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蔣龍不想要樊城,那就是個大瞎話。
可樊城是無論如何不會落到他手裡的。
樊城前有蔣盛,後有蔣彪,但哪怕蔣彪已經死了,這個城只會交給蔣盛或蔣彪的兒子。
不是說蔣龍連家裡的幾個小輩都比不上,而是在蔣偉和蔣珍的計劃中,樊城算是後路,是由家中次一等的子弟去掌管,蔣家的根基在樂城,在大王身邊。蔣龍正是被選爲在留在樂城的人。
哪怕他現在被大王厭棄,可這個大王沒了,還有下一個大王嘛。這個大王已經年過四旬,蔣龍還不到二十,他等上十年、二十年,總能等到下一個大王的。
何況現在宮裡的旦公子還不到十歲,正是需要人教導的時候。在得知姜旦出現後,蔣龍的新任務就是要成爲姜旦的先生了。請別的飽學之士教姜旦,那些人可能會因爲有姜旦這麼個不學無術的學生而覺得丟臉。蔣龍不會。
不止是蔣偉和蔣珍期望他去教導姜旦,就連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但,同時,他也想要樊城。
爲什麼不能兩個都要呢?他既想留在樂城,成爲能影響大王的人;也想拿到樊城,成爲樊城之主,手握魯國咽喉之地。
“公主,你是不是忘了?大王沒有要你的命僅僅是因爲他不能,而不是他不想。等他騰出手來,你以爲你在遼城能活幾年?”他當時非常好奇,她憑什麼敢這麼試探他?而就算他想,他又爲什麼要告訴她?難道她以爲她還有權力?還是那個在樂城人人懼怕的摘星公主?沒有大王的偏愛,蔣、龔、馮三家憑什麼看她的臉色?
她以爲她在蓮花臺說一不二是因爲什麼?
他當時只覺得可笑。但在如今,在姜旦突然出現之後,他又變得不確定了。
雀峰走進來,伏在他耳邊說:“鳳鳥將軍出蓮花臺了。”
“他去了哪裡?”
“摘星宮。”
直到現在,大王仍然沒有把公主被送走的事說出來,顯然他也不打算說。而除了當時在場的龔香、馮瑄和他之外,樂城中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麼。他們還以爲公主仍住在摘星宮呢。
如果是個別國的公主,可能她們直到出嫁纔會第一次踏出王宮,纔會被人知道名字,看到相貌。但摘星公主不是這樣!樂城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認識她,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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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不計其數的人愛戴她。
懲罰這樣一個公主,對大王來說絕對會像惡夢一樣。人們會好奇公主究竟犯了什麼過錯?一來二去,很難保證那天的事不會流傳出去,而在公主這件事上……就像龔香都會讚一聲義一樣,大王所犯的錯比公主嚴重得多。
所以,公主在當晚就死了是最好的。
可她沒有死。當時沒有死,現在就不能死了。不止是龔香和馮瑄都發現他們需要公主活着來當護身符,來警告大王。重新出現的姜旦,回到樂城在蓮花臺徘徊不去的姜武,都是大王殺公主的障礙。
大王一定非常恨公主……非常、非常恨,比她當着他們的面說出真相時更恨!
因爲不管是姜旦還是姜武,他此時都離不開他們,更無法捨棄他們!
“去給鳳鳥將軍送個消息。”蔣龍對雀峰說,“就說,公主在遼城。”
雀峰道,“將軍會去把公主接回來嗎?”
蔣龍說,“公主未必肯回來。”
雀峰不信,能回樂城,誰還會呆在遼城?“公主是怕回來後大王會殺她嗎?”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知道公主和蔣龍一起觸怒了大王,而公主去了遼城,蔣龍只是被趕回了家,他……不止是他,甚至連家裡的其他人都猜測公主因爲深愛蔣龍,把罪過都給擔下來了。
但看蔣龍,好像並不爲離開的公主傷心。
蔣龍冷笑:“說的也是,她要是回來,只怕大王就是拼着被龔香和馮瑄責備,也會一意孤行的殺掉她的。”
雀峰不敢再多說,出去找人往摘星宮送消息了。
姜武捧着頭坐在神廟裡,旁邊就是陶氏的石像,還有姜粟在一旁手挽花籃,也是一副神女女侍的模樣。
大王不肯讓姜姬回來,他總覺得他再求一求,大王就會同意。可憐奴提醒他:公主真的想回來嗎?
他見不到姜旦,聽說他在鬼殿被人發現了。因爲沒有糧食吃完了纔會跑出來被人抓住,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人。可他剩下的都打聽不出來了。
爲什麼摘星樓空無一人?
姜姬到底是什麼時候決定這麼做的?
她發生了什麼意外?
他擡起頭……屠豚他們去找他,那時她就已經出事了嗎?之後屠豚他們失蹤,是意外?被人殺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接下來該怎麼做?
米兒想回來嗎?她是不是逃出去了?可爲什麼不肯跟他一起逃呢?
“將軍,外面有人說,公主在遼城。”吳月大步進來,手上拖着一個人,他扔出這顆大雷,一手把那人扔到姜武面前,“將軍,我們去遼城吧!”
那人被推得一個踉蹌,撲到姜武腳邊,被姜武一把抓起來:“公主在遼城?”
那人連忙說:“一個人說的!他跑到我耳邊說的!他說完就跑了!我沒抓住他!”他其實根本沒反應過來,那人在他耳邊說完後就鑽進人羣跑了,現在天氣好,街上的人多,大家還都喜歡走摘星宮前的路,因爲這路每年公主都會讓人平整路面,不會有小坑小石頭絆人,還沒有小偷。
沒有人知道宮裡已經沒有公主了,她不知道去了哪裡,生死不知。這些愛着公主的人……
一個念頭突如其來的在姜武的腦袋裡發了芽——
“將軍?”吳月奇怪的看着姜武,他怎麼沒反應?
“我們去遼城。”姜武站起來,吳月已經歡快的答應了一聲轉身跑去準備馬匹了,他對着他喊道:“把付鯉叫來!”
付鯉很快來了,但他不明白姜武說的是什麼意思。
“將軍是說……讓小的在城裡散佈公主被大王趕走的話?”付鯉不懂,“爲什麼?這樣不會對公主不好嗎?”
“照我說的做。”姜武說。
如果讓更多的人知道,會不會有更多的人來救公主呢?大王不聽他的,一直迴避他,如果大家都知道了,大王就不得不聽大家的了。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但米兒以前就讓他在街上散佈一些東西,而且每次好像都能起一些作用。
而且,米兒被大王送走,可街上的人竟然沒人知道。
如果大王很有道理,那他爲什麼不敢讓別人知道呢?
一種很朦朧的想法,隱隱約約的冒出了頭。他隱約覺得這樣做……可能可以催使大王改變主意,就算他不願意,也會讓他沒辦法繼續對米兒下手。如果連承認公主的不在樂城都不敢,那公主如果發生了更悲慘的事就更無法收拾了。
姜武再一次的,突然的,不見了。
以前這種事也常常發生。
憐奴躲得很遠,在門外聽着姜元把牀上、桌上,還有他身邊所有能扔的東西全扔到地上。
“我們不用進去嗎?內史?”一個侍人緊張的站在他身邊問。
憐奴微笑着說:“不必,大王不是想對我們發脾氣,如果我們在,大王會不高興的。就讓大王一個人待着吧。”
侍人們瑟瑟發抖,卻沒有一個人越過憐奴走進去,安慰他們正在發怒的大王。不止是因爲之前金潞宮消失得一乾二淨的侍人,也不是因爲憐奴是內史,只是前兩個在沒有憐奴在的時候走進大王寢殿的侍人都已經死了。無聲無息。
他們沒有家族,沒有父母,沒有姓氏。宮女們尚且有父母家人,如果死了,還會有父母來尋找。而他們活着和死了沒有區別,沒有人在意他們的死活。
所以,大王殺掉侍人,就像碾死一隻蟲一樣簡單。
不知不覺間,憐奴取代蔣龍成爲內史。他不像蔣龍一樣對蓮花臺的歷史津津樂道,也不怎麼看重這座蓮花臺上的其他人,其他宮殿,他只是跟着大王,除了多了一個頭銜之外,他所做的跟之前沒有什麼不同。
本來已經要改建的照明宮又停下了,原本要給大蔣後修建陵寢的錢也不翼而飛,大王的金庫重新掛上了大鎖,換了新的看守人,侍衛被趕走,現在是由他們侍人來看守,而就連守金庫的侍人也不知道金庫裡有什麼,因爲每次都是姜內史一個人進去,他不叫人跟隨,也從不查賬。侍人只需要守好大門就行了,如果有人要闖進去,他們只能死在大門外。
侍人們都不約而同的聽從姜內史的話,他們不得不。因爲比起大王,姜內史會讓人死得更加容易,他們都知道,如果姜內史想讓一個得罪他的人死,只要把人放進大王的寢殿就行了……
他們甚至還知道,姜內史對王后也一樣有辦法。因爲王后在蔣內史離開後,對新任的姜內史不但沒有什麼斥責,還更加聽從他的話……
憐奴在門前聽了很久,裡面已經沒有聲音了,他才放心的離開。侍人看到憐奴根本不打算進去看一看大王,面面相覷了很久,也沒有勇氣進去,就都躲開了。
憐奴叫來了姜奔。他的眼睛少了一隻,這是很明顯的象徵,以前是沒辦法,他才只能事事親歷親爲,在有了姜奔之後,他就不再到街上去了。
“找到喬銀了嗎?”他問姜奔。
姜奔的神色卻很不對。
“怎麼了?”憐奴說,“我不是給了你錢,讓你去收買那些人了嗎?又有人跑了?”
姜武留給姜奔的四千多人,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就跑了兩千多。如果不是因爲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大王,只怕大王在姜武回來的那一刻就殺了他了。
姜奔,真的半點比不上姜武啊。
憐奴沒辦法,姜奔能領兵,他不行。不止是因爲大王的信任,他缺少的眼睛註定他無法獲得任何一個需要光明正大出現在人前的官職,就連這個內史,蔣龍可以和龔香、馮瑄他們同坐議論,他就不行。所以他也根本沒去找龔香和馮瑄,註定做不到的事,他不打算去浪費時間。
他只需要抓住大王就能握有一切。
所以,他發現姜旦後,就立刻決定把他的身份砸實。比起多疑的大王,姜旦顯然更合適。
他不去想這裡有沒有公主的手筆,是不是公主早就想好要把姜旦推到這個位置上,爲此,她清除了所有的不利因素——甚至包括她自己。
他對公主把他也給算到局中沒什麼不滿,甚至還有些失望,如果他能早點發現公主是這樣的一個不凡的人,或許他可以早點殺了她,而不是隻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手段。蔣淑曾告訴過他,人會有兩種敵人,一種,你給他挖個坑,他會自己走進去,一些無謂的敵人用這種方式就能除掉,不必多花功夫;另一種,就要不擇手段,只求速死!這一種,就是生死仇敵。
他以前太小看公主了,以爲她的一切都要仰賴大王的給予,可大王給得太多了,或者說他們都沒有察覺到,公主在不知不覺中拿到手裡的太多了。現在,人人都知道魯國有個摘星公主,如果她只是一個在深宮中無人知曉的小女孩的話,哪怕她那天在金潞宮說一百遍她不是大王親生的公主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現在連大王都對這個他一手捧起來,給予地位與尊榮的公主束手無策。
而憐奴自己……他對殺掉這個公主已經不那麼迫切了。如果他們還在蓮花臺,那他可能會除掉一個在他的地盤上和他一樣充滿野心的人,但既然他們隔着幾百裡,那他們可能會在很多地方可以合作。
比如姜武。
可能公主不會介意,讓姜武替他做幾件事。
這比他去討好姜武讓他聽話要容易得多。
可能了有更好的備選,雖然還沒有拿到手裡,憐奴對姜奔的耐心就不太多了。
“我給了你很多錢,你不要告訴我這些錢都白花了。”憐奴嘆氣,“又有人拿了你的錢就跑了嗎?”上次已經有一百多人在收下姜奔的錢之後就跑了,他只好再告訴他,讓他學姜武,用錢去買糧食,然後只給那些人糧食,而不是直接給錢!
“不是。”姜奔久違的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街上有人說,公主被大王趕走了。”他緊接着說,“公主呢?你讓我去摘星樓看一看。”
憐奴成了內史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不許人再在宮中亂走。他讓侍人盯着所有人,如果有人亂跑到王后那裡,或者去了摘星樓,或者去任何一個不該他去的地方,都要告訴他。然後這些人就會被罰——他們會被送去山陵給大王修陵。
姜奔也發現他不能再去摘星樓了,甚至出宮、進宮都有了嚴格的規定。不知在哪裡就有一雙眼睛在盯着他們,所有的侍衛都很不習慣,他們早就習慣在了宮裡除了金潞宮之外的地方可以作威作福,現在這樣,他們連拉一個宮女去草叢裡快活一下都不行了,那進宮當侍衛還有什麼樂趣?大王甚至不喜歡歌舞,他們每天只能枯守着王宮大門,或者在蓮花臺巡邏嗎?
“不行。”憐奴說。
“那公主呢?”姜奔追問。
憐奴看他,“這是大王的決定。”他冷笑道,“難道你關心公主?”
“我……!”姜奔茫然起來,他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就只想着回宮質問憐奴,爲什麼他會不知道?
他關心公主嗎?
當然!
……可能有一點,不是嗎?
他們、他們……
“公主是大王的女兒,大王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公主的。”憐奴說,“街上的小小流言都是有心人散佈的,如果你相信了纔是愚蠢!”
他又問起姜奔的兵,現在還剩下多少人?糧食買來了嗎?不是聽說商人們都很喜歡買賣糧食嗎?因爲公主大肆收糧,幾年下來,魯國倒是不再缺糧了,因爲不管送來多少,公主都會要,他們就更喜歡往樂城販糧。
姜奔被他打發走了,他在屋裡轉了幾圈,最終還是決定自己悄悄溜出宮去聽一聽街上的人在說什麼。
但讓憐奴沒想到的是,街上確實有人在說公主被大王趕走了的事。
似乎人人都在傳說,而人人都不敢置信。
“大王真的趕走公主了嗎?”
“不可能吧?大王那麼喜歡公主。”
“可是,公主已經很久沒出來了……”
“怎麼會被人發現的?”龔香坐在榻上百思不得其解,“是誰傳出去的?”
馮瑄坐在他對面,“都有可能。蔣龍,姜內史,甚至你我,還有可能是公主留下的人。”
公主身邊的人全都不見了,除了留在姜旦身邊的兩個侍從外,其他的人到現在都沒有找到。如果他們藏在人羣中間,看事不妙就傳出流言,也很有可能。
龔香嘆氣,別人——特別是大王可能會懷疑他和馮瑄,畢竟他們都是反對大王殺公主的人。而他之前懷疑新上任的姜內史和剛被趕出門的前蔣內史,現在卻更懷疑公主。沒辦法,公主看起來能做到這種事,這也很像她的手段。
“可理由呢?”他問。蔣龍或姜內史這麼做,原因當然就是給他和馮瑄搗亂,他們越想瞞住公主的事,他們就揭出來,讓他們不得不去想對策:是保住大王還是保住公主?或者說是保住大王的名聲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沒人懷疑大王在幹掉公主後會放過知情的他和馮瑄。
龔香還真的想過如果讓大王就這麼退位,姜旦現在繼位的可能有多少……但姜旦比大王更差勁,他比大王更不像個王孫公子,他這兩天也試着去給姜旦上課,光學一個坐姿,就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跳過這個選擇,那大王就暫時還不能倒。可保住大王不意味着他就願意去死,所以公主也必須活着。但公主應該很清楚,如果她不是大王親生這件事暴露出去,那她就非死不可了。
“公主是想讓我們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堅持承認她是大王的公主嗎?”一旦他和馮瑄當衆表態,站在公主這邊,替她周全,編一個圓滿的理由讓她能繼續做公主,那日後有人揭穿此事,他和馮瑄會首當其衝。
此時選擇替她掩蓋真相,以後就永遠都不能改口了。
馮瑄緩慢搖頭:“我不知道。”他說,“但我覺得,她對公主的身份並不留戀。”
“……”龔香嘆氣:“是啊,但我們別無選擇。”
比較起來,選擇公主比選擇大王更好。至少她不會殺他們,至少她殺他們沒那麼容易。
“聽說,公主是負氣出走的。”
“爲什麼?”
“好像是大王想把公主嫁出去,公主不樂意,就跑了。”
“可我聽說是大王新出生的小公子死了,有人說是公主殺的,公主就氣跑了。”
“怎麼可能?淨說瞎話!公主殺小公子幹什麼?”
“可是……公主好像一直很嫉妒小公子,你們還記得大王還有一個兒子嗎?當時跟公主一起回來的,聽說公主就很不喜歡他,還曾想把他送到宮外去,多虧當時的王后把公子給找了回來。”
“……就算是又有什麼關係?這兩個公子的出身都不高,其母皆是奴婢,大王難道會因此就怪罪公主嗎?”
“這倒也是。”
“公主又怎麼會在意奴僕之子?我聽說是王后想陷害公主。大王的兩個王后都是蔣家的,兩次都是拿小公子陷害公主,這簡直就是把人當傻瓜嘛!”
“對對對,我也覺得是這樣!”
“但這次大王好像相信了。不然公主怎麼會跑掉呢?”
“我還聽說,大王想殺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