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傳來的敲門聲，低沉，急促，兩塊一慢，重複了三次。
宋方平皺起了眉頭，不僅因爲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交談，還因爲敲門的節奏。這曾是他們興日壇彼此聯絡的暗號，兩年前更換後不再使用了。他悄聲走到門口，敲門聲再度響起，同樣的節奏……“宋大哥…”門外的聲音比敲門聲更低沉，急促。
稱呼是“宋大哥”，不是“宋壇主”。宋方平意識到來人是誰，打開大門，看到來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他的臉上浮現出笑容，笑得溫暖，在來人肩上拍了一兩拍，“放心！有什麼事，進屋慢慢說。”
來人是平順鏢局，狄秋。狄秋沒有說謝，不必說。他重重點了點頭，跟着進了屋。他看到絕嫣施施然地坐在桌旁，於是又恢復到剛纔的緊張與焦慮。他的事，只想也只能和宋方平說。
宋方平看得出狄秋的顧慮，微笑着安慰道：“咱們絕堂主跟其他三位堂主不一樣。我對她，就跟狄兄弟你對我一樣。你來找我，這時辰，這樣子，總不是來敘舊的吧？既然是有事，有絕堂主這諸葛亮在，不比咱們兩個臭皮匠強得多？”
狄秋仍有些猶豫，怯怯地看着絕嫣。絕嫣莞爾笑道：“瞧瞧咱們宋壇主，兩句話就把我拖下水了。我就算不方便或幫不了你，也不會爲難你什麼。”
狄秋行禮，恭敬，又忐忑。“屬下狄秋，參見絕堂主。屬下曾跟着宋大哥做事，兩年前調至戮堂，鬥木壇。”他雖曾隸屬絕堂，但與這位高高在上的堂主接觸甚少，並不瞭解。絕嫣的話語，至多隻能算是半顆定心丸。
絕嫣模棱兩可地說道：“如今你是鬥木壇的人，按規矩該去找向南輝向壇主或戮堂主，不該來找你宋大哥的。不過那兩位事務繁忙，你一時找不到他們，來找你宋大哥討個主意好像也情有可原。”她向宋方平眨了眨眼，眼光中透着狡黠。
宋方平心領神會地點頭附和道：“何況狄兄弟找我只是敘舊……”
狄秋“敘舊”起來，“一年多前屬下奉戮堂主之命，加入平順鏢局探查消息…”絕嫣插口問道，“是戮堂主，不是向壇主？”“…是戮堂主。相關事宜我只向戮堂主彙報。”絕嫣思忖着，向南輝是戮堂主的左膀右臂，而戮堂主卻跳過向南輝親自與狄秋聯絡，是信不過還是別的原因，都可見關乎之事絕非尋常。絕嫣很想知道，卻知道不便明着發問，以退爲進地說道：“我不該問的，你也不該說的。”
狄秋搖了搖頭，不再裝傻充愣，“這些和今日求宋大哥和絕堂主的事有關。而且，宋大哥對我推心置腹，我若不以誠相待，還算是人麼？我也知道這是公事，而我不再是興日壇的人，這犯了會裡的規矩。可公事私事，哪兒能分得那麼清楚……” 狄秋感慨着，輕嘆了口氣。青花會的規矩，鐵的規矩，血的規矩。狄秋清楚違反的代價，很難承受，可他義無反顧。
絕嫣不禁對狄秋另眼相看，有膽識，有主見，有義氣。狄秋繼續說道：“屬下在平順鏢局，監視三個人的動向，總鏢頭葉尚青，嚴莊 嚴鏢頭和江…江婉月江姑娘。葉尚青總鏢頭創辦平順鏢局以前，是升隆鏢局總鏢頭上官問劍的趟子手，二人是多年的生死之交。上官問劍沒有子嗣，只有一個養女，江婉月。四年前上官問劍死後，升隆鏢局鳥獸四散，江婉月寄身於平順鏢局。幾個月後，平順鏢局的兩位鏢師在走鏢回程路上，救了重傷瀕死的嚴莊，也就是之前魔教的莊 嚴王。嚴莊爲答謝救命之恩，加入了鏢局。自那以後，平順鏢局的生意蒸蒸日上……”
聽了狄秋的敘說，絕嫣和宋方平都認爲這三人的行爲合情合理，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而狄秋接着說道：“可在戮堂主看來，這三個人，有些蹊蹺。”
“你們那位堂主，年紀不大，疑心不小。”絕嫣哼了一聲，評論了一句後又問，“他懷疑什麼？”
狄秋條分縷析地解釋道：“葉尚青創辦平順鏢局後，上官問劍只是偶爾幫襯，平順鏢局的營生也一直不溫不火。以他二人的交情不該如此的，戮堂主料想他二人之間有不爲人知的秘密，不便來往過從甚密，所以戮堂主懷疑葉尚青。以上官問劍在江湖中的交情人脈，在他死後，江婉月有更好的選擇棲身，卻加入了平順鏢局。這是戮堂主懷疑江婉月的緣由。至於嚴莊，怎麼那麼巧，上官問劍死了不久，他就被平順鏢局的鏢師救了命。而且他身爲魔教十二光王之一的莊 嚴王，爲報恩有的是辦法，何必在這家二三流的鏢局一干就是四年？戮堂主認爲他另有圖謀。”
“你怎麼看？”除了嚴莊，絕嫣對平順鏢局所知不多，也不會妄下評判。
狄秋答道：“我在鏢局和他們朝夕相處了一年多，對嚴鏢頭和江姑娘不會看錯。嚴鏢頭是個很重情義的人，”狄秋說起嚴莊之時，語氣中滿懷尊敬。“他對恩情和仇恨看得都重。聽說他當年受傷瀕死，就是爲了報仇。他爲了報恩加入鏢局，令鏢局壯大，興旺。而且我覺得，他喜歡鏢局的生活，命裡有風，註定漂泊；漂泊，但也有家。就在今日，一個多時辰前，嚴鏢頭離開鏢局了。他沒有說什麼緣由，該是有不得不做的事吧。至於江婉月姑娘，她是個很單純的女人，嚮往渴望簡單平凡的生活。她會有女人的小心思、小想法，但她沒有爾虞我詐的心機。她絕不會有興趣知道，以上官問劍對她的寵愛，也不會讓她知道那些隱秘。”
宋方平插口問了一句：“那葉尚青呢？你怎麼看他？”
狄秋認真地答道：“不好說。他可能是個武功平平的好鏢師，好漢子；也可能，這些都是他裝出來表現出來的，那他的心機城府，太可怕了。戮堂主認爲是後者，他和上官問劍是親叔侄，可能知道些隱秘。我猜測若上官問劍和葉尚青之間真有不爲人知的秘密，可能和言家有關。葉尚青創辦平順鏢局，是在十四年前，宣德五年，三月，正是言家覆滅之後。”
聽到“言家”二字，絕嫣心裡猛地一顫，她的面色平靜如常，看不出一絲波瀾，問道：“你接着說……來找你宋大哥，爲了什麼事？”
“江姑娘今早去祭拜上官問劍，到我出門前還沒有回來，我擔心她……”狄秋說到這，嘴張着，卻沒有再說話。
他擔心她遭遇了不測還是什麼？宋方平心中一揪，他了解狄秋，狄秋擔心江婉月，無論擔心什麼，都擔心。宋方平也瞭解這種感情——男人對女人的愛。可青花會的規矩，狄秋執行着任務，而江婉月是任務的一部分。他不該也不能愛她。但宋方平沒有提醒狄秋，他也知道提醒也沒有用。他自己也有相似的苦惱，而且，愛，哪兒他媽有什麼該不該，能不能的？！
絕嫣想起向南輝抓走的那個姑娘，也是姓江。“你說的那個江姑娘，是不是穿了一身白衣，中等身材，細眉鳳眼，聲音略有些沙啞？”
“絕…絕堂主見過她？”狄秋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就在不久前，她被向壇主…帶走了。”絕嫣斟酌出“帶”這個字。看着倉皇失措的模樣，她安慰道：“沒你想得那麼糟，你先靜下來。嚴莊離開鏢局的消息，戮堂主是否已經知道了？”
“是，我昨天預先稟報過。”狄秋答道，他也想冷靜下來，可腦中一團亂麻，昏昏濛濛的。
“對於葉尚青、嚴莊和江姑娘的看法，你可曾對戮堂主講過？”
“沒有說過我對江姑娘的看法。但以戮堂主的性情，我對嚴鏢頭的判斷，他不會輕信，至少不會全信。”
“嚴莊是什麼時候決定離開的？”
“昨晚，很突然。也不算，”狄秋回想着，絕嫣沉靜緩慢的語氣彷彿帶着些魔力，漸漸讓他恢復了些神智，“昨天傍晚有個矮小枯瘦的老者去見了嚴鏢頭，之後嚴鏢頭告知大家，他要離開。那老者乍看着弱不禁風，但我聽門房說那老者的武功之高匪夷所思，不在嚴鏢頭之下。哦，他隨身帶着一隻藥箱……”
“是魔教的醫尊者。”絕嫣判斷道，“嚴莊的離開多半與明日開啓的魔教試煉有關。”她沉思了片刻繼續道：“以戮堂主多疑的性格，或會猜測嚴莊知曉了葉尚青的隱秘，離開鏢局。於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從江婉月身上得到些消息。也有可能嚴莊的離開令他對平順鏢局再無顧忌。宋壇主有什麼想法？”
宋方平的拇指和手指把在杯沿上，輕輕轉動着。茶杯轉了一圈半多，他給出的不僅是想法，也是辦法。“狄兄弟你去找戮堂主，說明嚴莊離開的原因和你對江婉月的看法，你還要說江婉月只有安然無恙地回去，纔不會打草驚蛇令葉尚青警惕戒備。”宋方平頓了頓，等狄秋消化了他的話，繼續道，“但向壇主既已將江婉月帶走，平白無故地放回去會惹人疑慮，總不能說抓錯了人。你要提議，做個局。京城最近有九位女子失蹤，而江婉月的失蹤，是第十個。然後把失蹤的江婉月救出來就順理成章了。這樣，她的失蹤既和葉尚青無關，也與戮堂主沒有瓜葛。”
“這個局怎麼做？”狄秋問道。
“我去找六扇門的捕頭陸言，由他和平順鏢局說再合適不過。但嚴莊不在，以平順鏢局其他人的本事，若就這麼救出江婉月，也會令人生疑，一道交給陸捕頭好了。”宋方平很快就有了算計。
“有更好的人選，”狄秋想了想，補充道，“武當弟子。江姑娘和武當派的東方宏漸，是青梅竹馬。”
宋方平的計策未必天衣無縫，至少前前後後想來沒有什麼明顯的破綻。而且可謂是一石三鳥，既考慮到了江婉月的安全，也顧及了戮堂主的利害，又爲解決京城女人失蹤的案子添了把柴加了把火。可宋方平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看着狄秋說出“青梅竹馬”四個字時的神情，宋方平自己心中驀地涌起一陣酸楚。他喝了口茶，平息了片刻，“我理解狄兄弟你的心情，但聯絡武當弟子的事，你還是不要出面。”
狄秋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他明白宋方平是爲他的安全考慮。宋方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事不宜遲，這就去找戮堂主吧。”
“謝的話，就不說了。宋大哥多保重！也多謝絕堂主了。”狄秋鄭重地向絕嫣行禮。
“嗯，你也多保重。”宋方平拍了拍狄秋的肩膀，送他出門。
後腳絕嫣也走了，宋方平目送她在黑暗中漸行漸遠……“絕堂主多保重，”這句話他沒有說也不必說，還有一句埋藏在他心中很久了，他更沒有說也不能說，“我擔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