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

第1074章 將來之事

一個身材瘦弱的道士,頭戴氈帽,一身縫補厲害的青色棉布道袍,腳穿一雙厚實棉鞋,走在路上,就跟瘦竹竿晃盪似的。

身邊跟着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腰間佩刀,刀柄被摩挲得包漿鋥亮,男人在幾個月前開始蓄鬚,很快就滿臉絡腮鬍。

雙方一起走在回鄉路上,兩人家鄉,離着不遠,也就三四十里路,都屬於五陵郡地界。

其實道士要那男子年輕二十多歲,只是面相顯老的緣故,看着卻要比後者至少年長十歲。

關鍵這道士雖無官方認可的度牒授籙,屬於私籙路數,卻是貨真價實的修道之人,身邊好友,則是純粹武夫。

兩人一起遠遊歸來,這趟出門,耗費數年之久,走了不少地方,見了不少奇人異事。

正是米賊王原籙,捉刀客一脈的武夫戚鼓。

一個玉璞境圓滿修士,一個隨時都有可能破境的九境巔峰武夫。

在這青冥天下,米賊一脈的道士,只看“米賊”二字,就知道處境不算多好了,與那尸解仙、挑夫和一字師類似,不至於是走在街上人人喊打的歪門邪道,但是最好別靠近白玉京地界,一經發現行蹤,多半就要去那五城十二樓做客了。

戚鼓問道:“你覺得我要不要答應朱璇的邀請?”

在遊歷途中,曾經路過雍州,在青冥十四州當中,屬於一處水運最爲充沛的風水寶地,

幷州的青山王朝,雍州的魚符王朝,都是本州國力最盛的王朝,首屈一指的龐然大物。

不知怎麼,兩人被那位魚符王朝的年輕女帝發現了行蹤,朱璇親自露面,邀請戚鼓擔任皇家供奉。

不過雙方心知肚明,魚符王朝的女帝朱璇這就是截胡,因爲戚鼓隨時隨地都有可能以“最強”身份躋身止境武夫,若是在魚符王朝破境,就可以增加一份數量可觀的武運饋贈,所以朱璇除了拿出一個供奉身份,另有開價,極其豐厚,不談那筆俸祿,光是朱璇承諾從皇室密庫中取出一件兵器,可供戚鼓使用,期限是三百年,這就極爲誘人了,這把名爲“破陣”的絕世名槍,一直是魚符王朝的鎮國之寶,能夠先天剋制練氣士的陣法,戚鼓要是成爲止境武夫,再手持此槍,對陣仙人之下的練氣士,全無敵。

別說分勝負了,估計對方想跑都難。

任何一個能夠躋身年輕與候補十人之列的,無論是修士還是武夫,誰沒幾手殺手鐗?

反觀青神王朝這邊,好像全然無所謂戚鼓在哪裡破境,至今就連個道官都沒現身,就更不談皇帝陛下和雅相姚清了。

把戚鼓氣個不輕。

老子好歹是九境武夫,就這麼不入你們的法眼?

王原籙說道:“反正你見着了好看婆姨,就要挪不動腿。”

戚鼓沒好氣道:“你也就只會窩裡橫了。”

王原籙確實就是在他這邊敢這麼橫,見着了外人,就要舌頭打結,話都說不清楚。比如在女帝朱璇那邊,王原籙就一直低着頭,紅着耳根,差不多就是問三句答一句的光景,之前在陸臺和袁瀅那邊,道士更是喝高了,不知怎麼就給那位陸公子幾句話,喝到了傷心處,酒量又差,哭得稀里嘩啦,虧得沒有發酒瘋。

可能唯一的例外,就是那個被王原籙喊了多年便宜“老祖宗”的玄都觀孫道長。

王原籙在老觀主那邊,確實挺有英雄氣概的,都敢當面罵一句老瓜皮。

老觀主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尤其那句“貧道喜好與人爲善,從不與人結隔夜仇”的口頭禪,在青冥天下聲名在外。

所以戚鼓私底下勸過王原籙,在老神仙那邊,說話還是要客氣點,只是勸不動。

“要是這趟回家,連那劉敬都見不着,老子就不拿熱臉貼冷屁股了。”

戚鼓越說越氣,罵罵咧咧道:“他孃的,真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那就怨不得老子牆裡開花牆外香了。”

位於青神王朝京畿之地的五陵郡,是個豪貴之家扎堆、世族門閥林立的地方,祖蔭陰德之盛,冠絕一州。

五陵郡,轄下五縣,長茂鈞陽平。既是皇陵所在,最早其實就是青神王朝專門用來聚攏、安置開國勳貴之地。

如今的郡守大人劉敬,是皇親國戚,還有個提點宮觀官的身份,京城、京畿道士,都歸他管。

此外青山王朝各大山川,都設置有宮觀提舉官,往往被朝廷用來安置上了歲數的閒散大臣,更像是個榮銜。

王原籙說道:“小心姚首輔就盯着你呢。”

戚鼓問道:“不至於吧?”

王原籙微皺眉頭,說道:“難說。”

戚鼓猶豫了一下,還是使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與身邊好友密語道:“虧得我們幷州是歸青翠城管轄,不然早就被白玉京道老二收拾得慘了,五陵郡絕不會有今天的生機氣象。”

王原籙說道:“同源不同流,水性就有差異。老百姓逐水而居,當然喜歡水勢平緩的,三天兩頭就發洪水,是個人都遭不住,要叫苦喊冤的。”

戚鼓笑道:“偶爾還是能夠蹦出幾句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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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鼓想起一事,說道:“聽說餘掌教新收了個弟子。”

道士咧咧嘴,“命好,羨慕不來哩。”

戚鼓調侃道:“徐雋的命纔算好。”

道士想了想,搖頭道:“徐宗主不光是命好……不對,徐宗主的命其實並不好,命硬纔是真本事。”

戚鼓說道:“總有一天,我要娶了那白藕當媳婦,纔算光宗耀祖!”

道士習慣性低頭袖手,身形佝僂,“辣婆姨,真要娶過門,就是每天嚼朝天椒哩。”

戚鼓眼神熠熠,晃了晃手腕,咧嘴笑道:“只要老子贏了她一場,娶過門來,再輸給她一百場、一千場,都麼問題!”

打架嘛,分兩種的。

道士小聲嘀咕,埋怨道:“你說話咋個這麼下流嘞。”

戚鼓咦了一聲,“這都聽得懂?”

最近百年之內,如莊稼逢大年,五陵郡涌現出了一大撥各州矚目的天之驕子,光是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候補,就有兩位。

此外符籙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華陽宮,有個道號悠然的年輕修士,而採收山有個道號南山的女子道官,兩位公認的天仙胚子,如今已是年輕元嬰修士。

與此刻路上這兩位,都是五陵郡走出去的年輕一輩,悠然和南山,也都是趕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官之一,雙方雖然出身於敵對宗門,但是他們卻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連時辰都毫釐不差,這等天作之合,以至於地肺山和採收山的兩撥道官們,如今人心都有些微妙變化。

其實王原籙和戚鼓是很想一起走趟五彩天下的,只是浩然天下文廟制定的規矩擺在那邊,雙方境界都超過了門檻,想去去不了。

在山上道官眼中,這個五陵郡就是個聚寶盆,神仙窩。

在數座天下眼裡,更是一個可與浩然天下驪珠洞天媲美的金玉道場。

既有躺在祖輩功勞簿上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也有“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的五陵子弟,不惜死於邊庭,更有一擲千金急人之難,豪俠任氣的年輕遊俠。

反正都是名動天下的五陵少年。

可是在王原籙和戚鼓眼中,就只是家鄉。

有錢人很有錢,窮人也會窮得揭不開鍋,各活各的。

離離原上草,官道上鮮衣怒馬,塵土飛揚,來了一撥金鞍玉勒富貴客。

這撥騎乘駿馬出遊的,都是一些年輕面孔的男女,佩劍背弓,騎馬尋花,風流豪邁,意氣相傾,滿身凌厲之氣。

那道士恰恰相反,畏畏縮縮,賊眉鼠眼的,滿是鄙瑣局蹐之態。

王原籙趕緊挪步,不與對方爭道,主動躲避那些極爲雄健神異的高頭駿馬,戚鼓只得跟着站在道旁,等到那撥王孫子弟策馬遠去後,戚鼓擡手揮了揮塵土,一隻手習慣性掏了掏褲襠,笑道:“只說皮囊賣相,確實得看種好不好,咱倆就都不濟事,吃了大虧,所以將來娶媳婦,一定要找好看的。”

王原籙不搭話,沉默片刻,說道:“掏褲襠這個習慣,能改就改了吧,被女子看到了,至少好感減半。”

戚鼓笑道:“傢伙什太大,擺不正位置。”

王原籙說道:“怎麼每次放水,都是你先提褲腰帶。”

戚鼓啞口無言。你跟我較這個勁作甚?

兩人路過一處道旁行亭,裡邊有一幫賭鬼在裡邊擲骰子,戚鼓搓搓手,王原籙斜眼一瞥。

戚鼓嘿嘿而笑,“放心,老規矩,既然跟你保證過了,肯定說到做到。今兒就算了,先送你回家。”

戚鼓打小就有個毛病,嗜賭如命。

後來認識了王原籙,成了朋友,拍胸脯保證,以後跟我混,保證缺啥有啥。

結果戚鼓曾經因爲賭錢,在青神王朝京城和轆州,先後吃過兩次大虧。

剛好兩次都是王原籙匆忙聞訊趕去,幫忙擺平的,所謂“擺平”,很簡單,就是我王原籙拿錢擺不平的事情,就拿命擺平。

兩次救出戚鼓,殺出一條血路。

甚至可以說王原籙之所以成爲米賊一脈的道士,都是拜戚鼓所賜。

不過那些年,王原籙至多與戚鼓埋怨一句,跟着大哥混,三天餓九頓。

王原籙的想法,很簡單樸素,答應跟你做朋友,是我自己的選擇,既然做了朋友,就得有朋友的樣子。

朋友不把我當朋友,那是我的眼光問題,沒什麼可抱怨的,吃過幾次苦頭,覺得遭不住了,分道揚鑣就是了。

之後王原籙就給戚鼓定了一條規矩。

只要你在賭桌上邊,不想着掙錢,隨便你賭錢,幾百幾千兩銀子,甚至是那神仙錢都沒事,沒錢了,跟我借錢去賭都沒問題。

但是隻要你想着掙錢,哪怕只是幾文錢的小打小鬧,都別賭。不然以後我們就別做朋友了。

王原籙交朋友的唯一宗旨,就是不小氣,有幾個交心的朋友,這種人才值得結交。

戚鼓問道:“還是不打算捅破窗戶紙?不與你哥哥擺明身份?”

王原籙無奈道:“怕啊。”

戚鼓悶悶道:“得怨我。”

如果王原籙不是米賊一脈的旁門道士,在青神王朝朝廷這邊受籙,他哥哥一家,也算是一場“得道飛昇,仙及雞犬”了,不說什麼潑天富貴,在這五陵郡立起門戶來,開枝散葉,再傳承幾代香火,說不得就是一地郡望家族了。如今便不成了,被自己連累,王原籙的山上仇家實在太多。

王原籙搖搖頭,“不是這樣的,小日子有小日子的安穩,我大哥也有自己的命。”

戚鼓也只當是好友在安慰自己。

王原籙的親哥,名叫王原福,丈人是個當地屠戶,今兒手裡拿着一副大腸和路邊酒肆買來的一斤散酒,逛蕩到了女婿家黃泥屋門口那邊,臭着一張臉,見了出門迎接的女兒女婿,埋怨道:“我自倒竈,走了黴運,把個本該嫁給有錢門戶當夫人的女兒,嫁給你這現世寶的爛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祖上積了甚麼德,帶掣你中了個道童身份,以後更有理由不做正事了,心肥了,以後又不知要開銷我多少辛苦銀子,莫不是上輩子欠你的,今世討債來了,若有下輩子,千萬記得還我。”

王原福彎腰低頭,哪敢還嘴,瞥了眼酒壺,嚥了口唾沫,確實嘴饞了。

不出意外,裝了一斤散酒的酒壺,喝完了酒,老丈人還是要帶回家去的。

那個被老丈人說成是被他“提掣”而來的道童身份,其實就是個道士候補,類似浩然天下的童生功名,有了這個身份,每三年就有一次參加縣衙院試的機會,考中了,參加一府治所的授籙,纔可以得到一個朝廷認可的正統道士身份。不過距離真正的“道官老爺”,還差一步,得等着補缺,有了實缺,不管是衙門當差,還是去了宮觀,纔算正兒八經的道官。

膀大粗圓的屠子,與好似那潑出去水的女兒說道: “去,把腸子煮了,再燙一壺酒來吃。”

王原福將老丈人領進屋子,走在稍後邊,老丈人說話嗓門大,唾沫四濺的,王原福偷偷擡起袖子,擦了擦臉。

等到老丈人坐下了,王原福才抖了抖衣袍,輕輕落座,屠子用眼角餘光打量一眼,窮講究,真把自個兒當道官老爺了,只是念在那個道童的份上,才忍住沒說出口,問道:“你那個常年不着家的弟弟呢?”

王原福苦笑道:“好久沒個音訊了。”

老丈人嗤笑道:“家書都不曉得寄一封,白養了個弟弟,虧得他王原路還是個讀過書識得字的,這些年是在外邊混得多可憐,纔會連一封書信的錢都捨不得花銷。”

按照村子這邊的祠堂族譜,是原字輩,名字裡邊都需要嵌個“原”字,其實王原籙的本名,是王原路。

王原福依舊不敢頂嘴。

在青冥天下,道官有五花八門的身份、頭銜,不是隻有練氣士纔可以成爲道官,沒有修行資質的凡俗夫子,只要通過官府考覈,也能獲得道士度牒,不過會授以不同的法籙,除了朝廷頒佈的,也有世代相襲的,還有某些得道高真簡選高徒,秘授符訣,張大門風。

像這個被老丈人橫豎看不起的王原福,哪怕將來僥倖成爲道官,多半依舊就像那濁流胥吏,不入清流品第,以後的升遷之路,也會相對狹窄,極有可能是被調派到一個僻遠的小道觀,或是在一些類似縣衙寶誥司、醞釀局的清水衙門當閒差。但是對於出身貧寒、沒跟沒腳的王原福來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已經算是光耀門楣的事情了,是完全可以去村子祠堂裡邊燒香祭祖的。

就像弟弟王原籙,也是鑽研道書律典小二十年,報考了多次,也未能考出個正式道官,主要還是五陵郡這邊,道士度牒的名額有限,典型的僧多粥少,那些富貴子弟,自幼讀書,又有明師傳道授業,當然就有先天優勢,而且擅長押題,畢竟有那律師頭銜的主考官道士,如何出題,也是一門學問。再者也怪弟弟王原路心氣太高,鑽了牛角尖,一門心思要考取那家鄉最大一座道觀的威儀師,考中了,在“行走”歷練幾年,就有希望負責住持道觀的科律儀軌,指示道官們的坐作進退之威儀。

只是咱們五陵郡最大一座道觀裡邊的威儀師,哪有那麼容易考中,別說是王原路,就是那些祖上闊過、現今也沒有如何家道中落的膏粱子弟,不一樣爭破頭?

老丈人說道:“你那弟弟,就是個扶不起的玩意兒,別回了最好,說是多雙筷子的事,其實不還是個事兒。”

當年女兒求自己幫襯她那小叔子,他便幫着在縣城找了個銀鋪學徒的活計,多好的營生,不然能有那句“賊不過銀匠”的老話?不曾想那小子不識好歹,死活不去,非要待在山上。

好巧不巧的,翁婿二人正聊着王原路。

王原籙便回了家鄉,此刻站在了門檻外邊,喊了一聲“哥”。

瞧見了門外好幾年沒見的親弟弟,王原福雖然心中欣喜,卻依舊板着臉,剛要站起身,不過剛擡起屁股,就趕緊坐回長凳,只是點點頭,說道:“去竈房那邊,跟你嫂子打聲招呼。”

王原籙嗯了一聲,轉身就走。

屠子一拍桌子,沒好氣道:“見了面,都不知道跟我打聲招呼,半點規矩不懂的東西。”

王原福笑道:“原路打小就是這個樣子,性子是孤僻了些,跟誰都不親近。”

屠子冷嘲熱諷道:“就他那慫包德行,想跟誰親近,也得有人樂意才行,三十好幾的人了,連個暖被窩的醜婆姨都找不到,要是擱我,哪有臉皮上墳祭祖,一頭撞死算數,燒高香,下輩子投個好胎,至少別長得這麼磕磣人,大晚上走路上,別說嚇死人,鬼都要被他嚇死。”

王原福臉色尷尬。畢竟是老丈人,不好發火。

之後一頓飯,屠子跟王原福坐在桌上,王原籙死活不願意上桌吃飯,就夾了幾筷子菜,捧着個碗蹲在門口。

王原福勸了一句,知道這個弟弟是個主意很定的人,也不懂什麼人情世故,勸不動,就算了。

王原籙在門外低頭扒飯,戚鼓就沒有登門,各回各家。

碗裡的米飯很結實,飯勺使勁按過的,等到米飯見底,王原籙端着大白碗,怔怔看着前邊。

不怨天尤人過苦日子,啞巴笑着吃黃連。

王原籙轉過頭,再仰起頭,嚥下那口米飯,問道:“碧霄洞主怎麼來了?”

之前一輪明月搬徙到青冥天下,在那天上,王原籙遙遙見過這位老前輩一面,架子很大,道法很高,就站在白玉京道老二身邊。

聽孫觀主說過,是那落寶灘碧霄洞洞主,活了一萬再加大幾千年的漫長歲月,喜歡跟道祖掰手腕。將來與這位前輩見了面,二話不說多磕幾個頭,肯定沒錯。

老觀主神色淡然道:“隨便逛逛。”

王原籙點點頭,說道:“隨便就好。”

好像對方道法越高,年輕道士越不怯場。

老觀主問道:“看到了什麼,如此傷感?”

王原籙答道:“天上如龍者,龐然身軀悄然墜地,屍體上佈滿了蚊蠅蛆蟲,揮之不去。”

“時日一久,也可能會開滿花草。”

“所以傷感。”

“怎麼說?”

“草長花開,漫山遍野,後來都沒了。當然可以再等下一次,可如果我們就是那些花草呢。”

老觀主聽聞此說,流露出一抹讚許神色,微笑道:“你不修道誰修道。”

王原籙繼續捧着碗,問道:“是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老觀主反問道:“這種將來之事,跟你有關係嗎?”

王原籙點點頭,“暫時沒有。”

低頭扒飯,吃掉最後一口米飯,細嚼慢嚥,年輕道士順便一起嚼着“將”與“來”二字。

老觀主撫須而笑,“造命在天,立命在我。”

————

青神王朝的京畿之地,一處皇家宮苑,名爲長柞宮,有一座明黃雲紋琉璃瓦的三梧觀,是一國道觀之首。

今天雅相姚清和國師白藕,在此款待兩位貴客,是一雙年齡懸殊的道侶,大潮宗宗主徐雋,兩京山的開山祖師朝歌。

姚清帶着那雙道侶逛過了三梧觀,來到一間清雅屋舍內,白藕親自煮茶待客。

道觀如此命名,源於道觀前有開國皇帝親手種植的三株梧桐樹,分別名爲椅桐、梧桐、荊桐。

一日之計種蕉,一歲之計種竹,十年種柳百年種鬆。作千年萬年之計,栽種梧桐。

青神劉氏,國祚綿延,冠絕幷州。

而那三棵梧桐樹,也都早已煉形成功,擔任皇家供奉。

此地也是青神王朝先帝的駕崩與託孤之地。

而雅相姚清,當然還是毫無懸念的顧命大臣之首。

在青冥天下,並沒有浩然天下那種皇帝君主不可修行的規矩。

所以天下十四州,經常有那皇帝,既是開國之主,也是亡國-之君。

在浩然天下,稱帝在位一甲子,都算是極爲罕見的長壽天子了。但是在這邊,坐龍椅不超過一甲子光陰的,都屬於短命皇帝。

幷州山上,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先帝臨終前,與雅相姚清有過一場推心置腹的對話。

先帝曾言,“主少國疑,非社稷之福,君可自取。”

姚清答以一句,“我若有面南之力,足可輔佐少主成爲明君。”

至於這場君臣面對面的私下對話,是怎麼流傳開來的,孫觀主對此言之鑿鑿,肯定是咱們陸老三當那樑上君子,偷聽了對話,管不住嘴。

道號“復戡”的女冠,從白藕手中接過茶盞,笑問道:“你怎麼想到要跟那個怪物問拳了?”

她也無所謂會不會犯忌諱,是否會往白藕的傷口上撒鹽。

白藕姿容極其出彩,嫵媚天成。

她腰別一支極有來頭的短戟,名爲“鐵室”。

與那浩然天下大端王朝的裴杯,俱是女子宗師,皆是一國國師。

差不多每隔十年,白藕就要與共同登評的武道十人之一,問拳一場。

先後四場問拳,白藕全勝,死了三個,唯一活下來的,也跌境了。

所以甲子一評的天下十宗師,一下子就少掉四個,武評隨之淪爲笑談和擺設。

白藕雖是女子,卻在青冥天下武學之巔,呈現出一種卓然挺立的無敵雄姿。

一支短戟,鋒芒無匹,橫掃天下。

只不過白藕這次選擇與閏月峰辛苦問拳,在外界看來,絕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畢竟是一個連道祖都極爲欣賞的純粹武夫。

白藕面有苦色,搖搖頭,不太願意說這檔子事。

都未能登上閏月峰之巔,只是走到半山腰,就捱了一拳。

“是我提議白藕去閏月峰那邊,試試看自己的真正斤兩。”

姚清笑着說道:“之前林江仙兩次出手,太有分寸,容易讓白藕誤會,自視太高。”

白藕與閏月峰辛苦,雙方都是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層,一個天下第二,一個第三。

姚清笑道:“差距不小,依舊沒能試出辛苦的武學深淺。”

白藕對這位亦師亦父的雅相,可謂言聽計從。

朝歌說道:“這個米賊王原籙,神識敏銳都快趕上飛昇境了,青神王朝就沒打算招徠一番?”

姚清笑道:“這傢伙就是個惹禍精,越是躲麻煩,麻煩越是登門找他,我們青神王朝消受不起。”

白藕卻知道一樁密事,在王原籙尚未發跡之前,首輔大人就曾數次帶着自己一起去往五陵郡,見這個年輕人,卻不傳授任何道法,好像就只是閒聊。

朝歌試探性問道:“那就讓王原籙去兩京山,我可以保證他未來可以擔任山主,如何?”

姚清搖頭道:“他與兩京山,都沒有這個命。”

白藕一直在觀察那個徐雋,奇了怪哉,這個年輕鬼修,怎麼看都不出奇啊。

怎麼就能夠擁有那麼多的機緣?

昔年是死對頭的大潮宗和兩京山。如今不分上下,兩宗並肩。

反正宗主都是徐雋。

兩京山那邊一開始不是沒有異議,可朝歌是開山鼻祖,她都沒意見,徒子徒孫們又能如何?

再加上後來那場被譽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山上婚宴,喝喜酒的道賀客人當中,光是青冥天下前十,就來了四個。

餘鬥,陸沉,吾洲,孫懷中。

如果再加上當時某個沒有顯露身份的純粹武夫,因爲他只肯坐在角落桌上,此人亦是徐雋的忘年交好友,那就是五個了。

正是天下武學第一人,林江仙。

況且徐雋的修行之路,實在太過傳奇色彩,傳聞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傳授過徐雋幾張符籙,玄都觀孫懷中,教過年輕鬼修一門親傳劍術,甚至就連浩然天下的文廟亞聖,都爲徐雋指點過學問,再加上那位天下煉丹第一人,以及林江仙的拳法,以至於外界都在猜測,這個徐雋,是不是道祖真正的關門弟子?

就像一張考卷,就算提前知道答案了,你徐雋好歹也要落筆寫字啊,從淪爲鬼物開始算起,在短短二十幾年內,徐雋要見這麼多的大人物,忙得過來嗎?

朝歌說道:“資美,此次拜訪,需要麻煩雅相一件事。”

姚清微笑道:“前輩請說。”

雅相姚清,字資美。按照山上的道齡來算,朝歌是當之無愧的前輩,歲數要比姚清足足大上千餘年。

朝歌正色說道:“需要請你出山一趟,幫忙護道。”

姚清直截了當說道:“地點?”

朝歌說道:“就在兩京山。”

姚清問道:“具體的時辰?”

朝歌如釋重負,“暫時未定,等我密信。”

姚清笑道:“在此預祝徐宗主、復戡道友遂願。”

徐雋站起身,後退三步,畢恭畢敬行稽首禮,沉聲道:“晚輩在此謝過姚先生。”

原本沒打算如此客氣的朝歌,只得夫唱婦隨,起身與姚清道謝一句。

那位道號“太陰”的十四境女修吾洲,與朝歌關係極好,當初參加完那場婚宴,臨行之前,吾洲贈送給徐雋一道煉物仙訣,再額外傳授了一門早已失傳的鬼修術法。

夫君徐雋是鬼修。

而未來數座天下,嶄新十四境大修士中,不出意外,必然會有一位鬼仙,能夠佔據一席之地。

所以徐雋不但要爭,而且必須要動作快,抓緊躋身飛昇境,才能夠佔據先機。

其實有句“已經很好了”口頭禪的徐雋,根本沒有這個想法,但是在這件事上,道侶朝歌極爲堅持,那就只能是婦唱夫隨了。

既然萬事俱備,只欠一場閉關了。

在徐雋和朝歌告辭離去後,白藕與姚清站在屋檐下,她輕聲問道:“那個王原籙,當真不去管?”

姚清笑道:“美玉不雕琢。”

白藕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那個疑惑,“看樣子戚鼓馬上就能破境,這份武運饋贈,我們難道要拒之門外?根據諜報顯示,魚符王朝那邊,朱璇都親自出馬了。”

戚鼓並不是一個城府深重的純粹武夫,恰恰相反,略顯莽撞,是個喜歡直來直往的,愛憎分明,如果家鄉這邊稍微示好一番,是不難將他留在青神王朝的。

其實當年京城內的那場風波,白藕就與首輔大人持有不同意見。

在她看來,大可以趁機招徠王原籙和戚鼓,這兩人不至於與朝廷鬧得那麼僵。

正是在那場險象環生的逃亡途中,王原籙和戚鼓,當年各自破境,一個躋身了元嬰境,一個躋身了遠遊境。

姚清說道:“落葉總會歸根。”

白藕無奈道:“畢竟是落葉啊。”

姚清笑道:“拭目以待。”

在那雙名動天下的道侶離開青梧觀沒多久,便有一位男子,緩緩走來,竟然是一位在青冥天下極爲罕見的僧人。

光頭,赤腳,身着紫衣袈裟。

這位中年僧人,豐頰高鼻,狀貌古野。

白藕只知道這個行腳僧,俗名姜休,字道隱,法號“丹青”。

至於面容,想必對方施展了障眼法,白藕眼中所見,肯定並非真相。

如今僧人就在京畿之地的瓦棺寺掛單,已經將近十年了。

無論是本名姜休,還是那“丹青”法號,在青冥天下沒有任何名氣,但是雅相姚清卻對其極爲禮重。

白藕是純粹武夫,看不出對方的道行深淺,要說論禪說佛法,她更是一竅不通。

青冥天下十四州,對佛門寺廟和儒家書院的管束,極其嚴格。

尤其是僧人,想要外出雲遊,獲得通關文牒,需要與朝廷層層報備,而且十有八九都會駁回,哪怕獲得批准,具體行程,也需要與白玉京報備錄檔。

許多王朝,乾脆就直接明令禁止任何僧人入境。甚至有兩個州,直接禁絕寺廟,不許僧人傳法。

幷州算是相對比較寬鬆的,但是大如青神王朝,也只有十六座寺廟。

不過首輔大人力排衆議,朝廷近些年開始着手籌建兩座嶄新寺廟。

在青冥天下,僧人想要建立寺廟,可能比浩然天下那邊建立宗門還要難。

此事需要白玉京那邊許可,爲此青神王朝耗費了不少功德,聽說就連那個被別州譏笑爲“點頭皇帝”的陛下,都難得與首輔大人詢問緣由。

紫衣僧人雙手合十,輕聲道:“小僧來此與姚先生道個別。”

姚清笑着點頭,“大和尚離開之前,記得按照約定,爲瓦棺寺留下那組羅漢壁畫。”

一座寺廟,可不是所有僧人都可以被稱爲和尚的,唯有住持、首座在內的得道高僧,才當得起這個敬稱,屈指可數。

白藕微微心動,她猜出對方的身份了。

記得青冥天下有一位極其神秘的高僧,丹青妙絕,容貌、身份變幻不定,自命不凡,自稱“我心即佛”,又揚言“祖師西來本無意”。

此僧尤其擅長繪畫羅漢像,每有真跡現世,就是一場哄搶,莫說是那些寺廟,便是天下各州帝王敕建的道家宮觀,都願意供養真本,更有傳聞,每逢旱澇天災、邪魔作祟,根本不用當地道官設壇作法,只需取出羅漢像,無論是祈雨,還是蕩穢,無不靈驗。

僧人笑道:“十六幅?十八幅?”

姚清笑道:“當然是多多益善。”

僧人說道:“已經畫完了。”

姚清也不覺得奇怪,問道:“接下來要去哪裡?”

僧人說道:“先去幽州賞雪。”

姚清稽首作別。

僧人微笑點頭,朗聲吟誦着一篇在青冥天下膾炙人口的《塞上》,大步離去,風采絕倫,身形消散,天地靈氣毫無漣漪,轉瞬間便不見了蹤跡。

白藕沉默片刻,問道:“此人修爲?”

“佛法之外,劍術精絕,一條直氣,海內無雙。”

姚清說道:“‘一劍霜寒十四州’,是他說的,也是說他的。”

————

騎龍巷的壓歲鋪子,掌櫃石柔和小啞巴,正在熬夜守歲。

隔壁的草頭鋪子,就要更熱鬧些。

一對兄妹,趙樹下,趙鸞。一對師兄妹,趙登高,田酒兒。一對師徒,白髮童子,姚小妍。

還要外加一個被大白鵝拐來的崔花生。白髮童子這會兒正踩在長凳上,拉着倆姓趙的划拳呢,大聲嚷着哥倆好五魁首十滿堂之類的。

小鎮的大年三十夜,有那問夜飯的習俗,都會點燈,擺上一桌子酒菜,老人和婦人們會守着一隻火盆,不去串門走動,只等着那些青壯歲數的街坊鄰居們,登門做客,鄰里間關係好的漢子,會坐下來喝酒吃菜划拳,關係一般的,大多吃杯酒就走,成羣結隊的孩子們,進了屋子不落座,與那些守家的老人婦人們打過招呼,按照輩分爺爺奶奶姑姑嬸嬸一通喊,就往袋子裡邊裝些瓜果、甘蔗之類的。只等深夜了,家家戶戶纔會關上門,然後一大清早,作爲一家之主的男人們,就又要按時起牀,因爲每年都有不同的時辰,有那開門燃爆竹的規矩講究,用來辭舊迎新。至於開門的具體時辰,往往都是小鎮某些老人們推敲出來的,據說早年小鎮開紅白喜事鋪子的幾個掌櫃,就很懂這些。

如今那些搬去州城的年輕人,哪有這樣的講究,據說一些個 就連開門,都讓府上管家代勞了,自顧自睡懶覺。

雖然如今槐黃縣城這邊,年味兒是一年比一年清淡了,幾乎就沒誰走門串戶問夜飯了,不過騎龍巷的兩間鋪子,還是照着老規矩,開着門擺着酒。

坐在火盆邊的石柔擡起頭,望向門口那邊,來了一位貴客。

一身雪白長袍。

昔年泥瓶巷宋集薪身邊的婢女,稚圭,如今的真龍王朱,貴爲浩然天下四海水君之一。

不知爲何,這位東海水君,此刻好像心情不錯。

壓歲鋪子裡邊亮如白晝,石柔壯起膽子,小心斟酌一番,稱呼對方一聲稚圭姑娘,再笑道:“坐下喝點酒?”

王朱點點頭,跨過門檻,坐在桌旁,石柔幫忙斟酒,王朱拿起筷子,桌上竟然還有一盤臭鱖魚,夾了一筷子,嚼了嚼,點頭道:“手藝不錯。”

以前的泥瓶巷,就是個破落戶扎堆的苦地方,要不然就是掙着了錢,早早搬去了別處更爲寬闊的街巷,按照小鎮老話說法,這裡就是個流水地兒,根本留不住人,故而每逢大年三十夜,就只有巷口那邊,因爲有個俏寡婦,纔不至於讓一整條巷子都沒人路過,大致位於巷子中間地界的相鄰兩棟宅子,其實是沒人登門問夜飯的,至多是走近路的,或是去那寡婦家的,這才路過泥瓶巷,卻看也不看一眼。

一個是滿身晦氣的掃把星,一個是有娘生沒爹養、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再加上一個來歷不明的婢女,都是無親無故的,誰稀罕登門,而那兩個同齡人,相互間也不串門。

宋集薪那會兒,每次到了大年三十夜,就經常一賭氣,就讓稚圭乾脆關上院門,愛來不來,大爺還稀罕伺候你們。

隔壁不這樣,始終開着大門,若是巷子裡邊有積雪,還會幫忙將整條巷子的積雪聚攏到牆角根,方便過客們走路。

宋集薪偶爾閒着無聊,就喜歡站在屋門口那邊,開始陰陽怪氣說話,大半夜的,開門等鬼來啊。

隔壁宅子那邊的同齡人,也從不還嘴。

後來陳平安認識了劉羨陽,就會一起圍着爐子守夜,劉羨陽經常故意大嗓門說話。

王朱轉頭望向那個站在櫃檯後邊小板凳上的孩子,“喂,你叫什麼名字?”

正在翻書看的小啞巴擡起頭,面無表情道:“你不是知道了嗎?我叫‘喂’。”

王朱也不跟這個脾氣挺衝的孩子計較什麼,蠻好的,小刺頭嘛,她笑了笑,夾了一筷子佐酒菜,滋味不錯,自己沒有白走一趟寶瓶洲,老家祖宅的院門口那邊,都換上嶄新的福字和春聯了。

石柔趕忙打圓場說道:“真名周俊臣,小名阿瞞,平時不太喜歡說話,所以有個小啞巴的綽號,是裴錢的徒弟。”

王朱提起白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笑道:“裴錢的徒弟?那你豈不是要喊陳平安一聲師祖?”

小啞巴原本想說一句關你屁事,只是見掌櫃石柔朝自己使眼色,孩子只得把話咽回肚子,裝聾作啞。

門口那邊,有個白髮童子,雙臂環胸,斜靠着屋門,在那兒嘖嘖嘖。

王朱轉頭笑問道:“你是?”

竟然看不出對方的真實境界。

白髮童子冷笑道:“說出來怕嚇死你。”

“試試看。”

“我是落魄山的雜役弟子,獨一份!”

王朱笑眯眯提起酒杯,“容我壓壓驚。”

山上仙府,一般可以分爲祖師堂嫡傳、外門和雜役弟子,所謂嫡傳,也就是師父和傳道人,在祖師堂那邊有座椅的。

外門,便是師承和法脈一般,師父未能在祖師堂那邊落座參與議事,比如落魄山這邊,要是現任看門人仙尉或者岑鴛機,雖然都入了霽色峰祖師堂的金玉譜牒,但因爲在霽色峰祖師堂那邊沒椅子,他們要是如今收了徒弟,哪怕是親傳,依舊屬於外門弟子。

至於雜役,就是連師承都暫時沒有的,往往是進了山,勉強算是開始登山修行了,但是資質不行,無法拜師。

白髮童子大搖大擺走入屋內,踮起腳尖,一屁股坐在桌旁長凳上,雙臂環胸,直愣愣盯着那個身份特殊的年輕女子,丹鳳眼,瓜子臉,漂亮是漂亮,就是冷了點。

王朱神色自若,自飲自酌,夾幾筷子佐酒菜。

白髮童子問道:“聽說你與咱們隱官老祖是多年的鄰居?”

王朱嗯了一聲。

白髮童子以心聲笑問道:“有沒有想過,蠻荒天下去不得,換成青冥天下又如何呢?樹挪死人挪活嘛。”

王朱微微皺眉,“是他的意思?”

當年她忍住沒有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確實是有過一番心境煎熬的。

事實證明,沒有心存僥倖,是一個正確選擇,不然如今自己估計就要跟那個大妖仰止作伴,在老君煉丹爐那邊開酒鋪了。

或者被那撥鬼鬼祟祟的養龍士一脈修士,將歸墟某處佈下一張“漁網”,抓個正着?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隱官老祖事務繁重,忙來忙去,都是忙碌一些隨隨便便就可以影響天下走勢的大事,豈會在意這種芝麻小事。”

“我就是隨口一提,斬龍人陳清流,雖說不是十四境純粹劍修,可好歹是個貨真價實的十四境吶。等到一場仗打完,天下事了,以他的合道方式,是不太願意看到你的,陳清流曾經立下宏願,要教‘天下無真龍’,這裡邊就有個漏洞可鑽了,咱們浩然‘天下’沒有,但是青冥天下可以有嘛,勉強可以不與陳清流的大道衝突了,到了那邊,稚圭姑娘再找隨便幾個靠山,嗯,準確說來,是互爲靠山,盟友嘛,大夥兒好好謀劃一番,將某條大瀆作爲託身之所,哪天躋身了十四境,還怕那啥跨越天下而來的斬龍人?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那麼一條過江蛇而已,能不怕地頭龍?”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大修士,往返於兩座天下,是要按照文廟禮聖和白玉京大掌教訂立的規矩,壓境界的。

王朱微笑搖頭,“哪怕同樣是十四境修士,只要對方是斬龍之人,我就毫無勝算,只要不跑,必死無疑。”

即便在好似自家道場的東海水域,又躋身了十四境,王朱自認對上那位斬龍之人,依舊沒得打。

唯一的好處,是身爲文廟敕封的四海水君之一,陳清流不敢隨便問劍水府。

冥冥之中,王朱篤定一事。

不光是真龍,加上世間那些血統駁雜的衆多蛟龍之屬,還要加上數座天下所有的水族精怪、水仙之流,更甚至是主修水法的練氣士,只要對上那位斬龍功成、身負某種大氣運的陳清流,都會被天然大道壓勝,若有廝殺,簡直就是一頭撞到劍尖上去的下場。

簡單來說,面對這三者,陳清流完全可以視爲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一旦出劍,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白髮童子皺眉不語,神情凝重起來。

看上去是在考慮什麼天大難題,其實就只是在腹誹不已,咋個與諜報上的消息不一樣呢,莫不是小米粒消息有誤、謊報軍情了?

不都說隱官老祖的這個泥瓶巷鄰居,眼睛長在眉毛上邊的,爲何這般的自知之明?

罷了罷了,當那說客,確實非我所長。

歲除宮的小白,纔是那種縱橫捭闔的行家裡手。

在夜航船那邊,某人囑咐過她,能說服王朱去往青冥天下鸛雀樓修道,是最好,勸不動就隨意了。

按照那人的說法,反正王朱就算去了青冥天下,對歲除宮而言,她的存在,也是雞肋,除了幫忙聚攏水運一事之外,她註定幫不上什麼大忙。

一想到吳霜降,白髮童子趕忙擡起酒杯,一口悶,喝酒壓壓驚。

練氣士不怕自己的心魔,化外天魔反而怕這位練氣士,這種糗事傳出去,還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王朱突然問道:“聽說青冥天下那邊,有個大宗門叫歲除宮,水邊有座鸛雀樓?”

白髮童子愣了愣,心虛道:“我是浩然天下土生土長的修士,對那啥青冥天下什麼歲除宮不熟啊。”

王朱一笑置之。

白髮童子心事重重,試探性問道:“沒頭沒腦的,你問這個作甚?”

王朱提起酒杯,笑道:“不聊這些煩心事,既然一見投緣,那就喝酒。”

白髮童子提起酒杯,輕輕磕碰一下,“走一個。”

白髮童子,看待王朱的眼神裡,有種咱倆都好慘的同病相憐。

王朱察覺到這種情緒,難得沒有生氣,好像被一個自稱是落魄山的雜役弟子可憐,犯不着生氣?

王朱喝過了酒,走出這間壓歲鋪子,在騎龍巷這邊,拾級而上。

她緩緩登高,有些懷念離開小鎮之前的天寒時節,她也會滿手凍瘡,所以每次出門去鐵鎖井那邊打水,她都只提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到了泥瓶巷,倒入水缸,差不多也就剛好只剩下半桶水了。

後來,最後一次見面,有人曾經留下一句類似讖語的話。

登鸛雀樓天高地闊,下鸛雀樓源遠流長。

這個人,還曾爲她泄露過天機,教她如何應對那位再起大道之爭的斬龍之人。

好像不管是去是留,她都有選擇。

而且最後,那個人笑着說,以後真遇到了那種自認過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師弟,就說是齊師兄的請求。

王朱心情有些煩躁,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騎龍巷下邊相鄰的兩間鋪子。

屋內燈光涌出鋪子,哪怕沒有過路的行人,依舊默默照耀着巷子裡的夜路。

她不喜歡那座學塾裡的書聲和某人的道理,不喜歡泥瓶巷隔壁那個人的好心和善意。

不喜歡那一大一小,他們身上那種如出一轍的“沒關係”,“其實還好”,“每個今天的昨天都不曾虛度,每個明天都是今天的希望”……

可能是她不知道如何喜歡,所以故意裝着討厭。

可能是知道某些道理,只是做不到,不敢厭惡自己的軟弱,只好厭惡那些做得到的人。

就像大冬天裡,一隻別人家的炭籠,只能捂熱雙手片刻,就要歸還。

落魄山,山門口。

今兒過來點卯的香火小人兒,與仙尉道長喝了個微醺,搖搖晃晃爬過那道屋門檻,結果到了宅子大門那邊,小傢伙忍不住罵了一句,只能再次如鑽狗洞一般,匍匐在地,爬過大門縫隙,拍了拍塵土,那條棋墩山土地爺麾下嘍囉的白花蛇,還在遠處候着呢。

結果瞧見了一位相貌儒雅的讀書人,年紀不大,瞧着三十歲出頭吧,就站在山腳那邊發呆。

朱衣童子一路飛奔過去,擋在山門牌坊正中央,扯開嗓門喊道:“你誰啊?”

不等對方答話,覺得與人仰頭說話,脖子太累,朱衣童子急匆匆轉身跑上幾級臺階,雙手叉腰,小傢伙一本正經提醒道:“可不能擅闖山門啊,如今咱們落魄山不待客的,你要是來山上找誰,得先去仙尉道長那邊報備。”

書生笑着自我介紹道:“我叫李希聖,來自小鎮那邊的福祿街,是李寶瓶的兄長。”

香火小人兒目瞪口呆,心肝顫,啥?!竟然是咱們李總舵主的兄長?!

雖說對方不在官場廝混,但是扛不住對方朝中有人啊。

既然來頭這麼大?!出門咋個不一路敲鑼打鼓放爆竹呢。

朱衣童子剛跑上臺階,立即屁顛屁顛跑下臺階,重新回到山門口那邊,作了一個大揖,恭敬萬分道:“小的籍貫在那饅頭山土地廟,如今在州城隍廟那邊當差,混口飯吃,承蒙咱們落魄山周護法賞識,忝爲騎龍巷右護法,在此拜見李大人,榮幸之至,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李希聖笑道:“我與陳山主是舊識,就不用打攪仙尉道長看書了,我對落魄山還算熟門熟路,可以自行登山。”

朱衣童子立即在心中盤算、掂量一番,覺得既然是李總舵主的兄長,又與陳山主是老朋友,在仙尉那邊不記名就上山,好像也不算壞了規矩。

朱衣童子試探性問道:“李大人,容小的幫忙領路?”

稍後登山路上,得暗示一番李大人,回頭給咱們李總舵主美言幾句,哈哈,到時候別說騎龍巷總護法了,當個與李槐平起平坐的小舵舵主,都不是癡人做夢哩。

仙尉打開大門,披衣而出,好歹是個修行中人,山門口這邊的動靜,仙尉還是察覺到了。

朱衣童子兒趕忙幫着那位李大人介紹身份,免得看門的仙尉眼拙,大水衝了龍王廟。

李希聖笑着邀請道:“仙尉道友,一同登山?”

仙尉連忙拒絕道:“守夜看書,要回去看書。”

只覺得這個生面孔的讀書人,真心架子不小,大半夜串門就罷了,竟然還想拉着自己一起爬山,想啥呢,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

儒生李希聖面帶笑意,與那位年輕道士作揖行禮。

道士仙尉坦然受之,只是禮尚往來,便回了一個道門稽首。

(本章完)

857.第857章 持劍者946.第946章 挑山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第1304章 一幅飛昇合道圖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421.第421章 山水依舊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1180.第1180章 酒力不支吾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865.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247.第247章 一團亂麻,既見君子884.第884章 不對1063.第1063章 桃葉見到桃花1099.第1099章 某個門派864.第864章 書信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1275.第1275章 登頂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315.第315章 誤入藕花深處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204.第204章 故人來送劍去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299.第299章 拳不停95.第95章 小廟159.第159章 送君已千萬裡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495.第495章 皇子擋道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1244.第1244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176.第176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301.第301章 江湖險惡54.第54章 大敵當前30.第30章 暗室1063.第1063章 桃葉見到桃花710.第710章 打架之人,是我師父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49.第49章 碎瓷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354.第354章 五千甲圍山627.第627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二)433.第433章 別飛太遠啊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408.第408章 來者不善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第1306章 合龍735.第735章 叛變第1296章 翻頁的何止是遊記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216.第216章 出手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928.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373.第373章 劍仙在後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1004.第1004章 坐隱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360.第360章 言念陳平安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1082.第1082章 青萍劍宗149.第149章 約戰564.第564章 出拳與劍631.第631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756.第756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一)179.第179章 添土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182.第182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1092.第1092章 搶徒弟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876.第876章 無巧不成書907.第907章 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