤不是拿在手上,而是連在手腕上。那人沒有左手,手腕處接了這把一尺七八寸長的彎鉤。此人年約花甲,鬚髮灰白,一雙三角眼忽地擡起,掃了眼陳軒宇,又盯着莫詩詩看了片刻,轉回面前小桌上擺的一碟花生,一盤豬頭肉。他夾起一塊豬頭肉,細嚼慢嚥着,又喝了口酒。他的手很穩,穩得像是左臂的彎鉤。鉤尖泛着碧藍色的幽光,距歐宇喉結不足半寸,歐宇大口喘氣都不敢出,原本嚇得蒼白的臉色上憋出了一抹紅潤。
“有鏡子麼?”陳軒宇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老者微微皺了皺眉,沒有開口答話。“你還找什麼鏡子?!快救…救我啊!”歐宇話音帶着哭腔。
“找找鏡子,讓你照照鏡子。”陳軒宇依舊不緊不慢地說着,“你這會兒的臉色真好,白裡透紅,與衆不同。”
“像蘿蔔。”莫詩詩補充了句。
老者沒有笑,淡淡地說道:“從來沒有人敢私闖這兵仗局。”
莫詩詩說道:“接着你是不是要說,‘既然來了,就別想走了’?”老者哼了一聲,默認。莫詩詩繼續道:“別人都是怕我來,盼我走。像你這般真心留我,我倒挺感動的。”
對莫詩詩而言,這你言我語的不過是些不着真假的家常閒話,也不存機鋒;在那老者看來,這幾句對話也是心力上的比拼較量,而這番較量是自己起的頭,卻被別人牽着走。他夾起一粒花生,花生卻從筷尖滑落。莫詩詩走上來,抓了一把花生塞進嘴裡,“嗯,花生不錯。”他囫圇地說道。他並無別的心思,只是看着別人在吃,饞了。
老者放下了筷子,他的語氣依舊平穩,“你們是想痛痛快快地死,還是慢慢被我折磨死?”
莫詩詩說道:“這小子落了塊鐵疙瘩在這兒,你拿出來,我們拍拍屁股走人。不早了。”
“你死了這條心吧。”老者話剛說出口就反應過來,他又接了莫吃吃的話,暗自懊惱,狠狠說道:“你們會後悔的,我有九種方法能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莫詩詩淡淡地說道:“要說折磨得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方法,我知道兩百三十多種。沒意思。”
陳軒宇喜歡莫詩詩的性情,相處之際很少想到莫詩詩的身份。此刻聽到這番話不禁心中一寒。歐宇看着近在咫尺的彎鉤微微顫抖了下,更是嚇得心膽俱裂,結結巴巴地說道:“冤…冤家宜解不宜結。前…前輩饒了我們三個,我有…有銀子,很多,都給你!”
老者冷冷哼了一聲。莫詩詩挖了挖耳朵,又指了指歐宇,“你小子有點小本事但沒什麼用,又慫,又面……”陳軒宇插口道:“慫得有詩意,面得有情趣。”莫詩詩接着說道,“不過你還有點義氣,也不算全無是處了。”
“別廢話,快…快想辦法救我!”
老者臂上彎鉤微微挑起,點在歐宇下頷。“我這鉤上喂着毒,見血封喉。”對付歐宇,老者很有把握。歐宇果然乖乖閉上了嘴,只是牙齒不聽使喚地“格格”打架。但能讓莫吃吃閉嘴的,或許只有美食,“什麼見血封喉啊,十步一殺啦,十有八九是吹出來的,我真不信,你倒讓我開開眼界。”
“前…前輩,我信,我真信!”歐宇又不得不開口。
“你真的不在乎他的死活?”老者遇到這麼塊滾刀肉,也沒了脾氣。
莫詩詩笑道:“我會殺人,但不會救人。再說,我和他不熟,何必救他?”
歐宇顫聲哀求道:“莫…莫大哥別鬧了,快救我!”莫詩詩看得有趣,哈哈大笑着,還舉起了酒杯。歐宇尖着嗓子破口罵道:“莫詩詩你個王八蛋,我要把你碎屍萬段!”
莫詩詩吹了聲口哨,他的口哨吹得沒比陳軒宇好,只比陳軒宇響。老者死死盯着莫吃吃,忽地收回抵在歐宇喉嚨的彎鉤。“你們兩個,想走就走吧。姓莫的小子,你得留下。”
歐宇連滾帶爬地逃離老者,長舒了一口氣。陳軒宇也往後退了幾步,笑道,“你怕我們聯起手來你不好應付,大可不必的,我巴不得有人要找他的麻煩呢。”
莫詩詩聳了聳肩,“得,這回輪到你看熱鬧了,山水有來回。”
“蒼天饒過誰!”陳軒宇歡暢地笑道。
“給我揍他,往死裡打!”歐宇又煥發了生機,跟着起鬨吆喝着。
老者心中也有考量,他不難看出這三人裡只有被自己輕鬆擒住的歐宇是個草包。他分而治之的想法一眼就被對方識破,而對方竟還這般任性託大。“畢竟年輕識淺,”老者不禁心想,不再拖沓,右手連拍帶打,罩住莫吃吃麪門,同時左鉤自右臂下穿出,攔腰橫掃。單看這一招便知老者不易對付,右手掌力凝練沉穩老辣,與彎鉤的詭秘狠險相輔相成。
若不清楚對手底細,面對這一掌一鉤,尋常人十有七八或退或守,另外的十之二三或憑快或取巧搶奪先機。可莫詩詩並不尋常,無論對手是柔是靈是巧是陰,他都直搠其鋒。若對手和他一般是剛是強是猛是陽,他更以硬碰硬,以更硬碰硬。他左臂豎起攔相老者手掌,右手直奔彎鉤而去……
陳軒宇喜歡看莫吃吃和人動手,粗豪,快意,看得人熱血沸騰。只是他從不會以自身武功印證,也不能。就算是在夢中想象自己像莫詩詩那般與人交手,怕是三招兩式也會嚇醒或疼醒過來。
老者他手掌一翻,運足了真氣,一聲悶響,結結實實打在莫詩詩小臂上。“不好!”歐宇叫出聲來,連他也看出這一掌力道奇勁,捱上怕是免不了臂骨斷折。老者在掌上下過數十年的苦功,雖只剩一隻右手,仍能開碑裂石。可莫詩詩的手臂彷彿百世豐碑,千年頑石,一掌下來毫髮無傷,反震得老者掌緣隱隱生疼。
“你不是也見過他這手功夫麼?”陳軒宇瞟了眼歐宇,“大驚小怪。”話雖這麼說,他心中不無羨慕之意。想想幾個時辰前,同樣是空手對敵,自己只能靠取巧而僥倖蒙得一場勝利,若也能像莫詩詩一般……算了,那樣怕是墳頭草已有半人多高了,或許還不只。
老者右掌攻勢受挫,左鉤也被牽連,氣力稍滯,不僅未能傷敵,手腕險被對方拿住。老者心中大是驚駭,他不知經歷過多少大戰小戰,卻從未遇到過這般對手。老者應變得及時,應對得巧妙,彎鉤自腰腹而上,斜斜劃出,端得是凌厲狠辣。莫詩詩見狀不禁暗讚一聲,也不敢太過草率輕敵。他雖練得一身鋼筋鐵骨,可胸腹不似臂腿,抵擋尋常刀劍自是不在話下,但面對這老者的彎鉤,未必能安然無恙,或被開腸破肚亦未可許。老者有張良計,他有過牆梯,左腕前壓,扣住對方右腕,向外一拗,將老者遠遠甩了出去。
莫詩詩這一摜之力有若千鈞,老者徑直飛出兩丈多遠。老者手腳齊用,帶倒了兩排架子,刀劍“嘩啦啦”地散落一地,好歹腳下站穩,也未受什麼傷。這一交手,老者心中大爲戒懼,對方比自己想象得還難對付得多,他絲毫沒有勝出的把握。可他也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又騰身而上,拳鉤交併,向莫詩詩襲去。
老者拳掌精妙,功力深厚,原本是他極大的倚仗,可對上了莫吃吃,雖不至於說是蚍蜉撼樹,卻難見成效。好在他以彎鉤替代了左手,一鉤一掌相輔相成,武功多了諸般變化,不乏凌厲殺招。老者的彎鉤刃口鋒利,招式詭異,莫詩詩也不能等閒視之。可老者偏生以拳掌爲主,彎鉤作輔,取短而舍長,面對莫詩詩無堅不摧無往不利的一雙肉掌,老者不得不趨避退讓,僅僅十餘招過後就已是遮攔多還手少了。
莫詩詩打得興起,捭闔縱橫招招逼近,老者且戰且退。莫詩詩右手似雷騰雲奔兩掌連拍。老者只覺對方掌風疾勁,凝運畢生功力方能抗衡。他已無處可避,左鉤連削帶打,欲迫使對方變招。只見莫詩詩移步向前,左掌忽地變換成虎爪之勢,抓向老者前胸。莫詩詩已算準老者再無處可避,這一抓如潮鳴電掣,同樣令對手無力也不及招架。
陳軒宇暗自佩服。莫詩詩那兩掌是酒尊者的長江三疊浪;這一抓精準凝練,兼之快捷突兀,確是醫尊者武功之精要,更令人防不勝防。
老者身形微側,右臂探出,鬆肩裹肘,直直迎上。他這條手臂眼見不保,怎知他手腕微撤,肩頭竟縮回寸許,手肘竟像打了個結似的向外轉扭,化去了莫詩詩這長驅直入的一抓。一招避過,老者趕忙抽身而出,反手一鉤劈向莫吃吃。
陳軒宇旁觀者清,意識到老者的意圖,提醒道:“你小心着些,他這‘通臂拳’的功夫配上那鉤子,不是鬧着玩的。他正扮豬吃虎,琢磨着陰你呢。”“這臭小子好毒的眼光。”老者心中暗罵一聲。莫詩詩一掌震開老者,說道:“管他什麼‘通臂拳’還是‘通屁拳’,在我這兒都不好使。”
“‘通臂拳’是什麼?”歐宇本不想暴露自己不知道,卻忍不住真想知道。
“北方流傳甚廣的拳法,拳與肩臂相通,雙臂相通,講究活靈柔巧,拳法變幻莫測而醒懈有章。”陳軒宇解釋道。
歐凌聽得一頭霧水,不懂裝懂地點了點頭,“那‘通屁拳’又是什麼?”
陳軒宇忍着笑,一本正經地答道:“那是你莫大哥的獨門絕藝,我也只聞其名,不對,是隻聞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