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慕廣韻一回家就一頭栽倒在地。小秋也被他摔在了地上, 嚇得一個勁兒推他喊他。
“喲喲這怎麼話說的快來人快來人吶……”公玉侯王一個箭步衝出來……
……
慕廣韻再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小秋在他身上爬,公玉侯王在一旁提着等子拈藥。
“醒了?”公玉侯王瞥他一眼, “你瞧你現在, 像個女人一樣, 才淋個雨, 就病倒了。左看右看也不像個當過狗皇帝的人啊!”
慕廣韻坐起身, 揉着太陽穴緩解頭痛。窗子大開,陽光正好,風有些冷。
“你告訴我,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爲什麼你體內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斷魂毒性近來又頻頻浮動?”公玉侯王突然有些嚴肅地問。
斷魂?是了……方纔好像是噩夢連連來着,驚出了一身冷汗。
以至於他險些都以爲與薄媚是在夢裡相見的。
“公玉, 若我說她還活着, 你信不信?”
“誰?”
“薄媚。”
“誰?”
“薄媚。”
“怎麼可能!她不是早在四年前就死於刺殺了麼?就算那是謬傳, 那後來你不是也親手殺了夙白麼?夙白心裡與她種着同一對‘芳華劫’的蠱,夙白的是蠱母, 夙白死了,薄媚也就……”說到這裡突然頓聲,不知想到什麼,眼睛越瞪越大。
“千真萬確,我見到了她。公玉, 隔壁的孤芳, 我確信, 就是她。只是, 她已經徹底忘了我。”
“你……確信?”
“我確信, 一定不會錯。”他眼中隱約泛起了淚意,嘴角卻是笑的。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難怪!哈,哈哈哈哈——”公玉侯王突然扶着慕廣韻的肩膀癲狂地笑了起來,笑得小秋都拿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他方纔平息下來,認真地對慕廣韻說,“伶倫,我們都是傻瓜啊,絕頂大傻瓜!”
“公玉?”
“怕是我們都搞錯了呀!當初只聽夙白一面之詞,就相信她心裡種的是蠱母。可是,可是——萬一真正的蠱母是在媚媚心裡,而夙白心裡的只是子蟲呢?我們、我們關心則亂,竟然沒有一個人去想象這種可能!真是大錯特錯,大錯特錯……”
“你說……什麼?”慕廣韻第一次露出如此無措的表情。
“關心則亂,這麼多年,我們都錯了!多麼荒唐,多麼諷刺!”公玉侯王笑着笑着,默默流出兩行淚來,“難怪那年夙白死時,她體內的蠱蟲竟還可以殘活……我真是笨吶,四年都沒有想明白。其實原因簡單得可怕!因爲蠱母壽限還未到,所以子蠱還死不了啊!天吶——造化真他/娘會作弄人啊!”
“三十年……”慕廣韻失笑,笑得十二分苦澀,“三十年,我都做了些什麼……”
“伶倫你等着,我去找她……”
“別去,先別去——”慕廣韻道,“公玉,先去查查孤薇此人。”
“孤薇?”
“是。孤芳的弟弟,孤薇。”
……
上陽城的人都知道孤芳是個美人,更是個才女,並且半數以上的人都是見過她的。因爲傳說孤芳創作的每一首曲子都是取材自民間一個真實故事,她三不五時就會揹着琴到喧囂世間去採集故事,有時候聽獨居的老人家絮絮叨叨講昔年往事,一聽就是一整天。
慕廣韻通過一些特殊渠道買到了《雲和齋琴話》下冊,裡面有《塞上吟》《風煙引》這樣蒼涼殺伐的戰曲,也有《搗衣》《憶故人》這樣惆悵纏綿的小調。
有一曲《子衿》,與當年薄媚贈與慕子衿的那首生日曲無異。
聽說孤芳最近正在民間到處蒐集有關薄媚和慕廣韻的故事,爲了寫一組相和大麴。這組套曲囊括了幾十年來的時代變遷,大到幾個王朝的興衰榮辱,小到傳說中的愛恨情仇。其中關於慕廣韻和薄媚的篇章,暫定名爲《塵世香》。
慕廣韻覺得微妙,她如今竟以一個旁觀人的視角去寫他們的故事了。若她知道了自己就是戲中人,該做何感想?
慕廣韻身體好些後,抱着小秋出門散步。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心理,他把小秋脖子裡刻着“一九”的牌子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一路上想着會不會碰見她,結果一轉彎就看到孤芳揹着琴囊在一個糖葫蘆攤前踟躕的背影。
她站了許久,最後還是走了。
突然想起那一年,他帶兵援助歲黓公主對抗北狄,兩個人逃亡到石橋小鎮,曾有過一段疑似恩愛的夢裡浮生。那時候她也是想吃糖葫蘆來着,可是牙疼。
慕廣韻買了一支糖葫蘆,交給小秋。又對她耳語幾句。
然後若無其事抱着小秋經過孤芳身旁。
“咦?阿心姐姐家的孤娘娘?”小秋趴在慕廣韻肩頭驚喜地叫道,“娘娘,給你吃糖葫蘆,舅舅剛給我買的!”
孤芳愣了下,笑說:“不了,你吃就好,我近來牙疼……不過你是?”
慕廣韻駐足回身:“她是十九,你忘了嗎?”
孤芳看到慕廣韻時方纔恍然大悟:“哦……是隔壁逍遙家的林公子?好巧在這裡碰見你們……”
“小秋正在長牙,我本不許她吃糖,可是她鬧着非要吃。姑娘若不嫌棄,不妨跟小秋分吃這一支糖葫蘆?也好解她的饞蟲,也不算壞牙齒。”
“啊?這……”孤芳想了一想,“也……好啊。”
慕廣韻微微一笑,握着小秋胖乎乎的小手,把糖葫蘆遞到她嘴邊。見她愣怔,揚一揚眉,示意張嘴。
街上頗多人看着,孤芳很怕尷尬,只好張開嘴巴咬了一粒。低頭咀嚼時,不知爲何臉頰有些飛紅。
“天色晚了,是要回家嗎?”慕廣韻語氣溫和又自然,像是對一個熟識多年的人講話。
“是啊。”
“那麼,一起?”
“好啊……”
走着走着,天漸薄暮。深藍色的街巷,次第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眼見的東西彷彿都蒙了一層薄霧磨砂,微風拂人髮膚,可嘆紅塵似水。
十分愜意舒服。空氣裡還摻雜一些莫名的曖昧。
“聽說,姑娘近來對慕廣韻和薄媚的故事很是上心?”
“是啊,在寫《塵世香》。”
“《塵世香》,”慕廣韻笑笑,“真是一個好名字,分明轟轟烈烈的一段往事,倒叫這三個字襯得雲淡風輕。”
“再轟轟烈烈,也不過塵世間一場鏡花水月。作爲局外人來看,故事終有落幕,落幕了沉寂於史冊,總不過雲淡風輕四個字。”
“是了。”慕廣韻點頭,“那麼作爲局外人,世人怎麼看他們二人?你又怎麼看他們二人?”
孤芳笑了:“你這麼說,倒好像自己不是局外人的樣子……世人對他們譭譽參半。聽說早年間對慕廣韻歌功頌德的大有人在,因爲他少年時一戰成名,又早早展現出雄才大略,建立王朝之初,也曾頒佈惠民新政,一度革除了海內千百年來遺留的諸多弊病;不成想,一朝落勢,天下人又開始調轉矛頭集體罵他昏庸。昏庸倒也是的,哪有人拱手相讓江山的?還是讓給了一個無能的小鬼,這實在是對天下失責。至於薄媚……自然是罵紅顏禍水的比較多,畢竟她是個女人,許多事情又是因她而起。”
“那你怎麼看?”
“我?我只是覺得……有些悱惻。”孤芳道,“我很好奇,他們之間,該是怎樣的深情,才足以演變成那樣的傾國傾城傾天下。”
“怎樣的深情……”
“鑑於此,《塵世香》不寫是非,只寫愛恨。”
說着話,兩人已經回到了雲和坊門下。懷裡小秋不知何時睡着了,糖葫蘆從手裡滑脫,粘在了慕廣韻肩頭。
“那麼,我先回去了。”孤芳作別。
慕廣韻沒有說話,一把抓住她手腕,反手寇在銅門上,欺身壓上去,隔着一個小秋的距離,趁着月色,肆無忌憚逼視她:“你知道嗎?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人。”
“林公子!”孤芳有些惱羞。
“孤姑娘,不瞞你說,在下近來正打算續絃,覺得與姑娘十分投緣。姑娘看在下如何呢?”
“啊?”
“姑娘雖有傾城之姿,但到底不是二八芳華。虛有三十歲的女子,再不嫁人,就老了。”
“啊?看得出來?”
“做我的妻子吧。”
“……啊?”
“我喜歡你。”
“……我們才認識幾天,未免倉促。”
“這麼說,就是不反對了?”
她在他曖昧的吐息中,漸漸暈眩迷失。“林公子,我們以前……是否見過?”
她幾乎是斷定了,他們過去,不止是見過。一定。否則這熟悉到入骨入髓的感覺是從何而來?
她以爲他會吻下來。但是他沒有,只是近在咫尺地與她僵持,灼熱的吐息一次次噴薄在她的脣上。也不知是極力剋制,還是有意誘惑她。眸如沉水,望進她眼底,如癡如醉。
他突然笑了:“你這麼說,倒好像自己曾經失憶過。”
“……”
“你失憶過嗎?”
“……當然沒有。”他把問題拋回給她,到底不肯正面回答她過去是否相識。他的話半真半假,她不得不有所防備。
他起身退開,說:“不早了。明日辰時,在下登門拜訪。”
“做什麼?”
“給姑娘講一些我所親歷的不爲人知的故事,關於薄媚和慕廣韻的,關於他們是怎樣的深情,興許對《塵世香》的創作會有幫助。”垂一垂眼,又笑道,“那麼緊張做什麼?怕我去提親嗎?”
“……”
……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伶倫,你知道我打聽到什麼?”一回家,公玉侯王就一驚一乍地道。
“什麼?”
“那孤薇、那孤薇啊……哎呀我一個大男人都不好意思說!那孤薇原是齊瑧身邊最受寵的一名孌童,十幾歲就跟了齊瑧,一直養在深宅,後來齊瑧弒殺司徒涼心成功後,封賜孤薇爲高階武官,南征北戰一直帶着他。他到底能不能打,這個無從得知,總之他短短几年裡是功勳卓著,屢屢進階。如今已官居一品……雖然他們這小政權也沒什麼權威可言,但足以見得齊瑧對他的偏袒喜愛。”
“哦……”慕廣韻點點頭,沒太吃驚,“他祖籍哪裡?”
“打聽不到啊,好像自從跟了齊瑧,他以前的事情就都被一筆抹殺了,誰也不知道他的過去,檔案裡也找不出蛛絲馬跡。”
“孤薇,孤薇……‘孤’姓的望郡在哪裡?爲何從未聽說過?”
“是啊,別說望郡了,我從前可連這個姓氏都沒有見過!”
“他是怎麼遇見孤芳的?”
“說是四年前路過難民營時偶遇了失散的姐姐。”
“是麼?他騙她,有什麼目的呢……”
“有什麼目的我不知道,但上陽城的人都說孤氏姐弟倆感情很好呢。他們時常一起乘車出遊,孤芳時不時也會進宮……也就是齊瑧臨時修建的府院中看望弟弟。前兩年孤芳眼疾復發,孤薇還曾滿世界懸賞神醫替姐姐換眼治病呢。看起來……真的好像親姐弟啊……”
“換眼?難怪,真是苦了她……這些年,她到底是怎麼過來的?”慕廣韻深深蹙眉,“難道……真的只是孤寂的兩人相互慰藉?”
是夜裡輾轉難眠,慕廣韻取了琴來,坐在牆影下對月撩撥。萬籟俱寂裡,把《秋水》從頭到尾彈了一遍。是彈給牆那側的人聽的。故意的,故弄玄虛。
她還記得這首曲吧?大概記得不全,否則怎不收錄在《雲和齋琴話》裡。
此刻聽見了,她是否會睡不着呢?又是否會想起些什麼?
……
第二天慕廣韻起了個早,本打算辰時去雲和坊,卻聽到消息說城外的仗打完了,上陽城的禁令解除了。
慕廣韻心想,如今時局瞬息萬變,不知道過幾日會不會再度封城封路,又或者會不會有人佔領了樂邑,掃蕩舊皇宮。找化蛇膽事大,救治寒水事大。於是決定趕緊出城去樂邑。
至於與孤芳的約定……
“公玉,今日她若來尋我,只說我臨時有生意去忙了,請她見諒。若問及其他,切不可告訴她我們的真實身份。”
“啊?你就打算這樣吊着她嗎?”
“有何不可。”
“爲什麼不告訴她實情呢?四年裡,你明明爲她心灰意冷,爲她一蹶不振。現在她回來了……”
“她活該啊。”慕廣韻笑說,“誰讓她活着卻不出現,誰讓她說忘記就忘記了,那麼瀟灑。”
不懲罰,不折磨,怎麼對得起我這些年的意冷心灰。
公玉侯王嘆一口氣:“彆嘴硬了,我知道,你不過是怕‘薄媚’和‘慕廣韻’這兩個名字又把她嚇跑。”這兩個名字之間有太多隔閡,親人的死,家國的痛,不是愛或恨那麼簡單。要怎麼樣才能對失憶的某人解釋清楚呢?
或者說,他自己也還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