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對這次的賜宴很用心,他也知道,現在他把杭遠山玩殘了,薊遼那邊得儘快找個靠譜的武將鎮守,其實他對李劭卿也並不是十分放心,畢竟李思從和杭遠山鐵板釘釘的關係在那擺着,不過首輔大人說可靠,那就是他了,反正暫時也找不到別人。
李劭卿給皇帝請安謝恩,又彙報了薊遼防區的近況,曹德彰在一邊使勁幫他說好話,兩人把皇帝哄得眉開眼笑,大大誇了他一頓。到四刻的時候,皇帝從龍案後站起身,帶着曹德彰和李劭卿一同移步柏梁臺,臨出門時忽然想起什麼,對孫知良說了一句:“去把九娘也叫來。”
李劭卿的心猛地抽動了一下,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的一閃,衝上心頭:今日這場賜宴的目的,難道是……選婿。
他一瞬間激動起來,九公主已經過了及笄之年,又許過婚,卻遲遲不辦婚禮,今日皇帝賜宴外臣,又是和九公主背後的杭氏不對付的曹派外臣,還要特意將九公主叫來作陪,皇帝的用意簡直不言而喻。
李劭卿咳了咳,用力忍住自己的心花不怒放出來,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平靜地、淡定地、昂首闊步地跟在皇帝后面走了。
九公主正在博望苑,孫知良去請她的時候,在座的人都吃了一驚。太子微微皺起眉,連手裡搖着的扇子都停了下來,問道:“父皇賜宴昭平伯,怎麼會叫九娘前去出席?”
孫知良道:“老奴只是奉命行事,請殿下移駕,陛下和昭平伯還在柏梁臺候着呢。”
“好吧,那就去吧。”九公主站起身,理了理裙子,向太子淺淺欠身:“臣妹告退。”
太子沒答話,依然皺着眉,眼光一轉,看了那日鬆一眼,那日鬆便跟着九公主一同站起身來,對孫知良道:“在下久慕昭平伯的名號,不知是否有幸與公主殿下一同列席呢?”
孫知良滯了一下,猶猶豫豫道:“這……”
太子手裡的扇子又搖了起來,刺繡的墨竹影影綽綽,彷彿是真的有風穿堂而過,吹動了那一叢幽竹:“既然如此,那就都去吧,鐵勒如今與大央交好,那日鬆殿下與昭平伯也應該同席共飲。”
太子都發話了,孫知良自然不願意得罪這個大央未來的皇帝,當下便點頭應允,三人一同向太子告辭。到柏梁臺的時候,案几與菜餚都已經擺好,皇帝和曹德彰都沒料到那日鬆會跟來,一時間有些倉促,那日鬆看了看唯一空着的那張桌案,對上殿行禮道:“臣是不速之客,不敢爲陛下添憂,臣與文譽殿下爲同窗之友,同席即可。”
皇帝不好將人趕走,只能點頭答應,孫知良叫人來添了一副餐具,九公主便與那日鬆一道,在李劭卿陰沉的目光中一同入席了。
李劭卿的席位正對着九公主,一擡臉就能看到,九公主整場都垂着眼睛,刻意避免了與他目光接觸的機會,正好能讓他肆無忌憚,逮着時機就有意無意的盯着她瞄兩眼。
酒過三巡的時候,氣氛正好,皇帝淺酌了一口,放下杯子,對九公主道:“九娘,先前你去三屯營的時候,爲昭平伯帶了不少麻煩,正好趁這個機會,給他道個歉吧。”
李劭卿:“……”
九公主:“……”
原來真實目的是個這……不消說肯定是首輔大人的主意,給錢給人給地位給名利,現在連面子都一手包辦了,爲了拉攏拉攏個有真本事的武將,也真是辛苦他了。
李劭卿低頭抿了口酒,辛辣的液體從口腔一路流進腹部,壓住了心頭奇異的失望感,他擡頭看了九公主一眼,九公主抿着嘴脣,一言不發。
皇帝見她沒動靜,忍不住催促:“九娘?愣着做什麼?”
九公主深深吸了口氣,猛地擡頭,譏誚地笑了一下,將臉轉向皇帝,那日鬆一看她的反應便心知不好,手臂一動,在桌几下一把扣住了九公主的顫抖的手腕,聲音壓得極低,連九公主都只能勉強聽到:“忍住。”
這麼近的距離,以李劭卿的目力,就連九公主臉上施的脂粉都清晰可見,更何況他們之間這樣明顯的小動作。
他隱在桌下的手猛地收緊,修剪整潔的指甲抵住掌心,眼睛一下瞄住了九公主,想等着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九公主的嘴脣劇烈抖了一下,慢慢吐出一口氣,將手腕從那日鬆掌中掙出來,執起桌上的酒盞,對李劭卿舉了一舉,硬邦邦道:“昭平伯,先前得罪了,還請見諒。”
昭平伯瞪着她,眼神狠得好像要吃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曹德彰看了看這兩方人馬,心中暗道怪不得李劭卿要叛出杭派,果然過節不淺。
半晌,李劭卿勉強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同樣硬邦邦地對九公主舉了舉杯:“殿下嚴重了,微臣愧不敢當。”
九公主有點被他先前的目光嚇住,下意識地扭頭看了那日鬆一眼,那日鬆對她微微笑了一下,她才把頭扭回來,對李劭卿點了一下頭,又飲了口酒,勉強算作回答。
場面一時間冷了下來,那日鬆見狀站起身,對他一揖,語氣誠懇道:“在下於鐵勒王庭時便就聞昭平伯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昭平伯這會正不爽得很,對九公主尚還剋制着,對他自然不用客氣,當即動也不動,只冷笑一聲:“是嗎?那真是不巧,我們本可以在鐵勒王庭相見。”
言外之意,我們本可以在大央徹底踏平特勒的時候相見。
那日鬆有點尷尬,也不好駁他的面子,只能道:“幸好如今鐵勒已經交好,使得你我有機會在陛下的金殿裡,把盞言歡。”
“把盞言歡?”李劭卿冷聲道:“質子覺得你我言歡嗎?”語畢不等他回答,又道:“你覺得歡,那就歡吧。”
那日鬆:“……”
那日鬆感到他明顯尖銳的敵意,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他,有點無辜地扭頭看了九公主一眼,九公主對他輕輕搖搖頭,示意他多說無益,閉嘴坐下吃飯。
於是那日鬆也對他舉了舉杯,飲一口酒算最回答,閉嘴坐下吃飯了。
對於李劭卿來說,這頓宴吃的真是驚心動魄跌宕起伏,前半場心潮澎湃滿懷期待,後半場氣得半死食不知味,就連皇帝與曹德彰問他話,他回答的語氣都冷硬的狠,更別說那日鬆這個倒黴孩子,人家明明已經偃旗息鼓,他還時不時過去諷刺一番,幾度將現場氣氛弄得十分尷尬,到最後連皇帝都看不下去,出面打了個圓場。
那日鬆很抑鬱地跟太子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昭平伯對我的敵意簡直顯而易見,若非有陛下在場,想必昭平伯能拿刀削了我。”
太子打着扇子哈哈大笑,又去問九公主:“九娘你呢?他難爲你了嗎?”
九公主不願意多提他,只撇了撇嘴,道了一句“還好”,便結束了這個對話。
那日鬆也知道九公主當初曾經對李劭卿很心動,當下也沒再多說什麼,只道:“怎麼最近不見傅大人?”
太子道:“臨近年關,他家中也有不少俗事忙碌,很早便告假了。”
他這麼一提,九公主這纔想起來,她的確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傅博彥了,上次在東宮見到他,彷彿還正值秋季。
“他好像很少進宮了,”九公主問道:“哥哥給他派了什麼差事嗎?”
太子歪着頭看她,含着莫名笑意:“他這麼久沒有進宮,你可想念他?”
九公主臉上一紅,有些無奈:“太子哥哥沒了可以辯論的人,便整日裡打趣我。”
太子笑了笑:“他終究是你未婚夫婿。”
九公主輕聲笑了一下:“父皇還會願意將我嫁給他嗎?”
太子道:“當初的確是這樣,但現在未必了,只要衛國公淡出朝堂,你依然可以是父皇心愛的小女兒。”
九公主苦笑一聲:“何苦拖累他。”
太子沒再說什麼,傅博彥不進宮,他也沒機會見他,傅家先前還急得要死,隔三差五上奏催婚,這會反倒偃旗息鼓,十天半個月沒動靜。
傅博彥終究姓傅,傅氏給予他優越的出身和精良的生活,理應向他收取高昂的代價作爲回報,更要命的是九公主對傅博彥並沒有什麼風月之情,而杭家也無益用她的婚事來換取家族的崛起之機。
他忍不住揉了一下額角,在心裡哀嘆了一句,有骨氣的人都這麼難辦嗎……
九公主在東宮坐了一會就走了,其實她每日前去東宮也沒什麼事,只不過不去就更沒什麼事了。赤霄承鈞她們陪她在長而寂寥宮道里慢慢地走,九公主一邊走一邊走神,一直到承鈞在身後拉了她一下才回過神,宮道拐角處站了一個人,換掉了她印象裡常穿的曳撒,着了深青色的直裾和大氅,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頓了一下腳步,略作猶豫,還是提步向他走過去。
李劭卿看着九公主一步步走進,眉目清雅如畫,隱隱帶着幾分靜寂之色,再也沒有初相見時,那熱烈而濃麗的、飛揚着的神采,她越來越像一個大家閨秀,他先前欣慕的那種女人。
卻讓他愈發想念那個飛揚跋扈,無法無天的九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