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獅湖的涼亭,一男一女並肩而立,看似遠眺湖水,實則各有心事。
葉紅拂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寧奕,目光尤其在他腰間的那柄油紙傘上停留。
傘面破舊,有些破爛,殘缺。
重要是內蘊其中的劍鋒……竟然有了一絲破綻。
邁入命星之後,她的神魂極其強大,在珞珈山傳承的加持之下,神念之強悍,完全可以與白鹿洞書院專門修行神魂殺伐之術的命星人物相媲美。
神魂涉及六感,探知。
看出端倪的葉紅拂皺起眉頭,直截了當問道:“你的劍……怎麼缺了一個口子?”
細雪鋒銳,天下無雙。
這世上,還有什麼物事,能夠把細雪的劍鋒給破掉?
寧奕搖了搖頭,苦笑道:“如果我說,是被更鋒銳的劍器砍破的……你信麼?”
他本來就沒打算隱藏這件事。
細雪總要出鞘。
在不老山那一戰,細雪與“拔罪”進行了一次硬撼。
就像是在西境劍湖宮那樣……細雪砍碎了大雪。
而這一次,身爲道宗數千年最強殺伐靈寶的“拔罪古劍”,則是砍得細雪劍鋒之上,崩出了一道細小的口子。
“身爲劍修,劍是最重要的東西……劍鋒碎裂一絲,都是劍修的失職。”葉紅拂的語氣很不悅,她鳳眸含怒,道:“寧奕,就算你身上寶物衆多,但徐藏的細雪之鋒銳,放在兩座天下仍然可以名列前茅,你怎麼一點也不珍惜?”
寧奕有些愕然。
他看着這位眉尖含怒的紅衣女子,一時之間哭也不得,笑也不得,他並不準備對葉紅拂解釋不老山發生的事情……但這姓葉的,怎麼把細雪看得如此重要?
寧奕有些無奈,乖乖認錯道:“的確是我的失職……以後有機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這個缺口修補好的。”
“你以爲細雪很好修補?”葉紅拂看着寧奕,她冷冷道:“趙蕤先生以無堅不摧的霜紋鋼製造這把劍,霜紋鋼已經兩百年沒有在大隋天下被髮掘到了……當初是在妖族天下大開殺戒,殺了好幾位大妖君,才鑄出這把劍。你拿什麼修補?”
葉紅拂的這番話,讓寧奕意識到了……細雪碎了一個裂口,的確是一個嚴肅的事情。
只不過,葉紅拂爲何會對蜀山趙蕤先生如此瞭解?
細雪的鑄造,其實算得上是一個秘密,除了小霜山的傳承者,一般不會對外宣佈……她又是怎麼知道的?
寧奕並不知道,這位珞珈山的葉小山主……在年少時候,曾經被徐藏救過一命。
見了那個男人,出劍時候的卓越風姿。
從那之後,葉紅拂便開始搜尋那個男人的消息,搜尋蜀山的消息,她不是沒有想過,有一天可以成爲蜀山的弟子,接過那個男人遞來的劍。
能夠執掌“細雪”,在女孩很小的時候,就成爲了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所以她拼命瞭解徐藏,瞭解細雪,瞭解趙蕤先生,瞭解蜀山的上上下下……
只可惜,命運與人的想法總是有些出入。
雖然後來她被師尊扶搖帶回了珞珈山,她依舊把這當成了習慣。
師尊待她極好,憐惜她的劍道天賦,但最後仍然選擇了尊重。
葉紅拂凝聚命星的時候,便是走了一條以煞氣證道的路,以最重要的第一顆本命星辰,來換取自己劍心的安穩太平。
某種意義上,她比起寧奕,更像是上一代的年輕徐藏。
但寧奕要成爲的,從來就不是第二個徐藏。
……
……
涼亭內,兩人沉默了片刻。
葉紅拂搖頭道:“我以前很想站在你的位子……所以剛剛的言語有些過激了。”
寧奕笑道:“沒什麼……不止你一個人這麼想,我是一個幸運兒,每次回顧人生,能得到這一切……我並不歸結於自己,的確是‘運氣’的成分佔據了多數。”
他沉默片刻,解釋道:“我得罪了東境,琉璃山布了一個殺局,活下來已是僥倖。細雪的缺口……實在是沒有辦法。”
葉紅拂眼神有些訝異。
她身爲珞珈山尚未公佈的小山主,情報和訊息自然極其強大,葉紅拂知曉前不久在東境爆發的事情……三災之一的雪魔君被人抹殺了,東境琉璃山似乎針對某個人在不老山立下了殺局。
葉紅拂知道不老山原來的主人是誰。
如果琉璃山真的不長眼,針對洛長生布下殺局……那麼三災之一的死,似乎倒沒有那麼令人吃驚。
寧奕的這句話,對她而言,信息量有些大。
葉紅拂沉下氣來,她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咀嚼着寧奕的那句話,然後問了一個問題。
“你見過洛長生了?”
寧奕點了點頭,平靜道:“他救了我一命。”
腦海中自動把雪魔君之死與洛長生聯繫在一起的葉紅拂,眼神有些古怪,喃喃道:“我成了命星,他竟然連雪魔君這等星君都可以滅殺了麼……”
寧奕沉默片刻,也不想解釋什麼。
道宗應該是對外封鎖了消息。
即便是珞珈山也得不到完整的線報。
琉璃山更不可能自打臉面。
想了想,他還是解釋了一下,以免葉紅拂的道心被洛長生打擊得太嚴重。
“琉璃山的殺局與洛長生無關……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寧奕嘆氣道:“不過他確實很強,我看不出來深淺。”
葉紅拂鬆了口氣,神情明顯釋然了許多。
她笑了笑,語氣之中卻滿是苦澀,道:“這些年,我本以爲,他只比我高一線……可後來我發現,無論我怎麼努力,怎麼破境,他總是比我高一線……其實這是一個很恐怖的事情。”
寧奕心領神會。
他能明白這種感覺……洛長生是一個風輕雲淡的人,是一個不張揚不外露的人,所以無論他高出對手多少,展現出來的,一定是輕描淡寫的那麼一線。
我有一柄萬鈞錘,卻只出壓死稻草的最後一絲力。
這是最省力的辦法,也是最聰明的做法。
“寧奕,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葉紅拂站在寧奕身旁,她猶豫了很久,道:“我沒有去參加後山的葬禮……因爲全天下人都說他死了。現在我只想問你,那個男人,真的死了嗎?”
寧奕怔了怔。
他好像忽然有些明白……爲什麼葉紅拂會如此在乎細雪,瞭解蜀山,以他對徐藏的瞭解,多半是在某個不合時宜的地點,發生了某件不合時宜的事情。
就像是那位在藏劍山閉關破境之時,仍然對徐藏念念不忘的白鹿洞水月。
一見徐藏誤終生。
寧奕無聲的嘀咕了一句,他有些無奈……如果不出意外,那時候的葉紅拂還只是一個孩子啊。
年輕時候的徐藏就那麼帥那麼瀟灑那麼……老少通殺嗎?
他摸了摸鼻子,回想自己跟那個男人相處時候的場景。
雖然行走在刀劍之中,狼狽地逃亡,但時時刻刻都覺得安慰。
那個男人,絕不會遲到,更不會缺席。
他總是在你最危險的時候到來。
他總是能像一座山一樣,立在你的面前。
世上有許多規矩,可一條也束縛不住他,一人一劍在,便讓人覺得太平,心安。
也是。
念及至此,寧奕自嘲地笑了笑。
這樣的一個人,孤獨漂泊而又安穩可靠……怎會讓人不刻骨銘心?
別說葉紅拂了,連自己有時候都覺得恍惚。
涼亭裡,葉紅拂動用了自己的全部神念,放在寧奕的身上。
她想從黑袍年輕人的眼中看到一絲深藏的猶豫。
只要一絲。
或許徐藏還活着呢?
如果他還活着……那麼寧奕一定是知曉真相的那個人。
葉紅拂屏住呼吸。
然而並沒有發生她想象中的那一幕。
寧奕的眼神裡一片黯然。
只是搖了搖頭。
“死了。”
言簡意賅的兩個字。
死在紫山聶紅綾的墓碑前。
死在大隋那一年忽如其來的大雪下。
就此長眠。
葉紅拂閉上雙眼,搖了搖頭,過了許久。
她沙啞笑道:“如此也罷,如此也罷……”
“原來再驚豔的人,到頭來,都不過是天下一顆命星,地上三尺厚雪。”
……
……
星辰閃爍。
風雷搖曳。
蜀山的藏經閣大殿,風聲穿過,掀動千手的衣袍,這位修爲距離涅槃只差臨門一腳的蜀山小山主,處在最重要的閉關時刻……她每日靜坐在那副觀想圖前。
修行。
涅槃的道火隨時可能點燃……但她卻久久沒有邁出那一步。
不是因爲她不敢,而是因爲她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涅槃的生死,無人可以知曉,再驚豔的天才,也有可能死在這一道門檻上,一場道火燒去,整個人化爲虛無的灰燼。
她需要活着……做一件事情。
千手走出藏經閣,看着穹頂閃爍的星辰。
她徒步走過風雷山,看到盤坐在院落裡呼吸均勻的小不點谷小雨,神念鋪開,除了後山……整座蜀山都被她的神念所籠罩。
她能夠清楚地聽到風吹,草動,蛙鳴,蟲飛。
萬事萬物,都在掌控之中。
她神情平靜,一路前行,衣袍化爲絲絲縷縷的虛無光線。
霜寒已至。
小霜山上百草折。
她最終來到了一面枯萎的石壁之前,因爲死氣太重,這裡的草葉都凋零謝去……一口石棺靜靜立在這裡。
千手眼神裡帶着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
她靜靜看着這口石棺,指尖觸碰。
光線絲絲縷縷遊走,綻放。
紫山山主親手佈下的禁制,在館面迸發,一層又一層的霜雪凝聚而出。
千手的指尖都染上了霜寒。
她置若罔聞。
身披黑白大氅的女人,隔着厚厚的石棺,與裡面長眠的那個人對視。
棺木很厚。
但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師弟的神情。
大隋天下最驚豔的劍修,嘴角還帶着嘲諷和調侃的笑容。
他的死,就像是一場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