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大堂門口有兩株極大的月桂樹,在這寒雪飄飛的冬天,卻更顯得樹葉兒鮮綠的一色,襯着那潔白的雪,有說不出的嬌嫩。秋桂擡起頭來,見着容夫人一張雍容的臉映在那團綠色裡邊,似乎眼睛都帶了些綠意,她的前邊有一團白霧騰騰的升了起來,似乎將一切都模糊了。
這白影憧憧裡,秋桂就見容夫人一張嘴在不住的開合着:“我把你送去隨雲苑,你幫我留意着三少奶奶的事情,每個月我給你加半兩銀子的月例,湊成一兩,你覺得這樣如何?”
老大媳婦是最不好拿捏的,精滑得跟泥鰍一般,滑不留手,送個丫鬟去打探情況,保不定什麼時候便被她尋了個岔子給送回來了。老二媳婦人倒是老實,只是老二不管家裡的鋪子,將這秋桂送過去也沒什麼好處,卻平白如了秋桂的心願。唯有老三媳婦是個性子綿軟的,又只得秋華一個不知事的孩子,秋桂這丫鬟心眼兒多,人又機靈,進了隨雲苑還不隨便就能探到些消息?況且聽說老三媳婦每年還能進得一注銀子,容夫人心裡邊可還記掛着,只想什麼時候能j□j手去到裡邊分得一星半點的,總比什麼都沒有強。
秋桂拿着小包袱跟在管事媽媽身後跨進了隨雲苑,前院的坪裡邊,秋華和高祥兩人正在飛紅的幫助下滾雪球,準備堆出一個雪羅漢來。見着雪地上映出兩個人影,在那雪球上不住的晃動,秋華擡起臉來,便看到了站在管事媽媽身後的秋桂。
這不是祖母的貼身丫鬟嗎,怎麼現在到隨雲苑來了?
管事媽媽見着秋華一副疑惑的模樣,指着秋桂堆出了一臉的笑容來:“夫人見三少奶奶身子逐漸的重了,所以打發秋桂來隨雲苑服侍着。人我給送過來了,飛紅,你領着去見三少奶奶罷,我去向夫人回話了。”
季書娘見容夫人記掛着她身子虛弱,又給她添了人手過來,心中很是感激,連忙叫李媽媽安排了秋桂的住處,帶着她下去了。
秋華見着母親一臉笑容,不覺有些擔心,她拉住季書孃的手道:“母親,這秋桂是祖母的貼身丫鬟,怎麼平白無故的便給咱們隨雲苑派了過來?你可不能太過放心,不能讓她太近了身子纔是。”
季書娘伸手擰了秋華的小臉一把,溫柔的笑了一聲:“你這都是跟誰學的?人小心眼也小,竟然有這麼重的防範心。你祖母又不是碧芳院那個,難道還會來害我不成?你瞧瞧秋雲和月媽媽,來咱們隨雲苑也好幾個月了,可見着她們出了什麼紕漏沒有?凡是咱們隨雲苑有什麼事兒,秋雲她們便趕緊去請了你祖父祖母過來,昨日的事情若不是有你祖父,還不知道你父親會鬧成什麼樣子呢!”
見母親不聽自己的勸告,秋華無奈,只能嘆了一口氣,叮囑着飛紅仔細瞧着秋桂些,別讓她到內室這邊來:“秋雲看着便是個老實的,可這秋桂的眼睛一見便知是個油滑的,母親,防人之心不可無!”
季書娘見秋華惆悵,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拍着她的背道:“我知道你是因着你父親的事情,心裡纔有這想法,可畢竟不是人人都是你父親,若你都還沒和秋桂接近過,就這般懷疑着她,秋桂知道了肯定會難受的。”
日子真是如那流水般,小年似乎纔過去,眨眨眼便到了大年三十。中午容老爺帶着兒子去了祠堂祭拜了祖宗,和容氏親族們一起用飯,一邊談着往年的舊事,一邊說着新的一年的規劃,族田裡邊繳納上來的東西都讓四房人家分掉,各自叫僕人趕了車來拖了回去。今年收成好,所以東西比往年要多些,各房見着都喜笑顏開,容老爺站在那裡看着大家臉上的笑容,心中也特別得意,因爲族田這事兒是容大爺在打理着的。
到了晚上,各房都回了自己家,容老爺將晚飯仍舊設在了華瑞堂,大大小小團團坐了幾桌,便連季書娘都挺着肚子坐着軟轎過來了。
孩子們吃過飯便在外邊放炮仗,啪啪的響聲直震得人耳朵有些痛,季書娘坐在那華瑞堂裡邊,聽着那響聲,只覺得有些心驚膽戰,濃濃的硝煙的氣味也刺着鼻子不舒服,她向容老爺和容夫人告罪以後便由李媽媽和飛紅扶着回去了。
按着舊例,秋華他們該陪着容老爺和容夫人守歲,一家人圍着火爐子等到子時才能散去,而且也只有守到那個時候,容老爺和容夫人才會給兒孫們發小荷包,裡邊裝的是今年的吉利錢兒。大人們倒無所謂,這個荷包也只是做做樣子,哄小孩開心罷了,最重要的還是取了個意思,一家人團團圓圓。
小孩子們卻對這個小荷包是極其嚮往的,所以大家都不肯回自己園子裡去歇着,精神頭十足,就在華瑞堂前邊放炮仗,追追打打。嘉懋帶着少爺們,春華帶着小姐們開始打起了雪仗,丫鬟婆子們拎着燈籠在旁邊照着,身上不住的挨着雪糰子,可依然也看得興致勃勃,一個個在旁邊指手畫腳:“快,大少爺,大小姐在那邊呢!”
屋子裡邊大人們團團坐着,容老爺由兒子媳婦陪着說話,心裡頭也很是高興,望了望坐在對面的容三爺,也不覺得他可厭了,只是語重心長的勸導了他一番:“西山那個農莊,是族田的一部分,田地肥美得很,你二叔給我提了好幾次,想讓他家老三去管着,我都沒有答應,現兒叫你接管了,總得用心管出點名堂來,方能堵住你二叔的嘴。”
旁邊的容大爺也很是熱心,朝容三爺誠懇的說道:“三弟,你若是覺得沒有把握,可先去問問田莊的幾個管事,他們都是用熟了的老家僕了,靠得住。要是還覺得有問題,也可以來找我,我幫你出出主意,總不能讓親族們說閒話纔是。”
容三爺輕輕的哼了一句,他正老大不高興呢,在胭脂鋪子裡邊呆着,每日裡頭看着那些來買胭脂的小媳婦,心中也是舒坦。現在倒好了,父親一句話便將自己打發去了農莊,一眼望去全是泥巴,田裡站着的人個個都是膚色黧黑的莊稼人,好沒情趣。偏偏父親和大哥還將這事誇得天好地好,似乎自己還佔了天大的便宜般。
都是隨雲苑那個賤婦給鬧的,若她乾乾脆脆給了自己銀子,胭脂鋪子何至於從自己手中飛了出去?容三爺低頭夾了一筷子涼拌的鴨胗,抿了一口青竹酒,心中忿忿,完全就忘記了這事的始作俑者還是他自己。
屋子外邊孩子們還在嬉鬧着,僕婦們依然在不住的湊熱鬧,大家玩得格外開心,沒有人發現少爺小姐裡邊少了兩個人,只是抓着雪花團子往對方身上招呼着,清脆的笑聲迴盪在這暗夜的上空,和遠方躥出的煙火遙相呼應。
華瑞堂後邊院子的一個角落裡,被院子門上掛着的兩盞紅燈籠映出了小小的一團微紅的影子來,有兩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那裡細細的說着話兒。其中一個人穿着石灰青的平絨棉襖,帶着一頂鑲兔子毛的帽子,一張白淨的臉便夜空裡倏忽而逝的煙火照出脣紅齒白來:“淑華,這是秋華託我帶給你的年禮。”
一隻紅色的珠花出現在淑華的面前,紅豔欲滴的顏色,上邊還有白色的珍珠攢在一處,做了吐豔的花蕊,微微顫顫的隨着晚風在擺動着.“你看,這顏色多好,見你素日喜歡這鮮紅顏色,我們纔給你選了這個。”
淑華接了過來,看了看,隨手就將這珠花拋到了雪地上邊:“哼,我纔不稀罕她給我的東西。”
高祥見了心裡一陣難過,秋華選這珠花的時候本是猶豫不決,還是他鼓動她纔買下來的,沒想到被淑華這樣不當一回事的扔了。他蹲下身子將那珠花撿了起來,在身上蹭了蹭,小心翼翼的收到了提在手中的袋子裡邊:“既然你不要她送你的東西,那我送你的年禮,你可要收下罷?”
淑華驚喜的睜大了眼睛,沒想到高祥竟然還有東西要送給她,聽娘說高祥的父親是個大官兒,肯定家裡有不少錢,那他送自己的東西應該是值錢的好東西了。她盯着高祥在那個袋子裡邊摸了半天,然後喜滋滋的捧出了一對泥人來,獻寶一般送到了她的面前:“淑華,你看這對泥人兒,可是不是很精緻?”
淑華接過那對泥人看了看,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薄薄的怒意,她還以爲高祥會給她什麼金貴東西呢,沒想到竟然是送了她一對泥人——這是幾個銅錢就能買到的東西,虧得他也能拿得出手!望着高祥站在她面前,一臉期待的笑容,心裡更是難受,還不知道他送了秋華什麼東西呢,卻拿了兩個泥人便打發了自己,秋華是天上的雲,她是地上的泥不成?
想到此處,她用力的將那兩個泥人往牆上摜了過去,就聽一聲悶響,那一對泥人撞到了牆上,七零八落的跌了下來,變成了一塊塊碎泥巴掉在了雪地裡,被那白瑩瑩的雪色映着,黑乎乎的一片,顯得骯髒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