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8.第1208章 將進酒

第1208章 將進酒

天大雨連續三日暫歇一天,人間山河大地好似將進酒。

在那舊名“白嶽”如今叫齊雲山的山頭,顧璨就在此暫作歇腳,飛劍傳信給那個喜歡招搖過市的柳赤誠, 有事商量,來此一敘。

受寵若驚的柳赤誠一收到信,趕忙從處州城的仙家客棧動身趕路,片刻不耽擱,臨行之前,柳閣主特地重新穿上了那一襲粉色道袍, 當師叔的, 總要給自家師侄撐撐場子,免得在外人那邊顯得寒酸了,丟了顧璨的面子。不曾想到了那座名爲齊雲山的風水形勝之地,除了顧璨,就只有那個從蠻荒天下拐來的婢女,一起站在山腰崖畔處,柳赤誠有些摸不着頭腦,從雲中落下身形,也不敢抱怨什麼,只是忍不住問道:“顧璨, 在這邊待得悶了,找師叔喝酒呢?”

顧璨說道:“有人點名要見你。”

柳赤誠嗤笑一聲, “好大架子, 點名見我?”

顧璨突然朝崖外拱手行禮, 低頭沉聲道:“顧璨見過祖師。”

柳赤誠轉過身,頭也不擡一下, 立即跪倒在地行叩首大禮, “弟子拜見師尊。”

片刻之後, 只聽聞那蠻荒女修掩嘴嬌笑不已, 跪地不起的柳赤誠這才意識到被顧璨這兔崽子給坑了,悻悻然站起身,甩了甩道袍袖子,抖落些許塵土,柳赤誠也不動怒。

就在此時,身後有簌簌聲響,柳赤誠誤以爲又是顧璨在搗鬼,氣笑道:“差不多點得了,我脾氣再好也是有限度的。”

緊接着柳赤誠就捱了一腳踹,捱了句罵,嗓音熟悉至極,“丟人現眼的玩意,還有臉跑去落魄山?每天穿得這麼騷包,你怎麼不乾脆刻一行金色大字在額頭上邊,就刻‘我師兄是鄭居中’?”

柳赤誠轉過身,望見那個氣態威嚴的清癯老人,柳赤誠嘴脣微動,眼眶泛紅, 再次伏地不起, 帶着哭腔顫聲道:“師尊!”

一襲青衫長褂, 正是閒來無事的陳清流。

身邊跟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光腳道士, 身無餘物,斜揹着一把傘。

兩位相識已久的故友,先前相約在此見面。

陳清流翹起鞋尖再落地,“起來吧,尊師重道跟境界修爲,你們師兄弟倆能夠勻一下就好了。”

柳赤誠站起身,側過頭擦拭眼淚,情難自禁,真要計較起來,自打千年前他被龍虎山大天師鎮壓在寶瓶洲,脫困之後,不算今天的話,才見到師尊一面。至於鄭師兄爲何不救他,師兄肯定自有道理,爲何師尊明明就在寶瓶洲卻不願意隨手一劍劈開禁制,想必師尊是有苦衷的,柳赤誠那真是半點怨言都無。

陳清流用略帶譏諷語氣跟身邊道士介紹起來,“紫清道友,這位就是我的得意高徒柳道醇了,白帝城的柳閣主,如今好像改名爲柳赤誠了,就是那個‘別人笑我太愚鈍,我笑別人沒師兄’的柳閣主。”

那位邋遢道士笑道:“事蹟無數,久聞大名。”

不是劍修,僅憑玉璞境就敢橫行中土神洲的主兒。

陳清流微笑着介紹起身邊的邋遢道士,“這位紫清道友,俗姓葛,自號三百錢道人,別號‘淮南’,是真正的高逸之士,往來名山,行蹤不定,不是那種沽名釣譽的半吊子隱士。他早年有幾處道場,名氣較大的,是那座玉隆宮,名聲不顯的,有盱江文筆峰,另外一處,後來被讀書人佔了去,搶是搶不回來了。跟我關係還行,可以算?”

背傘的光腳道士笑着接話道:“半個朋友。”

顧璨有意無意瞥了眼道士的肩頭。

柳赤誠卻是如墜雲霧。

同樣是玉璞境,高下立判。

顧璨打了個稽首,“白帝城顧璨見過葛仙君。”

柳赤誠挪步站在師尊身邊,不知如何開口才算適宜,等到顧璨這般言語,柳赤誠才依葫蘆畫瓢。

道號紫清的葛姓道士,望向顧璨,點頭讚許道:“學者須是如此,才能修道得法。”

陳清流瞥了眼那個蠻荒女修,老人微微皺眉,她立即識趣離開,都沒敢說一個字。

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哪怕十四境道法各有高下、手段各有長短優劣,可那也只是十四境之間的事。

眼前這位以劍術壓勝天下水裔的斬龍之人,失蹤三千年之久,第一次正式現身,就曾撂下一句“殺誰不是誰”,沒有誰覺得那是一句可以不用當真的大言、空談。

陳清流笑道:“紫清道友,我們好久沒見面了,要不是有人說你現身中嶽,我都不知道你在寶瓶洲逛蕩。”

道士笑道:“只因爲師尊有令,要我去見一見魏師弟。”

陳清流笑道:“桃葉巷的魏本源,這個臭牛鼻子老道,終於記起以前事了?”

道士點頭道:“主要歸功於李希聖贈送給魏師弟的那兩張符籙。”

陳清流幸災樂禍道: “怨不得別人,要怪就怪他心比天高,跟誰吵架不好,非要去找鄒子掰手腕,尤其論道內容,就是五行。”

道士苦笑無言。這個魏師弟,天資奇高,心氣高也實屬正常,何況魏師兄只是師尊的不記名弟子,始終不得登堂入室成爲嫡傳,所以比誰都想要在師尊那邊證明自己。

陳清流哈哈笑道:“我當年進入小鎮那會兒,魏本源已經離開桃葉巷,不然我非要登門求教一事,問他當年到底咋想的,頭怎麼就那麼硬呢。”

道士咳嗽一聲,提醒你的弟子和再傳弟子都在這邊呢,別這麼口無遮攔的。

陳清流微笑道:“一個傻了吧唧只知道尊敬師長,別無長處,一個無法無天離經叛道,遲早有天要欺師滅祖,我有啥好裝的。”

柳赤誠滿臉驕傲。

顧璨神色自若。

道士猶豫了一下,說道:“聽說陳道友與落魄山格外親近?”

陳清流嗯了一聲,“一半是齊先生擋下了全部的天道反撲,我欠他一份人情,總得表示表示。一半是落魄山中有個投緣的好友,喝酒不找他,全無滋味。”

道士點點頭,“原來如此。”

在尋常練氣士眼中,斬龍一役早已落幕。

可是在這位葛姓道士眼中,陳清流當年卻是隻斬了一大半。

等到王朱現身,她漸漸凝聚天下真龍氣運在一身,若無齊靜春攬下所有因果,本該就會出現一幕,氣運反撲,好像與陳清流遙遙還禮一劍,避無可避。不是說陳清流接不住,而是會比較麻煩,沒有現在這般清清爽爽,只需袖手旁觀,安安靜靜等着王朱之外的第二條真龍的出現。

陳清流擡起一隻鞋子,踩在崖畔一塊石頭上邊,輕輕蹭掉鞋底的黃泥,眯眼道:“斬龍一役,越斬越難。此間甘苦,不足爲外人道也。”

此言不虛,難到讓陳清流當年都要不得不停劍,休歇片刻,因爲最後關頭,手中長劍所斬,可就不是一條真龍,而是整個天下蛟龍的氣運了。所以這纔有了那幫練氣士瘋了一般的撿漏,每逢巨-物隕落,皆有機緣伴隨,這是遠古歲月裡就有的一條山上定例,正因爲此,纔有了後來的驪珠洞天,隨之逐漸有了小鎮的四族十姓,總計六百餘戶,三十多座龍窯,西邊羣山綿延,楊老頭就有了進行那場香火繚繞借霧生花的大考棋盤……

道士感嘆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顧璨說道:“爲叢驅雀,爲淵驅魚。”

道士咦了一聲,笑問道:“這個說法,還能這麼用?”

顧璨再次打了個稽首,“是晚輩貽笑大方了。”

陳清流問道:“這麼多年裡,白裳就沒有找你這個師兄,再想着跟三山九侯先生討要幾門失傳的遠古劍術?”

道士搖頭道:“盧師弟與王師弟一般心氣高,既然師尊不肯主動見他們,他們就絕對不會去找師尊。”

道士曾在北俱蘆洲荊山中鑿井煉丹,當地土民塑造神像祭祀香火不絕,神像肩頭擱放有一隻雕琢精美的白玉蟾蜍。

陳清流給顧璨解釋道:“魏本源的前身,姓王名旻,是個道士。跟紫清道友,還有盧嶽,和那位曾經執掌大權的方柱山青君,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不過分記名和不記名。其中王旻,我猜是跟着他師父前後腳進入的驪珠洞天,困龍之法,估計都是他師父的點子,真正動手佈置陣法的,還是王旻,作爲報酬,就是那片神仙墳了,否則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一個外人爲何能夠佔據大部分的神仙墳。然後跟鄒子吵架,輸了,所以纔有瞭如今的魏氏老家主?”

葛姓道士嘆了口氣,“除了先後順序錯了,其餘都是對的,王師弟是先與鄒子論道輸了,當年纔去驪珠洞天趟渾水的,幫着師尊佈置陣法過後,自行兵解,在驪珠洞天內一次次轉世,神志越來越渾渾噩噩,王師弟只能勉強維持住一點道種真靈不滅,飄晃如風中燈籠之火。”

陳清流笑問道:“按照青童天君訂立的規矩,小鎮三千年以來,其中大道自行循環有序,是不是隱藏着一個不斷剝離、驅逐、清除仙種的過程?本命瓷一物的出現,就是爲了淘汰掉所有的練氣士,所謂的修道胚子,去蕪存菁,好爲那個一退位,重塑神殿?仙退散則可請神歸位?”

當陳清流說出青字之時,光腳道士就已經撐開背後那把雨傘,遮蔽天機,防止隔牆有耳。

所以近在咫尺的柳赤誠,根本聽不清師父說了什麼,照理說顧璨也是聽不見的,但是陳清流卻有意爲之,雙指併攏輕輕一劃,以劍氣斬開一條縫隙,故意泄露了天機,好讓顧璨這個局內人聽得一清二楚。

葛姓道士臉色凝重,以心聲言語道:“這個真相,還是青君師兄前些年才推演出來的結果。”

陳清流笑容古怪,“木已成舟,再推演個什麼勁兒?既定事實就那麼擺在了眼前,還要白白耗費功德和道氣,意義何在?”

葛姓道士長嘆一聲,“道人求真,天性使然。”

陳清流哈哈笑道:“不知多少聰明人,到頭來白忙一場。不愧是東王公,不愧是男子地仙之祖。”

沉默片刻,陳清流難得流露出一種唏噓感傷的臉色,輕聲道:“不愧是首位人族成神的青童天君,苦心孤詣謀劃萬年,此舉可以爲之歌,可以爲之泣。”

陳清流收起思緒,笑問道:“具體規矩運轉,實在是好奇,讓我都要萬分好奇,你那青君師兄可有眉目,可曾一併推衍出來?”

道士苦笑搖頭,“師兄打了個比方,帷幕重重如山嶽,高不可攀,那他就是一粒山腳道路上的塵埃,繞道而行都是奢望。”

陳清流點點頭,“如此纔對,否則三教祖師的道行豈不是成了擺設。不過由此可見,三山九侯先生對這個世道的走勢,他是有自己想法的,肯定出現了某種分歧。再加上齊先生和崔瀺的推波助瀾,就更是教外人霧裡看花了。”

道士臉色尷尬道:“懇請陳道友慎言。”

道友你是孤家寡人一個,貧道可是有師門有師兄弟的。

葛姓道士突然疑惑道:“陳道友爲何對繡虎直呼其名,卻對齊靜春敬稱爲齊先生?”

陳清流笑道:“第一個找到道士賈晟的人,就是那位齊先生,請我……們喝了頓酒,總之酒桌上聊得很投緣。”

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

這就叫江湖嘛。

何況齊靜春還給了自己一個極高的評價,關鍵那還是對方的一句真心話。

年少時曾經無比憧憬江湖,只因爲江湖裡有個只知姓陳的青衫劍客。

陳清流示意可以道士收起那把“雲窩”雨傘了,轉頭望向柳赤誠,問道:“到了落魄山,有無跟景清道友喝酒?”

柳赤誠一頭霧水,“那個叫陳靈均的青衣小童,元嬰境水蛟?”

陳清流伸手按住這名弟子的腦袋,“論江湖輩分,他喊你一聲世侄,你得點個頭。”

顧璨冷不丁問道:“師公,按照你們的說法,陳平安能夠成爲最後的贏家,是命定使然,還是自求而來?”

陳清流朝道士那邊擡了擡下巴,他們道士最會算命。

道士笑道:“自求者多福。”

顧璨驀然笑容燦爛。

陳清流卻是另有心事,只因爲當年齊靜春主動與自己同桌喝酒,說了一番類似讖語的怪話。

惜無白帝開青眼,幸有青山同白首,儼然也溫。舊詩淡如鵝黃酒,新愁濃似黃河瀑,宛若未觸。

陳清流再問,齊靜春卻只說拭目以待,提起酒碗與他敬酒,笑言一句奉饒天下先,我輩將進酒。

思來想去,陳清流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難得跑了一趟白帝城,臨了才與鄭居中詢問一句,你該不會跟我一個姓吧?

鄭居中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癥結,當場笑言一句,我既然不是道祖,當然更不可能是逆流而返的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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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城外一處山清水秀的幽靜之地,有外姓人在此建造府邸,今天來了個陌生面孔的外鄉客人。

開門的,是個身姿婀娜的年輕婢女,中年男人摘下斗笠,微笑道:“我叫盧嶽,跟你們是同鄉,來找魏師兄敘舊。”

名叫桃芽的婢女訝異道:“魏師兄?”

從未收徒也從無談及師傳的魏爺爺,什麼時候有個師弟了?她可不敢胡亂開門,清風城許氏這些年一直懷疑他們是狐兒鎮失竊的同謀,萬一來個歹人?魏爺爺已經閉門謝客多年了。

自稱是盧嶽的中年男人換了個說法,“我找魏本源,伯陽道長。我比你們更早離開小鎮,如今在北俱蘆洲修行,是個香火一般的小山頭,暫時只有師徒兩個。桃芽你去幫忙稟報一聲,如果魏本源不認得什麼盧嶽,我這就打道回府了,就說明時機未到,下次再來拜訪。”

桃芽猶豫了一下,讓這位盧仙師稍等,她去給一年到頭忙着煉丹的魏爺爺通報消息。盤腿坐在丹爐一張蒲團上的魏本源睜開眼,在少女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人就已起身,輕輕嘆息一聲,遲早都會找上門的,只是比預期早了幾年而已,既然白裳都來了,再避而不見,確實就有些不念同門之誼的嫌疑了。

魏本源,確是道號“伯陽”,只不過這個道號,已經多年不用了,前幾年才“偶然”記起。當年老人悄然離開家鄉驪珠洞天,身邊就只帶着一直被老人視爲自家晚輩的桃芽,與清風城許氏以地還地,選擇在這處許氏祖業所在的地方落腳結茅修道,這是魏本源按照早年某封家書上的授意,讓他帶着桃芽來此,靜候機緣,好像與狐國有關。事實證明,“家書”內容所言不虛,桃芽確實在狐國內獲得了兩樁福緣,主動認主的一條五彩綢緞腰帶,還有綢緞指引主人去往深山撿到的一根乾枯桃枝。

那位寄信人,正是在上古歲月裡曾經名揚天下的“青君”,不過信上的落款人,卻是“峻青”,魏本源當時並不知道這位寄信人的真實身份,誤以爲是早年離開家鄉的某位祖上人物。而魏本源這一世能夠走上修行道路,也歸功於“峻青祖師”在他年少時寄到桃葉巷的一封家書。

魏本源是在恢復記憶之後,才知道自己和對方的真實身份。

方柱山青君,曾經受到禮聖的親自邀請,治所位於那座地位尊崇的方柱山,由這位陸地真人,負責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

青君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嫡傳弟子之一,他曾在棋墩山留下些許足跡。

作爲協同師尊一起佈置洞天陣法和那座鎮劍樓牌坊的報酬,青君只收取了一份可有可無的象徵性報酬,就是隨手從驪珠洞天帶走了一條鯉魚,也就是如今的衝澹江水神李錦。

魏本源親自出門迎接白裳,或者說最早的福祿街盧嶽,後來的盧氏王朝開國皇帝盧擎,再到如今的北俱蘆洲劍仙第一人。

老道士神色複雜,打了個稽首禮。

白裳微笑道:“見過王師兄。”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雙方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雙方又都曾身在驪珠洞天小鎮,但是知曉此事的,至今還是沒幾個。

昔年小鎮,喜歡的下棋的,爲數不少,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家,很多都喜歡手談怡情,但是稱得上棋枰高手的,可能就只有三個,除了福祿街的李氏家主,再就是桃葉巷的魏本源,小鎮公認“大地主”魏氏的當家人,而兩位性情相投、關係莫逆的老人,還有一層隱蔽身份,他們都是修道有成之士,在極其不宜修行的驪珠洞天之內,昔年竟然都修出了個金丹地仙。

至於第三個高手,當然就是看門人鄭大風了。

陳平安在送信賺錢的時候,就曾給桃葉巷拐角處的魏家送過兩封書信,老人還曾邀請少年進宅子休歇喝水,只是少年婉拒了。魏本源還曾提醒陳平安,閒暇時就去槐樹底下坐坐,理由是撿着了槐葉、樹枝,可以拿回家去防蟻蟲蜈蚣等物。少年默默記在心裡,在臺階下與老人鞠躬致謝。

在家鄉那邊,魏本源經常拉着李希聖一起下棋,贈送了幾本棋譜,反覆唸叨那幾句棋理。

李希聖和李寶瓶的爺爺,早年偏好符籙一道,等到驪珠洞天破碎墜地,對練氣士的大道壓制隨之消失,於是老人很快就躋身元嬰境了。

而魏本源喜好煉丹,卻始終無法破開金丹瓶頸,就在這處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繼續煉丹,二十多年如一日,老人並不着急。

後來李寶瓶遊歷至此,登門拜訪,她給魏爺爺帶來了兩張大哥李希聖的兩張符籙,分別是結丹符和泥丸符,俱是青色材質的道門符紙。前者符膽如福地,金霞流轉,後者就像一座紫氣繚繞的蓮花法壇,這是一種作爲感謝老人幫忙護道的回禮。魏本源可以轉贈給出身極爲不俗的“桃芽”,幫助她順利結丹,此後躋身上五境,一片坦途。

白裳瞥了眼那個還被矇在鼓裡的桃芽,“魏師兄,可惜了。”

一語雙關。

既是說桃芽錯過了小鎮福緣,沒有從年輕一輩當中脫穎而出,成爲那個獲利最大的勝出者。因爲按照楊家藥鋪後院那個老人的安排,那場“甲子大考”的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妖族必然可以佔據一席之地,好像眼前女子,桃芽,她就是最有希望的那個。

也是說桃芽未能入主狐國,等於過家門而不入,無法恢復前世記憶,繼承一座破碎的青丘遺址,憑此成爲名正言順的天下狐主。

老道士神色磊落灑然,撫須笑道:“沒什麼可惜的,無非是有心人輸給有心人,不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桃芽聽得迷迷糊糊,不過“有心人”這個說法,在今天之前,她只聽說過一次,記憶深刻。

記得那次是魏爺爺說她跟送信少年一樣,都是有心人。

魏本源笑道:“世間福緣有大小,剛剛好纔是最好。桃芽丫頭有今天的造化,足夠了,以後大道成就的高低,只需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道祖三千言中,有“含德之厚,比於赤子”之語。而亞聖也曾有類似“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是謂大人”的說法。

白裳問道:“師兄是怎麼恢復記憶的?”

魏本源微笑道:“山中煉丹無別事,煉着煉着就記起來了。

白裳啞然失笑,同出一脈的師兄弟見面,怎麼還這麼見外。

魏氏家主魏本源,是“小我”。“真我”是真名王旻、道號伯陽的上古得道真人。

一如目盲道士賈晟,車伕白忙,書生陳濁流,先後三人,就皆是斬龍之人陳清流的“小我”。

但是王旻與陳清流又有一些差異,道士之小我,反而有可能是大人。真身之真我,卻可能是小人。

作爲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一,道士王旻。相傳這位喜好持戒遊五都的得道高真,曾奉師尊法旨,出海訪仙。

只是曾與鄒子有過一場論道,輸了,立志於不囿於陰陽五行的王旻,輸得一塌糊塗,就此人身道心皆深陷泥濘,不可自拔。

山巔論道,看似虛無縹緲,實則兇險程度遠勝大修士間看似搏命的鬥法廝殺。

輸掉那場論道的代價,就是道士王旻不得不留在驪珠洞天內,生生世世,畫地爲牢。

魏本源感嘆道:“其實不算白走這一遭,紅塵滾滾之中,修真潛靈,養志虛無,抱朴守素,唯道是從。”

白裳笑道:“果然煉丹畫符都不如練劍。”

魏本源瞪眼道:“怎麼跟師兄說話呢。”

白裳說道:“都是不記名的。”

魏本源問道:“會不會後悔當年離開家鄉?”

白裳搖頭道:“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能不上賭桌就別上。”

魏本源點點頭,拉着白裳一起走入書房,一張異常寬大的桌案上邊,堆滿了竹製長條塊,就像一條盤踞蜷縮的青色長蛇。

白裳瞥了一眼,很快就察覺到其中玄妙,竹塊形制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刻滿了不同的數字,從一到九百多。

白裳問道:“爲何不是從一開始,按順序排列?”

定睛再看,白裳終於可以確定,竹子上邊的數字是錯亂的,沒有任何規律可言。

魏本源撫須正色道:“這是青君師兄給我佈置的一道難題,只有一個提示,師兄問我爲何會偶爾會覺得某些場景似曾相識。”

白裳思量片刻,凝神盯着桌上密密麻麻的竹條,緩緩道:“青君師兄的意思,是說光陰長河的流逝,並非是單向的,所以也就談不上順流或是逆流了?假設每一片竹子都是不同時刻的某個我,一般人都會覺得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的後續,明天之我是今天之我的承接,修道之人,膽子稍微再大一些,也不過是假定人生是一場逆流直上,倒翻書頁。可如果按照青君師兄的解釋,人生路程卻是完全無序的,昨日之我可能與後天之我相互爲鄰,後天之我可能與前年某日之我是鄰居?未卜先知一事,就說得通了。聖人所謂的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就有落腳地了。但是如此一來,就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才行,第一,前生今身後世,打成一團同時又散,果真是天定的大道無常?再就是我們的記憶……”

魏本源趕忙打斷白裳的言語,由衷感嘆道:“劍道確是捷徑。”

吳鳶是槐黃縣歷史上首位縣令,是窯務督造官之外的第二個正經官職,作爲縣衙佐官之一的世家子傅玉,曾經陪着吳縣令,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碰了很多軟釘子,受了很多的窩囊氣。

只說朝廷禮部曾經給縣衙下了一道秘密公文,要求吳鳶在任上,務必將境內的老瓷山開闢爲一座文昌閣,再將那片神仙墳改建爲武廟。老瓷山歸屬福祿街劉氏,而那座神仙墳,魏家佔地最多。結果這兩件事,吳鳶就都沒有做成,這也是後來吳鳶黯然離開的原因,理由可以有很多,四姓十族太過抱團排外,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諸如此類,但是大驪推崇事功,做不成就是做不成,只看結果,故而當初那場京察大計,吏部對吳鳶的考評極低。

傅玉就曾爲吳縣令打抱不平,怎麼這邊的門檻,比京城的意遲巷和篪兒街還高。

後來還是每天忙碌得跟陀螺轉似的袁正定,還有那個自稱點卯勤勉、從不貪杯的督造官曹耕心,兩位上柱國姓氏子弟打配合,才 撬開了鐵板一塊的四姓十族,幫着朝廷在這邊真正打開了局面。他們都以舊龍州作爲官場起步的兩位同齡人,如今論官聲,不相上下,論仕途,都算平步青雲。

小鎮孩子們的樂趣所在,是在如同一把撐開大傘的老槐樹涼蔭中,聽老人們說老故事,等着長輩們從鐵鎖井裡邊提起裝有西瓜的竹籃,一路跑過跨溪的石拱橋,孩子們早就對那根鏽跡斑斑的老劍條見怪不怪了,在坑坑窪窪的青牛背那邊釣魚,或是大夏天脫了褲子,光着屁股蛋兒一躍跳入水潭,去老瓷山那邊挑挑揀揀,一腳踩下去就會吱呀作響,碎瓷片上邊的殘破文字和畫像,就像在說着話或是唱着戲,在街巷間捉迷藏,去神仙墳那邊放飛紙鳶,抓蛐蛐,冬天打雪仗堆雪人,玩誰娶妻誰嫁人、用手擡轎子的過家家遊戲,每次炊煙裊裊的光景,各家長輩們站在門口喊誰吃飯的嗓音,此起彼伏。

再大一些,等到孩子們漸漸成爲少年少女,有了力氣的少年,或是跟着父輩去田地裡務農,不過大多還是去小鎮外邊的龍窯窯口擔任學徒,再成爲窯工,天資好手藝好的,熬着熬着,還有希望擔任一座龍窯的掌火師傅,工錢就翻倍了,窯口主人可能還要看他們的臉色,在小鎮,這就是頂天大的出息了,約莫中年歲數,收了徒弟,等到徒弟再收徒弟,大概就是老人了。

而那些提着竹編籃子採摘水邊野菜的少女,她們可能會摘下繡鞋,光潔白皙的雙腳,會在田壟間柔軟的泥土上,踩出一串淺淺的腳印。然後某天嫁人,她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能去學塾讀幾年書,年少時再去田地間幫着幹活,放牛,趕鴨子,或是去龍窯給傳說中的皇帝老兒燒造瓷器。

昔年小鎮明面上的最大五樁機緣,與中土陰陽家鄒子創建的五行學說,慼慼相關。

大隋弋陽高氏的皇子殿下高煊,得到了一尾蘊藉道意的金色鯉魚,額外附贈一隻龍王簍。得自李二。象徵兵戈。

福祿街趙繇,昔年學塾先生齊靜春的身邊書童,文房清供,一件木雕龍形鎮紙。祖傳之物,難在點睛。

泥瓶巷顧璨養在水缸裡的那條小泥鰍。得自陳平安在田壟溝渠內垂釣而來,轉送給一旁的小鼻涕蟲。

阮秀的那隻火龍手鐲,她在溪畔自家鋪子內打鐵而來,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她每次掄臂一錘錘砸下去,一室之內,火星璀璨,驀然濺射開來,美輪美奐,宛如一幅星圖,最終凝爲一隻龍銜尾狀的鮮紅鐲子,盤踞圍繞在少女手腕上。宛如“天成”。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院內的那條四腳蛇,屬於主動跑去泥瓶巷與宋集薪認主。它天生懼怕王朱,不敢靠近隔壁草鞋少年,只因爲王朱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化身,而陳平安又是與之秘密結契之人,它自然不敢造次。後來在書簡湖,由“小泥鰍”成長起來的水蛟炭雪,對陳平安心懷畏懼,當時少女根本不敢依仗境界,對陳平安起殺心,有三個原因,首先陳平安在某種意義上,纔是她的第一任主人,只是來不及走到泥瓶巷祖宅“落腳”,未能完成一種宛如雙方在地契簽字花押的正式過場儀式,很快就被送給了顧璨,其次她很清楚陳平安在主人顧璨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陳平安與真龍王朱簽訂的是一樁平等契約,挑釁陳平安就是挑釁王朱,冥冥之中,作爲真龍之屬的炭雪自然不敢以下犯上。

而當年命如紙薄、留不住福運的陳平安能夠釣起這條“泥鰍”,又與那盒埋藏在祖宅門外小巷中的胭脂有關,憑此大道親水。

金木水火土,既五行相生,又五行相剋,各有各的輔佐和壓勝。

可當他們得手這些檯面上最大的五樁福緣之時,五人就等於徹底失去了成爲那半個一的可能。

天道運轉循環無厚薄,不可能讓誰得了便宜還佔盡便宜。

這就是藥鋪楊老頭訂立的最底層規矩之一。此外幾乎每一位小鎮年輕一輩,都有不同的香火起伏、勝算得失之法。

例如胡灃,他的爺爺是開喜事鋪子的蔡道煌,撮合山定婚店的主人,曾經掌管着天下姻緣。

因爲蔡道煌是存世神靈之一,所以他可能是最早一個察覺到青童天君謀劃的存在,之一。

在不僭越規矩、不冒犯那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前提下,蔡道煌儘可能讓胡灃佔據先手,爲子孫稻粱謀。

蔡道煌在孫子小時候,就開始反覆叮囑胡灃,不許胡灃去撿取地上的錢財,遇到事情不可以求人,不得已求了人,欠下了人情必須趁早還清,甚至最好是多還一些。但是可以多求些“喜錢”,例如在人成親嫁娶的路上,可以攔路討要個紅包,但是別忘記說幾句吉慶言語,與人爲善,廣結善緣。街坊鄰居若有白事,就去幫忙,如果需要有人守靈,老人就讓胡灃在靈堂待上一宿,要心誠,不可犯困,必須等到天亮了才能回家。絕對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幫不如不幫,一開始就別進靈堂。每年的某一天,老人都會帶着胡灃去神仙墳那邊磕頭。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但是老人並不清楚,胡灃在得到那隻蟬蛻、將其收入囊中的時候,其實胡灃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從賭桌上邊退場了。

在那之前,胡灃的香火已經足夠高了,位列前三甲之列,若是能夠按部就班推進下去,胡灃極有可能登頂。

福祿街李氏家族的朱鹿,其實先手優勢極大,但是她在某一刻,卻將賭注全部輸給了李寶箴。

桃葉巷魏氏的婢女桃芽,她的賭注卻一直在穩步提升。某個盧氏子弟,在一條陌生小巷差點打死那個劉羨陽的時候,香火極高。

三十六座龍窯窯口的窯火。一座老瓷山。桃葉巷兩側的桃樹。龍鬚河與鐵符江。

至於那座俗稱螃蟹坊的牌坊樓,實則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真正的鎮劍樓。

山脈蜿蜒,最終形若團龍,軀幹不得舒展。

那條騎龍巷,位於臺階頂部上邊,有相鄰不遠的兩口小水潭,被小鎮老人說成是一雙龍眼,按照這個說法,擁有一百二十二級臺階的騎龍巷,就是一截龍脖子了,而水潭旁邊那條街道又被百姓稱之爲火爐尖。

小鎮外一衆龍窯之一的寶溪窯口,窯頭師傅姓姚,不知名字,在小鎮那邊也無親眷,老人古板,不苟言笑,帶徒弟極爲嚴苛,後進龍窯的劉羨陽,反而要比先去窯口的泥瓶巷少年更早成爲徒弟,而且陳平安到最後也沒能入姚老頭的法眼,始終是學徒,而非入室弟子。

“姚師傅”,“藥師佛”。

東寶瓶洲,東方淨琉璃世界教主。

塑造神像,不管是泥塑還是鑄造,不管有無貼金彩繪,開臉很重要,在這之外,還有在神像內放置金銀、經書等物、或是書寫供養人的講究。

有個泥瓶巷孤兒,曾經經常跑去神仙墳裡,對着三尊菩薩神像磕頭不停。這個孩子揹着籮筐上山採藥,磨破了一雙雙自己親手編織的粗劣小草鞋,當年那個每天都會遭受白眼和被用閒言碎語來戳脊梁骨的孩子,只覺得菩薩好找,山上草藥難找。

許多年後,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有個中年僧人,第一次踏足此地,曾經看了眼煥然一新的神仙墳地界,佛唱一聲,行願無盡。

如今落魄山集靈峰,那棟竹樓一樓的書桌上,擱放了數只材質各異、瓷木兼有的筆海,裡邊插滿了竹製書籤,每支竹籤上邊,刻了主人在遊歷過程中看到的、聽到的美好文字。那些都是此山主人真心認可的內容,有質樸的道理,有淡雅的詩詞,有道聽途說而來的老話。

崔誠留給暖樹的那隻小書箱,裡邊裝滿了佛家典籍,這也是老人爲何會帶着小黑炭一起遊歷藕花福地,最終選擇在南苑國京城內那座心相寺歇腳的緣由,只因爲老人在垂暮之年,已經誠心向佛。

在小鎮東南方位,昔年大多神像破敗不堪、逐漸與泥土相融的的那座神仙墳,土裡來土裡去一般,此地後來被大驪朝廷出資修建成了規格很高的武廟。三尊神像“肚內”,既有市井銅錢,又有金精供養錢。

曹晴朗重返水井所在的宅院,崔東山笑問道:“還順利?”

曹晴朗笑道:“皇帝陛下答應得很爽快,她還讓我捎句話給裴師姐,有空去她那邊坐坐。”

崔東山問了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問題,“你覺得被所有別人否定和被所有旁人認可,哪個更難?”

曹晴朗想了想,“加上‘所有’這兩個字的話,就都很難了。”

崔東山又問道:“那就去掉‘所有’一說,當年在縣城小鎮那邊,我們先生跟……比如趙繇,在雙方都渾然不覺、不自知、且外部人事都不作任何更改的前提下,一個被更多人認可,一個被更多人否定,誰更難?”

曹晴朗認真思考片刻,說道:“還是趙繇相對更難些。”

崔東山點點頭,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們落魄山門風的一股清流!”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問這個做什麼?”

崔東山撇撇嘴,沒說什麼,只是嘀嘀咕咕,大罵老王八蛋不是個東西,狠起來連“自己”都騙。

曹晴朗習以爲常了。

崔東山突然問道:“先生是什麼時候自我認可的?”

曹晴朗一臉茫然,搖頭道:“這種事情如何知曉。”

崔東山學小米粒,撓了撓臉。

讓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者樂觀,讓一個習慣自我否定者認可自我,何其難也。

無異於登天之難吧。

昔年在那河邊的青牛背石崖那邊,難得出門一趟的藥鋪後院楊老頭,和那個與繡虎崔瀺平分魂魄的白衣少年,雙方有過一番開誠佈公的對話。看似身份、境界和家底都歸國師崔瀺,是主,當時還沒有給自己取名崔東山的白衣少年,是輔。這就意味着崔瀺的心智修爲和棋盤上的計算實力,一定是遠遠高於白衣少年的,如此纔對。

但是當時楊老頭問了個極有意思的問題,“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白衣少年則給了一個更有誠意的答案,“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

關於神魂一道,他們兩個,都是宗師中的宗師。有資格跟他們聊此事的大修士,數座天下,屈指可數。

這麼一個問答,其實“崔瀺”就已經泄露了很多的天機。

意味着在那之前,崔瀺就已經着手佈局,開始自欺欺人,故意壓制自己的算力,用以瞞天過海了。

否則根本騙不過三教祖師,騙不過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

在那之後,纔是迫於老秀才的“戒尺”,崔東山帶着於祿和謝謝,牛皮糖一樣,死皮賴臉去認了陳平安當先生,從此在文聖一脈就跌了一個輩分,與此同時,崔東山是打死都不願意步老王八蛋的後塵,再當什麼大師兄了,所以與裴錢約好,你當你的大師姐,我當我的小師兄,各算各的。

龍泉劍宗祖山神秀山,董谷幾個嫡傳弟子,察覺到那邊一閃而逝的奇異氣象,猜出了真相,紛紛從自家山峰趕來此地,滿臉喜氣,只是他們礙於師父的犟脾氣,就只是道賀一兩句,說多了,反而會惹來師父的不高興。阮邛走出打鐵鋪子,一身仙人氣象高遠且凝練,面對弟子們的道喜,五短身材的精悍漢子,都沒有說什麼,劉羨陽從猶夷峰那邊趕來,“阮鐵匠,這就仙人境啦?”

阮邛嗯了一聲。

弟子問得十分隨意,師父回答得輕描淡寫。龍泉劍宗的門風,到底與那曾經的近鄰某座山頭,是大不一樣的。

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那這個宗主位置?”

之前主動讓賢,那是師父跟弟子同境了,估計阮鐵匠臉皮薄,沒臉繼續蹲着茅坑不拉屎,如今升境了,該不會翻臉不認人,討要回去吧?

阮邛沒好氣道:“繼續當你的宗主,什麼時候自己覺得德不配位了,再讓給某個玉璞境就是。”

能夠躋身仙人境,緣於一樁買賣,早年阮邛送出自家斬龍崖,換來了一種與鑄煉有關的遠古劍道。

不過還是受限於自身根骨和悟性,阮邛如今纔打破玉璞境瓶頸,可能換成劉羨陽或是謝靈,早就破境了。

至於這門秘傳劍術,阮邛未來會傳授給誰,已經有了打算,先傳徐小橋,再傳李深源,總之就是落在煮海峰。

劉羨陽立即斜眼謝靈,暗示這個師弟,你小子可別有反骨啊,小心宗主師兄來個清理門戶。

謝靈有點慌,他如今就是宗門裡邊唯二的玉璞境,他可對當宗主沒有任何興趣,趕忙說道:“劉師兄可以多栽培栽培煮海峰的李深源,我覺得那少年就有宗主之姿。”

阮邛點點頭。那少年資質還行,心性很好,值得託付大任。

徐小橋就是煮海峰的現任峰主,她嫣然一笑,確實有些意外,不曾想師父也這麼器重那名自己剛收的嫡傳弟子。

劉羨陽如釋重負,搓手道:“這不得擺一桌,好好搓一頓?”

阮邛開始下逐客令了,雙手負後,獨自走向崖畔那邊,淡然說道:“等你擺酒再說,都回吧。”

記起一事,阮邛放緩腳步,頭也沒轉,說道:“既然我們都搬出處州了,羨陽,你回頭跟大驪朝廷知會一聲,那個練氣士和武夫沒有懸佩劍符,就不得在大山和小鎮上空御風的老規矩,就趕緊撤掉吧,免得被人在背後嚼舌頭,說閒話,說我們龍泉劍宗底蘊越淺,架子越大。龍泉劍宗再窮,還不至於靠着幾枚劍符的入賬過日子。”

謝靈可不敢觸黴頭,打定主意不摻和這檔子事,董谷和徐小橋面面相覷,就更不敢發表意見了,如今鑄造劍符送往處州官府和槐黃縣衙一事,多是徐小橋在負責。

劉羨陽點點頭,“回頭我先跟禮部和刑部打聲招呼,再教訓教訓陳平安那小子,提醒他們落魄山收斂幾分,蓋過了我和龍泉劍宗的風頭,已經惹來阮師傅的心中不痛快了,讓他悠着點。”

謝靈神色複雜,如今敢這麼調侃陳山主的人,真心不多,劉羨陽心是真大。

已經走遠的阮邛笑呵呵道:“大驪供奉,甭管首席還是末等,按例都歸國師管,誰給誰穿小鞋都還難說。”

劉羨陽啞口無言,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阮鐵匠,如今都會這麼說話了,看來確實心裡憋着氣,還不小。

看着那幾道御劍離開神秀山的弟子身影,阮邛蹲在崖畔,男人腳下就是那幾個寫在陡峭崖壁上的榜書大字。

阮邛真正意義上的大弟子,其實並不是後來的龍泉劍宗首徒董谷,而是一個如今還在風雪廟潛心苦修劍術的元嬰境修士。

事實上,早年阮邛在風雪廟收取的那撥弟子,幾乎全部都是中五境修士了,當時阮邛還沒有主動要求下山,去頂替齊靜春,擔任那座驪珠洞天的兵家坐鎮聖人。後來阮邛覺得這趟出山,風雨欲來,前途未卜,就沒有讓他們跟着下山,再後來,阮邛脫離風雪廟譜牒,在舊龍州地界創建了龍泉劍宗,還是沒有讓那些弟子進入龍泉劍宗。

阮邛心中始終存在了一個巨大的缺憾,只因爲在那些弟子當中,有個曾經讓他寄予厚望的人物,這名徒弟叫柳景莊,修道資質很一般,當初在風雪廟那邊破境很慢,但是少年心性極好,很對阮邛的胃口,好到讓阮邛覺得讓他當關門弟子都可以。但是此人最終不但與阮邛斷絕了師徒關係,甚至還脫離了風雪廟譜牒,從此不知所蹤,泥牛入海一般,好像寶瓶洲就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一號人物。

柳景莊雖然是風雪廟一脈的兵家修士,做事勤懇,任勞任怨,跟着阮邛一起打鐵鑄劍,從無半句怨言,閒暇時喜好用蓍草占卜。後來阮邛搬到驪珠洞天內那座打鐵鋪子裡的傢伙什,其實都是柳景莊早年一件件置辦下來的。但是這麼一個根骨一般的練氣士,最崇拜的浩然山巔修士,竟然是公認修道資質第一流的柳七,一個讓柳筋境變成留人境的天才中的天才。

修道鑄劍生涯,阮邛這輩子幾乎沒有什麼感到後悔的事情,真計較起來,就只有兩件,第一件,就是忽略了柳景莊的道心。

按照風雪廟譜牒記載,柳景莊的祖上,可以一直上溯到神水國柳氏皇族,也就是魏檗當過北嶽山君的那個神水國。

阮邛轉頭看了眼披雲山。

作爲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寶瓶洲歷史上只有一位武將躋身中土武廟,只是陪祀歲月很短,此人便是神水國名將張平,也就是如今的處州城隍廟的城隍爺高平。張平與魏檗,一個曾經享受過天下香火的武廟陪祀英靈,卻淪爲紅燭鎮附近那座饅頭山的土地爺,一個堂堂山君,金身被砸碎沉水、再被人打撈而起一部分碎片金身,降爲棋墩山的土地公,卻與神水國柳氏國運一般沉淪,成爲山水官場的底層胥吏,擡個眼皮子就能相互望見的昔年同僚,真是一雙難兄難弟。

作爲大驪北嶽,披雲山管轄地界,包括那條鐵符江。

第一任朝廷封正的水神娘娘,是早年大驪皇后南簪身邊的宮女,名爲楊花。

她如今已經是齊渡的長春侯了。

人生飄若陌上塵,楊花著水萬浮萍。

當初神水國文運昌盛,尤其以送別詩名動北方半洲,多借物言志,楊花即柳絮。依循說文解字,楊,柳之揚起者也。

阮邛至今還不確定楊花是舊神水國誰的轉世,也不清楚弟子柳景莊與楊花有沒有什麼淵源。

鑄劍之外,一團糟。

作爲阮邛內心深處最喜歡的弟子,柳景莊在師兄弟們不斷提升境界之後,尤其是阮邛自己躋身上五境之時,不知不覺,境界已經墊底的柳景莊,毫無徵兆,在某次閉關途中,他就走火入魔了一般,如果不是阮秀察覺到不對勁,她出手相救,那麼這個只要出關就會心性大變的柳師兄就會釀下大錯,後果不堪設想,在那之後,自認此生修行無望的柳景莊就黯然離開風雪廟,阮邛沒有攔着,因爲知道攔不住。

後來在小鎮,阮邛曾經給女兒解釋過自己爲何只是讓泥瓶巷少年打短工。

理由就是不想讓她見到第二個柳師兄。

這也是當年阮邛不願收取陳平安當鋪子正式學徒的真正理由。

阮邛這些年偶爾會想,是不是當時少想一點,不怕將錯就錯,秀秀就會留下,那麼最終跟隨周密登天離去的,就變成了李柳?

阮邛摸出一壺酒,是早年從小鎮買來的市井土釀,鬍子拉碴的漢子,悶了一口酒。

後悔不能當飯吃,但是能當酒喝。

那四個崖刻大字。

從上往下,便是天開神秀。

從下往上,則是秀神開天。

記得當年那個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曾經給秀秀算了一卦。

籤文是一句看似在故弄玄虛的古語,“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

阮邛記起最後一次跟秀秀同桌吃飯,秀秀輕描淡寫說了件事情,說她見到柳師兄了。

當時阮邛沒有多問什麼。

但是再後來,就是文海周密與阮秀聯袂登天離去。

槐黃縣城,曾經有六百戶人家,大大小小的街巷,縱橫交錯着,比那條泥瓶巷更狹窄的巷弄,其實爲數不少,若是從泥瓶巷去鎖龍井打水,可以抄近路,就會路過此地,兩堵牆壁如面對峙,茅檐低矮,陽光照射不到,暗無天日。陳平安在年少時就經常光顧此地,尤其是在那天寒地凍的冬天裡,陰暗巷弄內地上結冰,四下無人時分,陳平安就會先將水桶放在小巷一端,就那麼向前一推,自己再後退幾步,一個前衝,側身滑過小巷,最終與裝滿水的那隻木桶在小巷盡頭匯合。

後來陳平安帶着陳靈均散步小鎮,路過此地,巷口有水井,井小水淺,只夠附近幾戶人家汲水的,陳平安曾經被當成過偷水賊,捱了頓罵。

井邊有一塊土壤貧瘠的菜圃,一邊閒聊一邊散步,當時陳靈均是走出去十幾步路,才猛然間想明白一件事。

山主老爺,在小時候竟然偷過菜圃的蔬菜?!否則山主老爺怎麼可能知曉菜園裡那些蔬菜的滋味,是柴澀的?

而陳平安當時也沒有否認什麼,反而只是讓青衣小童別外傳。

這就是承認自己在年少時確實偷過東西了。

遙想當年。

夜幕裡,一隻常年在杏花巷附近逛蕩的黑貓,通體漆黑,很難說清楚是家貓還是野貓,它腳步輕靈,無聲無息,走在楊家藥鋪屋脊之上。

它通過天井望向後院那個正在吞雲吐霧的老人。

楊老頭說道:“之祠道友,來都來了,不如進來一敘,天井之外,藏不住話。”

被老人稱呼一聲“之祠道友”的黑貓,先輕輕搖頭,再如人頷首,縱身一躍,落在那條檐下長凳上。

蠻荒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在登天一役中出力極多,他因爲不滿於後來的內訌,覺得原來翻了天的人間,也好不到哪裡去,失望透頂,作爲人族修士,卻選擇留在距離劍氣長城不遠的蠻荒天下,曾經自剮雙目,丟到了蠻荒天下之外的廣袤山河,化作了兩隻野貓,一黑一白,遊蕩在人間,冷冷看着世道的變遷。

不過老瞎子在萬年以來,並沒有收取這兩份“眼界”。懶得正眼瞧,眼不見心不煩。

其中一隻黑貓,如今就經常跟在馬苦玄身邊,另外一隻白貓,本該留在青冥天下,不知怎麼,最終跑去了東海觀道觀。

野貓剛剛從那條小巷來到這邊,一個黑炭似的乾瘦孩子,趁着天黑偷了些蔬菜回泥瓶巷,兩腳發軟,汗流浹背。

楊老頭好像知道它瞧見了什麼,淡然道:“終於有點人味了。”

野貓蹲坐在長凳上,拿爪子梳理着油亮的毛,擡起頭,它那一雙幽黑的眼眸,直愣愣盯着老人。

楊老頭只是眯眼凝視着天井內的地面景象,香火無數,每一炷香,就是小鎮某個人的香火,井底鋪滿了香灰,年復一年,層層疊疊。

只是在黑貓眼中,天井內空無一物。

它放下爪子,抵住長凳,用眼神詢問這位昔年掌管人間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

齊靜春選中了書童趙繇?

未必。可能剛好相反。

未必?不然齊靜春爲何早早就開始叮囑趙繇,讓那個孩子注意要在平常處結善緣?

齊靜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規矩,他也不願深究此事,擔心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你選中了泥瓶巷的這個孤兒?

沒有。命薄如紙,他當不起,我不划算。之祠道友,信不信由你,從我傳授給他那門吐納術開始,他就已經一隻腳離開賭桌了。

有無一個“但是”?

有,“但是”天不棄自強不息者。我佈置的這張賭桌,不是修士登山,對資質、背景沒有任何要求,所以沒有任何高下之分。

老人視線中的天井內,插在香灰堆裡的一炷炷香,火光閃爍,香霧嫋嫋升起,有些香火即將燃燒殆盡,香霧卻極低,有些香火彷彿剛剛點燃,香霧卻極高,距離天井口子只差些許距離了。有些香霧流散,留不住,都落入了其餘香火當中去,有些煙霧散而不亂,如華蓋,如遮擋風雨,蔭庇了某些火星微亮、半明半暗的香火,有些香菸卻是凝練成一線,筆直浮升向高處,有些香火傾斜向旁處,抵住了附近的香火,即將燒斷後者,景象各異,不一而足。

大雨,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被一個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齡人,伸手掐住脖子,高大少年背靠牆壁,毫無反抗之力。

草鞋少年眼眶通紅,五指如鉤,掐住鄰居的脖子,他死死盯住那個騙自己違背誓言的宋集薪,恨極了這個明明衣食無憂偏偏還要害人的同齡人。大雨中,兩個少年的臉龐上都有淚水,一個是仇恨和憤怒,一個是恐懼和悔恨。

寶溪窯口,某天負責守夜看着窯火的娘娘腔,獨自坐在板凳上,臨時下了一場大雨,漢子光顧着看雨,等到回過神,才驚駭發現窯火竟然斷了,這就意味着寶溪窯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湯了,從姚師傅到所有窯工,都會記恨他的失職,而且事後還會被窯務督造署那幫官老爺追究問責,這個叫蘇旱的膽小男人,捅出這麼大的簍子後,嚇得直接跑路,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說,他一個勁往山裡邊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臉上身上一陣陣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種鞭打。

整座窯口的青壯漢子都在追他,大舉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個個點燃火把。

劉羨陽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跟身邊老人說了一句,姚老頭,不然就這麼算了?

姚老頭走在泥濘山路中,一腳一個印子,跟高大少年說了句怪話,算了?怎麼個算了,算在你頭上?

劉羨陽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着,以後我幫他還錢。沉默片刻,劉羨陽補了一句,我跟陳平安一起還。

這就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自己賺錢本事大,陳平安攢錢本事好,相信他們倆總能還完這筆糊塗賬的。

畢竟是一條命。那個娘娘腔再嘴欠,還捱過劉羨陽一個大嘴巴子,可是細究過後,好像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就今夜這架勢,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頭可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認死理兒。

姚老頭面無表情低聲一句,都是自找的,人這輩子本就是還債來的,躲不掉的,趁早還完了事。

劉羨陽聽不真切,估計聽清楚了,那會兒的高大少年,心性單純,也不會往心裡去。

黑漆漆的夜幕中,驀然一個電閃雷鳴,心神大亂的蘇旱藉着好似老天爺給予的亮光,愣愣看着那個從樹後繞出的乾瘦少年,後者默默搖頭,伸了伸手指,好像給他指了條生路。

沒有骨氣的窮人最喜歡作賤比自己更窮的人,大概說的就是蘇旱這種人。

但是這夜放過他的人,卻是這個他平日裡最喜歡挑釁和欺辱的少年,姓陳,沉默寡言,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悶葫蘆。

可男人最終還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綁回龍窯,其實沒有被當場打死,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是被打斷了手腳的人,在牀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該輪流照顧娘娘腔的那些窯工、學徒,都將這個活計視爲苦差事,又賺不着半顆銅錢,還累人,關鍵是一屋子臭不可聞的污穢氣,夾雜着熬藥的氣味,實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乾脆不找藉口,都讓陳平安忙去了,結果就是窯口內原本兩看最相厭的兩個人,一個躺在病牀上,一個坐在長凳上,就那麼各自沉默着,雙方經常一句話都不說,一個呆呆看着缺了自己果然就不會有人更換的老舊窗紙,實在是太不漂亮了,一個嫺熟熬了藥再幫忙給娘娘腔喂下,就跟啞巴似的,反覆演練着拉坯姿勢。

姚老頭去過一次,問蘇旱有沒有怨氣,想不想離開龍窯去別處謀生。娘娘腔咧嘴笑着,艱難搖頭,扯動傷口,比鬼還難看。

其實娘娘腔心思細膩,知道自己要是不挨這頓打,不打得狠了,窯口主人肯定繞不過他,就他這條賤命,死一百回都不夠賠的。

所以姚老頭是在幫他。

劉羨陽受不了那個氣味,都會坐在門檻那邊,罵娘娘腔一籮筐的難聽言語,再罵陳平安一句爛好人,屋裡躺着的,坐着的,都不還嘴,一個是不敢跟劉羨陽吵架,一個是無所謂。

可只要劉羨陽不在門口的時候,起先娘娘腔傷勢稍微好上幾分,有了點精氣神,還會小聲罵天罵地,罵這天公如何如何不開眼,罵得起火了,就開始大聲罵那個姓陳的少年,是個有爹生沒娘養的賤胚子,後來實在是罵得乏了,吵架總得對罵纔有滋有味,攤上了從不搭腔的少年,確實也沒啥意思,後來娘娘腔就逐漸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實在是憋屈得厲害了,就問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麼都不還嘴,真不生氣嗎,還是說因爲打小就被街坊罵慣了,不被罵幾句,反而渾身不舒服?少年黑着臉沉默許久,才說了句真心話,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幹活了,我就給你幾個大嘴巴子,不打掉你這張滿嘴噴糞的臭嘴幾顆牙齒,我就跟你姓……硬是從鬼門關熬過來的娘娘腔聞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着是扯到了傷口,便呲牙咧嘴起來。

後來,娘娘腔已經可以下牀走路了,但是還需要養傷。男人偶爾外出,都是那種將雨未雨的天氣,路上遇到了窯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說話的時候,還是會習慣翹起蘭花指,或是捋一捋鬢角頭髮,旁人至多笑話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當面調侃幾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當回事的,當下卻會神色黯然,蘇旱獨自走在路上,要麼打自己一個耳光,要麼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稱得上雙方閒聊的時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約莫還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說了十句,少年頂多說一句。

而且從頭到尾,少年只說過一句勉強能算好話的話,不虧心,是說娘娘腔的剪紙很好看。

最後看似心情不錯的娘娘腔,就問少年爲什麼在山上第一個見到自己,卻不跟姚師傅他們報信?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實在不過了,你膽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變成了厲鬼,肯定不敢找別人報仇,只會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開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先是喂了一聲,喊了聲少年的名字,再問了個問題,說這算不算好人沒有好報?

少年就沒有搭話。

但是就在當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捲了被子,好像躲在裡邊,不願讓人看見他的死狀醜態。總之就那麼靜悄悄死了。

蘇旱死的那天,大日頭,陽光普照,萬里無雲。

那會兒的陳平安,其實也談不上如何感傷,只是拉着劉羨陽一起在給娘娘腔守靈的時候,少年只是想不明白兩件事,娘娘腔既然這麼怕疼,怎麼就不怕死了,膽子那麼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個大窟窿?娘娘腔是給一句話說死的。可是那個窯工來屋子撂下的那句話,只是再平常不過的閒言碎語,輕飄飄的,比棉絮還不如纔對,照理說娘娘腔這輩子早就聽得起繭子了,他怎麼就突然就受不了了?

不管如何,後來等到陳平安遇到那個戴斗笠的劍客,後者隨口說了個道理,背後不說人是非,少年就默默記住了。

不光是不懂幾個道理的陳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時候一句話是真能說死人的。

西邊羣山綿延數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帶三點水偏旁的山頭,寥寥無幾,靠近小鎮的,就更是隻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窯務督造署官衙裡邊的檔案上邊有記載,叫沂山。當然大驪朝廷的禮部那邊,還有個更隱晦的名字,真珠山。沂山,山名帶水,又是斤斤計較的斤,讓蘇旱很喜歡,而且他生性膽小,一輩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實就想好了自己死後葬在什麼地方,就在那邊“落腳”,可以儘量離着小鎮近些,小山荒蕪,野草叢生,連適合劈砍當柴禾的樹木都沒有幾棵,所以幾乎從來沒有小鎮百姓爬這座小山,他在死後,就不用討罵了,一座小墳頭,藏在野草中,不會礙了誰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過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入土爲安。

蘇旱就葬在這裡。

真珠山最終被陳平安買下,只花了一顆金精銅錢。

當時陳平安也沒有深思,爲何必須是三種金精銅錢中的迎春錢。

這就是緣。善始善終的善緣。

一個是最不怕鬼的陳平安,一個是生前最不怕陳平安的娘娘腔。

後來的蘇店,一個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葉巷的石靈山,一起成爲了楊老頭的徒弟,平時在藥鋪打雜。

她就是蘇旱的侄女。

成爲師徒,某次教拳完畢,老人坐在後院吞雲吐霧,難得多聊了幾句與武學無關的題外話。

老人問道:“學了拳,想報恩?”

蘇店點頭。

“是要幫你叔叔還債?”

蘇店還是點頭。

“除了還債和報恩呢?”

“叔叔和我,都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你叔叔蘇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剛讀書沒幾天的學塾蒙童知道意思,無雨日曬而幹是旱。”

老人再用旱菸杆在空中寫了個字,沒讀過書的蘇店自然完全不認得,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

“但是這個‘蘇’字,意思就多了,古‘蘇’字,屬於象形字,寓意是以樹枝或稻草穿鰓提魚。且字形有那須狀垂落之貌。”

這裡邊蘊藏着兩層含義,只是一個姓氏,就已經道破了蘇旱的處境和……出身。

一條被穿腮懸替的無水之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這就是受罰吃苦。雨師貶謫沉淪塵土中,如雨龍鬚垂落在地。這就是來歷。

“姓氏是個不錯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錯了,某個老秀才的議兵篇,曾有‘蘇刃者死’一語,就是說蘇字,有‘朝向’的意思。”

一條魚離水上岸,卻非真正被置於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復活,故而死而復生謂之蘇。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謂的退轉之意。若說回頭是岸,若是再回轉呢?豈不是說魚已經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蘇旱纔會在數十座龍窯當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選擇了那座姚老頭坐鎮的寶溪窯口。

神職降水,雨師燒火。女子雨師,男身蘇旱。

受盡苦難,終得解脫。撐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蘇店在青冥天下鴉山學拳時,無意間看到一本詩集,上邊剛好錄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詩篇。

宿雪雖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聞,歌舞通宵龍一戰……水行天地有常數,歲歲出入均無頗……

蘇店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擡頭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聲呢喃一句,這天公。

這天黑貓再次做客楊家藥鋪,躍下屋脊,輕輕落在長凳上。方纔在一條巷子裡,胡灃得到了那隻蟬蛻。

這個走街串巷的少年,從小就喜歡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儀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糞堆裡撿了顆金子。

你選中的,是那個穿開襠褲亂拉屎尿的小崽子?

楊老頭搖搖頭,想起李槐,老人那張乾枯褶皺的臉龐上,難得有幾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老人拉上賭桌,甚至就連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讓人買下再歸還給孩子了。

但是這並不意味着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佈置,負責“封神”,類似當世的封正,由這個孩子分發機緣,與此同時,李槐又可以置身事外。

當一個風風火火跑出學塾的紅棉襖姑娘,給那個李叔叔領路,去找李槐。

這讓穿開襠褲的李槐,一下子就對這個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寶瓶,在藥鋪後院的那炷香,瞬間嫋嫋高升極多。

泥瓶巷內,身份、境界都很懸殊的兩人,各自作揖。

之後廊橋那場天大的變故過後,曾經有過一場不爲人知的問答。

“齊先生,如此作爲,對他而言,真是好事?”

雙鬢星霜的讀書人,默然無言,心懷愧疚。

他曾經篆刻一方印章贈送給代師收徒的小師弟,陳十一。

坐在青色石崖畔,吃着糕點的青衣少女,看着那個初次相見的草鞋少年。

民以食爲天,饞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間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因爲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後纔是眼力很好、異於常人的少年看見她。

最終少年一次次遠遊,曾經的少女最終登天離去。

龍泉劍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還劍湖。

少年曾經有一次離鄉再返鄉,帶給幫忙看家護院的阮姑娘一件禮物。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遊,沒白走,回家的時候,身邊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大概山主出門“撿人回家”的優良傳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後來第一次去劍氣長城,再從桐葉洲返回,身邊就多了個小黑炭。

遊歷北俱蘆洲,帶回了個站在籮筐裡的黑衣小姑娘,啞巴湖大水怪。

劍氣長城,在海上那處造化窟“夢醒”,身邊又多出九個劍仙胚子。

那件禮物,是不值錢的物件,只是一枚青綠竹簡,刻了一行小字。

端端正正五個字,“山水有重逢”。

當年阮秀收到這件禮物之後,很開心,甚至她連那份開心都沒有藏好,就連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

在小鎮開門之後,雲霞山蔡金簡被截江真君算計,道心不穩,出手打斷了泥瓶巷少年的長生橋。

陳平安左手裹纏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條小巷內突兀殺出,手刃蔡金簡。

這是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在馬苦玄之前,第一個親手殺死山上練氣士的存在。

那一刻,藥鋪後院那口天井內,原本即將燃燒殆盡的一炷香火,剎那之間,熊熊燃燒起來,香霧瀰漫,聲勢暴漲。

牽毛驢戴斗笠自稱是劍客的那個男人,他當年護送那幫孩子去往大隋求學,在路途中,曾經打趣林守一一句,屬於無心之語。

他讓林守一跟陳平安的名字互換一下。林守一的父親林正誠是當時的閽者,而閽者最深層的意義所在,當然就是看門。

看門自然是又需要看護的東西。比如……“守護那個一,讓那個一,平平安安的。”

求學路上,最擅長窩裡橫的李槐,曾經下定決心,以後要將最重要的東西,送給陳平安。

在那黃庭國的某座仙家客棧,林守一破天荒與陳平安說了一聲對不起。

但是真正讓林守一認可陳平安的,卻是陳平安接下來的一句話,“我要把銀子看回來!”

更早之前,杏花巷那個賣糖葫蘆的攤子,漢子看着那個跑掉的路邊孩子,鄒子輕輕點頭。

第一次置身於劍氣長城,在城頭上走樁練拳,可能是陳平安這輩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堅定,如此認可自己,毫不懷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色拱橋之上,神仙姐姐說她並不是認可自己,只是因爲相信齊先生,才願意相信自己,她纔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希望。

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牆頭上,非但沒有絲毫氣餒,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語,“有這個一,我是這個一,就足夠了!”

(本章完)

1044.第104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283.第283章 思無邪982.第982章 拔河373.第373章 劍仙在後639.第639章 別有洞天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645.第645章 爲何敢怒不敢言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592.第592章 諸位只管取劍(一)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1178.第1178章 也是故鄉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1101.第1101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71.第71章 有些喜歡1130.第1130章 開戰76.第76章 背對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第1298章 就酒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789.第789章 針線活502.第502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上)388.第388章 紙鳶起飛鳥散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1130.第1130章 開戰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962.第962章 互爲苦手第1285章 就怕題外話504.第50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下)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779.第779章 兩位劍客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132.第132章 學生崔瀺1269.第1269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1225.第1225章 隨手斬飛昇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第1315章 人間劍氣近矣32.第32章 桃葉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924.第924章 牽紅線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414.第414章 煉製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1130.第1130章 開戰2.第2章 開門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第1314章 明天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380.第380章 前兆297.第297章 作別821.第821章 風雪中320.第320章 何爲天下無敵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965.第965章 新劍修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593.第593章 諸位只管取劍(二)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第1287章 手書於青天677.第677章 心上人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264.第264章 一道符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37.第37章 拳譜917.第917章 很繡虎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800.第800章 天上月(一)854.第854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561.第561章 緣來情根深種697.第697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366.第366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1272.第1272章 休要略過不提第1316章 太陽和野草592.第592章 諸位只管取劍(一)315.第315章 誤入藕花深處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