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3.第1123章 春山花開如火

第1123章 春山花開如火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浩然九洲,時過境遷,一地有了一地的壓勝之物,比如那棵萬年梧桐樹之於桐葉洲。

而一洲山河版圖狀若水瓶的寶瓶洲,亦是同理。

地脈深處,是一處禁制重重的太虛境界,茫然無垠,除了對峙雙方,空中懸有一隻佈滿遠古篆文的正方形鐵匣,木匣下方又有一層木板模樣的簡陋托盤,將那鐵匣虛託而起。

謝狗盤腿坐在在這處太虛境地內,雙臂環胸,目露讚許神色,老氣橫秋道:“解開兩層山水禁制,靠法寶和蠻力打破三層,你們能夠走到這裡,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戰績啦,書上不是有個雪夜訪友的典故嗎?你們可以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了。看,下雪了,好大一場鵝毛雪。”

她說下雪,果真就下雪。

敵友未分,宋續以心聲提醒其餘五人不着急動手。

面對一位能夠隱匿氣機、一路尾隨來到此地的大修士,哪敢掉以輕心, 地支一脈五位修士, 此刻嚴陣以待,腰懸“戌”字腰牌的餘瑜,少女雙手合掌結陣,寶光煥發, 手心手背佈滿了雲紋古篆, 她一側肩頭,隨之出現一位少年姿容的上古劍仙陰神, 袖珍身形, 頭戴芙蓉道冠,佩劍着朱衣, 雪白珠串綴衣縫。

“午”字陣師, 韓晝錦無需掐訣唸咒,便造就出一座山土皆赤、紫氣升騰的仙府宮闕,內有靈寶唱贊宛如天籟。

小和尚身穿素紗禪衣, 懸“辰”字腰牌,雙手結法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閉眼處起雷池,腳下出現一座蓮池。

謝狗嘖嘖稱奇道:“以縫衣人的手段,行僭越之舉, 膽敢敕令一尊上古劍仙的英靈陰魂, 又煉化了一處上古仙真統轄山河的治所,小和尚的念淨觀想, 睜眼閉眼間,憑此串聯陰陽與幽明,一個修習佛法的, 竟然連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學到手, 你們一個個的, 都很厲害啊, 人才, 都是人才,當之無愧的年輕俊彥!”

餘瑜以心聲說道:“麻溜的, 趕緊算一卦,試探深淺,看看是什麼來路,打不過就跑路, 反正回頭咱們也可以搬救兵。”

無法確定這個貂帽少女的真實年齡, 境界肯定是上五境起步了, 而且還是一個大驪刑部不曾記錄在冊的修士,這就很奇怪了, 難道是剛剛潛入寶瓶洲的外鄉修士?

小沙彌雙手合十,唸唸有詞, “佛祖保佑今日無事,即便有驚也無險,大夥兒都平平安安的。回頭我就去廟裡捐香油錢,可不是買賣, 就是個心意。”

那個兩坨腮紅的不速之客,好像聽到了他們的心聲, 咧嘴笑道:“小道士別算卦了, 白耗心神而已, 反正是自家人, 彎來繞去都算親戚哩, 肯定打不起來。”

小沙彌再次雙手合十,默唸道:“佛祖保佑。”

又踢到鐵板,碰到世外高人了。

早知道出門就該翻翻黃曆的。

餘瑜笑呵呵道:“親戚,自家人?怎麼說,前輩不會是說笑話吧?”

謝狗微笑道:“信不信由你們。”

察覺到道士葛嶺的異樣,餘瑜疑惑道:“算個卦而已,要說吐血都算正常的,但是你閉上眼睛作甚,咦,咋個還流眼淚了?”

葛嶺眨了眨眼睛,眼眶佈滿血絲, 無奈道:“很古怪,就像一輪大日近在咫尺,只是看了一眼就遭不住。”

餘瑜苦兮兮道:“得了,那就還是砍瓜切菜的結果唄。”

葛嶺苦笑點頭。

對方極有可能是一位仙人。

如今有周海鏡這位山巔境武夫補上最後缺口,若是十二人都在場, 他們還有一戰之力, 可惜袁化境六人身在長春宮,不曾一起隨行探寶。

謝狗嘆了口氣,“這就是不聽勸的下場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話說得準不準?”

“暫時無法與袁化境他們聯繫,陳先生也不在,咋個辦?”

少女一跺腳,“難道真要喝酒麼?!”

先前在改豔的客棧裡邊,陳先生爲他們每個人“傳道”,消除隱患,免得將來修道遇到心魔,只有到了餘瑜這邊,陳平安給了她三個字,多喝酒。

他們這個小山頭,領袖是劍修宋續,智囊和軍師,則是看似大大咧咧的餘瑜。

謝狗意態閒適,伸手指了指那隻匣子,“勸你們千萬千萬,別打開這隻鐵匣子,一個不小心,就要連人帶魂魄,都瞬間積雪消融嘍。別覺得有點旁門左道,就不當回事,這種魂飛魄散,是實打實的化作灰燼,哪怕是個飛昇境大修士,或是那幾個神通廣大的老古董,能夠一路找到酆都那邊去,一樣救不了你們。接不住匣子裡邊的東西,它就會墜地,先砸碎那層失去陣法支撐的木板,就跟鐵塊砸薄紙差不多了,只會一路轟隆隆洞穿寶瓶洲陸地,墜入位於深海中的山根,大水沸騰,導致整個寶瓶洲就像個蒸籠,一洲山河處處生靈塗炭,單憑你們幾個,境界不太夠,兜不住的。”

虧得自己來得早,若是再晚一步,被這幫娃兒將匣子收入囊中,那麼此物真正的歸屬,可就是一筆掰扯不清的糊塗賬了。

何況謝狗還真不覺得他們能夠帶走鐵匣,她方纔這番言語,並非完全危言聳聽,匣內禁錮的那隻新生金烏,屬於太古異種,極其罕見的火精之屬,自然天生桀驁不馴,一旦被外界打破桎梏,這些修士又無收拾爛攤子的手段,真就會被金烏一口氣撞穿寶瓶洲陸地山根,留下個大窟窿的“地缺”,然後消失無蹤,遁入天外太虛,再想將其捕獲,就難如登天了。

宋續手腕一擰,手中多出一件瓶狀寶物,“我們並非全無準備,晚輩有此物能夠接引匣內異寶。”

此物是欽天監袁先生交給宋續的,而此物又是從一處大驪朝廷剛剛發現的嶄新福地內開掘而出。

發現福地,入內得寶,再來此處禺州地脈接引匣內“金烏”,環環相扣,都歸功於袁天風的大道推衍和縝密演算。

皇天對后土,地神掣水瓶,井下轆轤急,水瓶無破響,火樹有低枝。

謝狗眯眼一看,小有意外,有點道行啊,還真是一件針鋒相對的寶物,看來他們背後站着個高人。

如果換成是當年的白景,哪管其他,見着了昔年火殿墜落人間的舊物,本就有她的道痕烙印,按照以往作風,白景只需一劍劈開鐵匣子,將那隻剛剛生出靈智的年幼金烏拘拿入袖,至於是否會引來一洲地脈震動,與她何關。只是她此次離開落魄山,小陌對她如此放心,都不曾跟隨“監視”,才讓謝狗多出一份耐心。

謝狗揉了揉下巴,小有爲難,想要證明這輪墜落大地的大日,屬於有主之物,她就得出劍斬開匣子,才能服衆。

而這撥不知輕重的娃兒,顯然是對這隻金烏志在必得,若是在蠻荒天下那邊,再簡單不過,砍幾個連上五境都不是的螻蟻,不費吹灰之力,至多遞三劍的事情。

一來不願在浩然天下惹是生非,二來不願辜負了小陌的信任,謝狗思來想去,只得拗着性子,給出一個不符合她以往作風的折中法子,“就當是以物易物好了,我送給你們一件仙兵品秩的寶貝,不讓你們白跑一趟,回去好交差。”

宋續搖頭道:“就算前輩拿出再多的仙兵,我們也不會答應,並非晚輩得寸進尺,更不敢有待價而沽的想法,實在是此物,於我們大驪王朝有重用,不可或缺。”

謝狗站起身,咧嘴笑道:“我覺得你們還是不太瞭解情況,纔會覺得有選擇餘地,你們覺得呢?”

餘瑜以心聲說道:“要不要搬出陳先生的名頭,嚇一嚇對方?”

經過上次大驪京城那場變故,如今地支一脈修士,已經達成了一個共識。

有事就找陳先生。

大驪王朝剛剛找到了一座無據可查的嶄新福地,最古怪之處在於這座福地有月無日,大道有所缺漏,故而急需這一輪遠古墜地大日去補缺。

“我早就說了,我們雙方是沾親帶故的,不然你以爲我浪費這麼多口水做什麼,要不是有這麼一層關係在,就我這脾氣,呵。”

謝狗抖了抖手腕,“我的道侶,就是跟在陳平安身邊的那個小陌,道號喜燭,名爲陌生,去過大驪京城皇宮的,你們肯定反覆研究過的身份履歷了,他比陳平安英俊帥氣多了。”

謝狗雙臂環胸,笑道:“至於我,剛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梅花,原名謝狗,不是特別好聽哈。”

書上不是有句詩,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嘛。

謝狗最後一次聲明道:“這件事,你們找陳平安說理去也沒用。東西是我的,就是我的。再跟我唧唧歪歪,就別怪我下狠手了。”

謝狗當然不會下死手,那隻會讓小陌難做人。

就在謝狗準備遞出第一劍的時候,這處太虛境界內憑空出現了一位儒衫文士。

層層禁制,好像形同虛設,這位文士如入無人之境。

瞧着是個讀書人,卻有一身濃重到讓謝狗只覺得撲面而來的佛法氣息。

此人莫不是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

宋續一行人更覺得震驚,怎麼會是驪珠洞天福祿街李氏的那個李-希聖?

其實他們早先得知李-希聖此次受邀參加三教辯論,就足夠意外了。

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李-希聖是很不起眼的存在,關於此人,大驪刑部檔案只有幾個內容很簡單的條目,其中兩條,曾經在泥瓶巷,與外鄉劍修曹峻打過一架。李-希聖還曾在落魄山竹樓之上畫符。但是那場架的勝負如何,以及在竹上畫符的效果,都無記載。

“還好趕得及。”

互爲掎角之勢,李-希聖望向比自己早到的兩撥人,微笑道:“此物與我妹妹大道牽連,不管是前輩憑藉卓絕劍術,強開鐵匣也好,還是你們以欽天監袁先生親手仿製的古瓶裝載大日也罷,我都覺得不是特別穩妥,在這之前,恐怕需要先做個切割。”

謝狗咧嘴笑道:“聽口氣,是換成你來,就一定安穩?”

李-希聖點頭道:“我會幾手符籙,恰好能夠派上用場。”

謝狗開始傻樂啥,扶了扶貂帽,這次是真有點生氣了。

她唯獨見不得別人在自己跟前顯擺,跟她比修道天賦?

李-希聖笑着解釋道:“前輩不要誤會,我只是前來保證 對此物並無覬覦之心。等我打開了匣子,再將那頭金烏馴服,不至於四處亂竄引來一洲震動,你們大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決定此物歸屬。”

宋續率先與李-希聖主動示好,“宋續,見過李先生。”

少女咧嘴一笑,跟着自我介紹道:“馬糞餘氏,餘瑜。”

“句容人氏,暫任京師道錄,葛嶺。”

“舊山崖學子,陸翬。”

“清潭福地,韓晝錦。”

小和尚雙手合十,赧顏道:“京城譯經局,後覺。尚未具足戒。”

李-希聖與衆人作揖還禮,微笑道:“龍泉郡李-希聖,是李寶瓶的大哥。”

謝狗試探性問道:“你從西方佛國返回這邊多久了?一個月,還是幾天?”

李-希聖以心聲道:“剛從歙山火霞寺趕來此地。”

如果不是察覺到此地異象,李-希聖不會這麼快返回浩然天下,而且返回浩然天下的第一件事,肯定也是去往白帝城。

謝狗對此將信將疑。

你當自己是十四境嗎?

————

林守一離開長春宮後,先跟隨袁化境六人去了一趟京城,其實破境躋身玉璞一事,並不需要他親自去刑部錄檔,只不過林守一與大驪朝廷素來關係不錯,否則他當年也不會答應擔任齊渡廟祝,而林守一的處處恪守規矩,爲人處世滴水不漏,是公認的謙謙君子,也讓他在大驪禮、刑兩部裡邊的風評極好,在刑部那邊“點卯”時,皆是道賀。

此後林守一御風去往洪州採伐院。

採伐院如今無事可做,林正誠坐在冷冷清清的公署屋內,官員當值期間不可飲酒,桌上只有幾碟鹽水花生之類的佐酒菜,見着了林守一,這個男人也沒有說什麼,只是丟了顆花生在嘴裡細細嚼着。

林守一從袖中摸出幾壇長春宮仙釀,放在桌上,說是太上長老宋餘送的,以後爹想要喝這種酒水了,只需要與長春宮打聲招呼,就會直接送到採伐院,酒水錢會記在他林守一的賬上。

林正誠瞥了眼如今在寶瓶洲山上一壺難求的珍稀仙釀,不太領情,“自己喝嫌貴,又無人可送,拿回去。”

林守一笑道:“聽說爹在京城捷報處的上司傅瑚,如今就在屏南縣當縣令,可以送他。”

林正誠想了想,也就沒有拒絕,傅瑚能夠外放爲官,擔任上縣主官,當然是他與兵部武選司和禮部清吏司那兩位郎中,打了招呼的緣故,也沒直接幫忙討官,就只是幫着傅瑚說了幾句好話,大驪朝廷就聞弦知雅意,順水推舟給了傅瑚一個實缺,屬於平調裡邊的頭等重用了。

要說識人之術,林正誠當然是極有功力的,否則怎麼當驪珠洞天的閽者。

林正誠朝門口那邊擡了擡下巴,林守一心領神會,父親這是要準備小酌幾杯了,就一揮袖子,房門關上。

林正誠微微皺眉,林守一立即神色尷尬起來。

林正誠也沒有掰扯什麼爲人道理,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林守一就開始取出酒杯,主動起身倒酒。

林正誠抿了一口酒水,回味片刻,說道:“是玉璞境了,就等於跨過了一個大門檻,你今年四十多歲,老大不小的年紀,擱在山下市井,結婚早的話,說不定都有孫女了,有些事,也該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

林守一喝酒壯膽,笑道:“爹,別含糊一句四十多歲啊,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具體年齡?”

林正誠想了想,問道:“你比陳平安大幾歲?”

林守一倍感憋屈,敢情爹你只記得陳平安的歲數,自己兒子的年齡就記不住,苦笑道:“爹,我真是你親兒子嗎?!”

林正誠淡然道:“這種事,得問你娘去,我說了不作準。”

林守一吃癟不已,伸長手臂捻起一粒花生丟入嘴裡,開始悶悶喝酒。

林正誠將自己身邊的一碟幹筍,朝林守一那邊推過去些許,說道:“陸沉在去年末,曾經來過這邊找過我一趟,跟我聊了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他覺得是我害得你失去了一樁天大機緣,導致許多本該屬於你的好處,無形中轉嫁到了陳平安身上,陸沉的屁話,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可以聽一半吧。”

林守一問道:“爹,能不能詳細說一說?”

林正誠灌了一口酒,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倒酒便是,再將一些老黃曆和內幕與林守一說了個大概。

林守一仔細想了想,“我就算早知道有這麼一張賭天賭地的……賭桌,我還是肯定爭不過陳平安的,因爲我韌性不足,除了自己看書和自己修行,對待任何事情,都太懶散了,沒有半點上進心。再說了,早知道這些,除非是我自己猜到的,否則不管是誰與我泄露了天機,就等於直接失去了資格,會自動離開賭桌,所以爹你不用多想,更別因此有什麼心結。如今的生活,我覺得就是最好的了。”

“何況,命理機緣一事,何其複雜難測,尤其是當我們涉足修行,一條光陰長河,逆流、溯洄、岔流皆無數,昨非今是,今非明是後天再轉非,這類事情多了去。”

“歸根結底,這場我們這一輩都被矇在鼓裡的爭渡,就是各憑本事,勝負輸贏,都得認。”

“心外別求終無是處。”

看着林守一清澈眼神與那份雍容氣度,在兒子這邊,林正誠難得有幾分柔和臉色,只是很快就收斂起來,問道:“你是怎麼跟陳平安說的?”

林守一說道:“我有讓他來這邊拜年啊。”

陳山主你坑人不淺!

林正誠擡起頭,皺緊眉頭。

一看到爹這種悶着的表情,林守一就心裡邊下意識發憷起來,由此可見,林正誠這個當爹的積威深重,林守一想了想,硬着頭皮說道:“我在信上跟陳平安說了,可以來這邊拜年。我覺得以陳平安的過人才智,這麼一句,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林正誠皮笑肉不笑道:“是‘可以’,不是‘務必’?你這個讀書人,字斟句酌的,很會遣詞造句啊。”

於是林正誠主動舉起酒杯,“我不得給讀書種子敬個酒?以後去參加科舉,考個狀元回家,我親自去門口放鞭炮。”

林守一舉起酒杯,放低又放低,輕輕磕碰一下,喝酒之前,委屈道:“爹,以後能不能別這麼說話了。”

林正誠抿了口酒,“這是當爹的教兒子做人說話呢?”

林守一再次無言,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口悶掉。

林正誠說道:“參加大驪朝科舉一事,我沒跟你開玩笑,四十來歲的狀元,年紀不算大。就算考不中狀元,只要是一甲三名,或者二甲傳臚都行。”

林守一奇怪道:“爹,你也不是那種有官癮的人啊,怎麼到了我這邊,就這麼想要在家裡祠堂掛塊進士及第的匾額嗎?”

“家裡邊有餘糧,豬都能吃飽。戶多書籍子孫賢,好學是福。”

林正誠說道:“惟願自家魯鈍兒,無病無災至公卿,大富貴亦壽考。”

天氣漸暄和。

門外院中玉蘭花開了。

————

在紛紛復國和立國的寶瓶洲南部,在四分五裂的舊大霜王朝版圖上,新崛起了一個雲霄王朝,佔據了將近半數舊山河,一舉成爲寶瓶洲南方最具實力的強國之一,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雲霄洪氏未能拉攏那個仙君曹溶的靈飛觀。

現任觀主道號“洞庭”,在道觀之外的兩國邊境,新開闢了一座戰場遺址作爲道場,傳聞這位道教真君,擅祝詞,修六甲上道,手執青精玉符,能夠敕令陰兵爲任憑驅策的力士。

在雲霄王朝的東北邊境,有一處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自古就沒有修士在此開闢洞府,胡灃和吳提京,兩個相逢投緣的年輕劍修,就在這邊正式開山立派了。

所謂典禮,就是放了幾串鞭炮,擺了一桌酒菜。

可就是這麼一塊靈氣稀薄的地盤,這麼個勉強可以開闢道場的山頭,都被一幫雲霄洪氏地師找上門來,揚言此地是一條朝廷封正江河的源頭之一,既然在此 開府,按例需要帶他們兩個一起走趟京城,得在禮部那邊錄檔,寫明姓名籍貫、師承,朝廷勘驗過身份和資歷,纔可以正式立派,而且以後每年還要與朝廷繳納“租金”……總之就是扯了一大堆繁文縟節,聽得吳提京差點就要出劍砍人。

結果對方一聽說胡灃是那大驪王朝的處州龍泉郡人氏,洪氏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態度,立即就調轉了一百八十度。

非但沒有繼續糾纏胡灃,反而主動詢問兩位外鄉仙師,需不需他們讓附近的府郡衙署,幫忙張貼榜文告示,下達一道山禁令,免得山野樵夫、採藥人之流的俗子,誤入此地,打攪了兩位仙師的修行。

此後,還專門來了一位登門拜訪的禮部官員,身邊還跟着一位曾經遊歷過舊龍州地界的年邁修士,找到胡灃閒聊了幾句,措辭小心,其實就是驗證胡灃的大驪身份,見那胡灃提起家鄉風土,皆無誤,便不敢多問,很快打道回府,足夠與朝廷交差了。

在山腳那邊,目送對方離開,吳提京問道:“他們不嫌麻煩嗎?直接跟大驪處州那邊問一聲不就行了,二郎巷那邊到底有沒有一個叫胡灃的人,一封信就能夠確定的小事。”

胡灃搖頭道:“他們不敢因爲這點小事,就去麻煩大驪朝廷,再者如今寶瓶洲南方諸國,最怕大驪刑部的粘杆郎找上門。”

吳提京笑道:“看架勢,雲霄洪氏都恨不得把你供起來,聽他們話裡話外的意思,咱們要是點個頭,就能當皇室供奉?你們大驪身份就這麼金貴嗎?”

胡灃淡然道:“也就只是這幾十年的事情,擱以前就不是這種情況了,山上仙師和山下文人,最早對盧氏王朝和大隋高氏,十分卑躬屈膝,即便是後來大驪鐵騎吞併了盧氏王朝,還是有不少文人雅士,依舊崇拜別國,喜歡捧臭腳,看待國內情況,就百般挑刺,用董水井的話說,就是跪着的人說硬氣話,明明可以站着的人,卻偏偏喜歡跪着說話。”

“崔瀺當國師那會兒,就不管管?多糟心。”

吳提京覺得挺有趣的,“現在好多了吧?”

“崔國師學問大,事務繁重,估計是顧不上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懶得管,估計崔國師內心深處,從沒有把他們當讀書人看待吧。”

胡灃點點頭,“這幫文人現在都調轉口風了,比拼聰明才智,我們老百姓哪裡比得上他們這些讀過書的。”

重新登山,兩位劍修邊走邊聊,胡灃,一年到頭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裝束,身材壯碩,其實已經四十來歲,瞧着卻是弱冠之齡的容貌,就是整個人顯得沒什麼靈氣,總是臉色木訥,眼神呆呆的。

但是那個真實年齡還不到二十歲的吳提京,卻是姿容俊美,極有仙師風範,穿一身碧青色法袍,頭戴一頂紫玉冠,腰繫白玉帶。

因爲胡灃擔心他泄露行蹤,惹來不必要的糾纏,就讓吳提京用了個化名,免得正陽山循着消息一路找過來。

一個龍門境,一個金丹境,雙方都隱瞞了劍修身份。

雖說以他們兩個的境界,在這個國師都只是一位元嬰境的雲霄王朝,下山橫着走都沒問題,只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小鎮有許多的老話,比如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又比如一個走背運的人,哪天轉身,都可能能從糞堆裡撿到金子。

吳提京是一個極其自信到近乎自負的人,胡灃反而是個性情軟綿、言語溫吞的人。

如今門派反正就兩個人,一個當掌門,一個做掌律。

聊着聊着,聊到了門派事務,今天胡灃又跟個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邊絮絮叨叨,說吳提京離開正陽山的時候,怎麼都該帶點神仙錢纔對,不該那麼孑然一身,跟淨身出戶似的,連個錢袋子都沒有。

吳提京給惹急了,提高嗓門道:“胡灃,你煩不煩,怎麼總提這檔子事!”

胡灃根本不理會突然間就暴躁起來的吳提京,依舊慢悠悠道:“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在咱們門派是怎麼個情形,還需要我多說麼。”

這位掌門自顧自說道:“反正以後我們這個門派,如果再有個類似你的譜牒修士,不願意待了,我怎麼都要送他一個錢袋子,多多少少送幾顆穀雨錢。”

吳提京雙手抱住後腦勺,“洞天裡邊,遍地都是寶貝,隨便翻撿幾件拿出去賣了,就啥都有了,哪裡需要像現在這樣,倆窮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灃搖頭道:“我給自己立過一個規矩,蟬蛻裡邊的東西,一絲一毫都不能往外帶。”

胡灃轉頭說道:“你要是喜歡,蟬蛻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證,在你躋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這個規矩。”

吳提京擺擺手,免了,得了胡灃一塊斬龍石,已經讓這位天才劍修覺得良心不安了,打趣道:“胡灃,你這算不算窮大方?”

胡灃肯定是真心願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種試探人心,不過吳提京卻肯定不會收下,他不喜歡欠人情。

胡灃的祖宅位於二郎巷,如今整個寶瓶洲,都驚歎於那條泥瓶巷是一處藏龍臥虎的金玉道場,可其實杏花巷和二郎巷都不差的,反而是福祿街和桃葉巷,好像暫時就只出了個刑部侍郎趙繇,龍泉劍宗的謝靈。

胡灃自幼就跟着開喜事鋪子的爺爺一起走街串巷,幫着縫補鍋碗瓢盆和磨菜刀。

後來驪珠洞天落了地,變了天,胡灃跟着小鎮百姓一起鬧哄哄涌向龍鬚河,他就撿着了八顆漂亮石頭,賣給了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兩戶人家,得了兩大筆銀子,然後在州城那邊,用一部分錢買了些宅子,離鄉之前,都讓那個叫董水井的傢伙,幫忙租出去了,

再將一部分銀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夥做買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賺了錢,就作爲下一筆買賣的本金,至於董水井拿去做什麼買賣,胡灃都不管。

雙方很小的時候,就很熟了,但一開始算不上朋友。

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鎮苦出身,只因爲家裡有長輩可以依靠,所以日子又不算過得太拮据,那會兒他們都喜歡去老瓷山翻翻撿撿,經常碰面。董水井喜歡挑選那些帶字的碎瓷片,胡灃喜歡帶圖畫的,最早幾年,雙方都不說話,後來是董水井率先開口說話,兩個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湊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來,兩人收穫明顯更多。

胡灃現在每每回想起來,都會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經,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爺爺都會帶着胡灃去神仙墳那邊磕頭。

離開家鄉後,這一天,胡灃也會面朝家鄉方向,遙遙敬三炷香。

這是爺爺交待的事情,胡灃不敢忘。

吳提京問道:“想好怎麼報答李槐了嗎?”

胡灃搖頭說道:“暫時沒想好。”

吳提京突然說道:“要不要聯繫一下董水井?”

胡灃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說萬事不求人嗎?”

如果不是照顧吳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灃其實是有過這個考慮的,雙方是同鄉,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時就早早做過買賣的,都信得過對方。

吳提京笑道:“老子是個不世出的練劍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沒有那種點石成金的本事,兜裡沒錢說話不響,嗓門再大也沒人聽,這麼點粗淺道理,我又不是個二愣子,怎麼會不懂。何況只是合夥做買賣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灃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實就是吳提京當了掌律之後,想要稍微有點門派的樣子,結果發現沒錢是真不行。

一座門派,總不能就只有幾間草棚茅屋吧。

胡灃倒是可以就此取材,親手搭建出個有模有樣的宅子,問題在於他們兩個修道之人,住這個,難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吳提京瞥了眼別在胡灃腰間的那支竹笛,“是你爺爺留給你的?”

胡灃搖搖頭,“是爺爺早年幫我求來的。”

大驪京城,刑部侍郎趙繇在菖蒲河,宴請幾位舊山崖書院求學的“師兄弟”,如今已經改名爲春山書院了。

大隋山崖書院,召開了一場議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長,還有幾位君子賢人,李槐得以躋身其中,比較坐立不安。

桐葉洲燐河畔,於祿恢復本名,聯手同窗謝謝,既是立國,又是復國。

鄆州嚴州府境內,多了一座鄉野村塾,教書先生是個外鄉人,姓陳。

今年春山花開如火。

(本章完)

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917.第917章 很繡虎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608.第608章 思悠悠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1031.第1031章 浩蕩百川流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1110.第1110章 武夫見我竹樓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03.第103章 竹樓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192.第192章 下筆如有神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下)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340.第340章 怪人怪夢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172.第172章 江湖路上見不平127.第127章 對視903.第903章 劍斬十四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1195.第1195章 隔岸觀大火燎原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141.第141章 百怪(上)第1282章 護道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1030.第1030章 補缺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925.第925章 爲何問拳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25.第25章 離別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124.第124章 鬼打牆1182.第1182章 一片孤城彩雲間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475.第475章 化雪之時才最冷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499.第499章 驅馬上丘壠(上)664.第664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913.第913章 持劍者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467.第467章 修道之人,修心無用?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77.第77章 進山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380.第380章 前兆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932.第932章 心聲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989.第989章 重提371.第371章 新年新氣象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327.第327章 小巷中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52.第52章 晃了晃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24.第24章 相贈1106.第1106章 謎底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464.第464章 天亮了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40.第40章 還禮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359.第359章 過橋登山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926.第926章 見個老先生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1060.第1060章 吾爲東道主(六)975.第975章 泥瓶巷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