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

陳平安舉目遠眺大海方向。

在山觀滄海,碧波連青冥,景象壯闊就會攝人心魄。古有水底龍宮清涼無限地,相傳海中明月圓於天上輪,想象瑰麗便要引人出神。故而道家講守心,重養神,不要只放不收,行腳萬里參學問道,不可被山水礙……陳平安收起心緒。

顧璨說道:“沒事,等着就是了,不差個把時辰。”

宗門慶典該怎麼辦,還不是宗主說了算?顧璨喜歡落魄山那邊的風氣,但是扶搖宗卻不會學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說道:“自古講究良辰吉時自有講究的道理,你還是準時舉辦典禮,不要耽誤。”

顧璨說道:“他就這懶散性格,參不參加典禮,不還是劉羨陽,無所謂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他敢不來,你就不當伴郎。”

等待片刻,恰好是海面上大日初升時分,便有一道劍光破空而至,從大海到全椒山,拖曳出一條極長的絢爛光彩,動靜不小,聲勢十足。

劉大爺總算到場了,不早不晚,距離舉辦典禮還有一刻鐘的閒餘光陰,能夠閒聊幾句。

劉羨陽身形飄落在地,長劍自行歸鞘,大踏步來到陳平安和顧璨中間,一手勾住一個的脖子,“如何,準不準時,御劍風采,瀟灑不瀟灑?”

顧璨拍掉劉羨陽的胳膊。劉羨陽晃了晃身體,再伸了個懶腰,全身關節咯吱作響,“第一次御劍如此之遠,還要趕時間,嘖。”

陳平安疑惑問道:“不是傳了你三山符?”

劉羨陽瞪眼道:“此符珍貴,次數有限,不得緊着點開銷?參加別家山頭的宗門典禮,些許小事,用掉一張符籙,不划算……”

顧璨瞥了一眼風塵僕僕並非作僞的劉大劍仙,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除了三山符,陳平安還將三山九侯先生那門可教天地藩籬軟如泥的“指劍術”,連同幾張書頁,與昔年藕花福地一些可供互參的相關武學秘籍,一併給了劉羨陽。

除了龍泉劍宗阮邛和劉羨陽的幾位師兄姐,再加上最知根知底的陳平安和顧璨,外界至今都不清楚一事。

劉羨陽的劍術,如今的境界修爲,幾乎全憑自學自悟。

當年劉羨陽求學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書院,等到歸鄉,按照約定,很快就加入了龍泉劍宗的譜牒,拜了阮邛做師父。

師徒雙方,都是敞亮人,曾經有過一場開誠佈公且簡明扼要的對話。

“劉羨陽,事先說好,除了鑄劍一道,我教不了你什麼上乘劍術。所以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阮鐵匠,無需慚愧,我好像也不必學你能教的那些東西?”

“如此最好。”

“啥好處都沒有,怎麼感覺上賊船了。”

“龍泉劍宗有一點好,適合關起門來打鐵,也合適心無旁騖練劍,只要不當宗主。”

“別啊,我就是奔着當宗主來的!”

“等你玉璞境再說。”

劉羨陽厚着臉皮搓手道:“御劍跨海,千辛萬苦,光顧着趕路,出門忘記了攜帶賀禮,準備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陳平安,你是土財主,先幫忙墊上。”

陳平安無奈道:“兩顆穀雨錢都掏不起?朋友遍九洲,出門不帶錢?”

劉羨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只需要兩顆穀雨錢?早說啊,還以爲要砸鍋賣鐵湊錢,害我這一路編了七八個正當理由。沒辦法,給魏山君的夜遊宴整怕了。”

言語之際,劉羨陽趕忙從袖中摸出兩顆小暑錢,畢竟是當宗主的人,這點私房錢還是有的,轉頭問道:“陳平安,有沒有沒用過的紅包?”

陳平安點點頭,遞給劉羨陽一個嶄新紅包,劉羨陽裝好禮錢,往顧璨那邊一丟,妥了,接下來喝幾壺山上仙釀,不必心虛。

顧璨默默收入袖中,也不計較穀雨錢怎就變成了小暑錢。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這兩顆孤品小暑錢,銘文寓意極好,其實比穀雨錢值錢。”

顧璨不覺意外,隨意說道:“算他有點良心。”

劉羨陽笑容陽光,雙手抱拳,朗聲道:“龍泉劍宗當代宗主劉羨陽,見過諸位,榮幸之至。”

扶搖宗一衆即將錄名的譜牒修士只好紛紛還禮。

顧璨小聲嘀咕道:“德行。”

陳平安笑道:“多少年了,還沒習慣?”

劉羨陽嘿嘿道:“主客不到,酒席不開?”

顧璨說道:“你給我等着。”

劉羨陽立即挪步,給顧璨揉起肩膀,“站了這麼久,顧宗主肩膀酸不酸?”

顧璨側身躲過,徑直走向祖師堂大門。

顧靈驗笑容嫵媚,斂衽施了個萬福,“見過陳劍仙,見過劉宗主。”

劉羨陽一肘砸中陳平安胳膊。

玉宣國那幾位老熟人聚攏站立,跨洲來此開山立派,幫助扶搖宗創建下山門派,他們現在也算是個小山頭,其中沈刻瞧着頗爲神色萎靡,照理說,遠遊境武夫的體魄,不該如此孱弱。

老嫗蒲柳譏笑道:“沈刻,堂堂八境武學宗師,怎麼和和氣氣的一頓酒,就把膽子給喝回去了?”

鬼物管窺勸說道:“蒲道友,如今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言語何必刻薄。”

沈刻說道:“先前你們遭罪,只在肉身魂魄上邊煎熬,跟我沒法比。”

蒲柳笑道:“到底是怎麼個劫數,沈宗師不如細細道來?”

沈刻說道:“苦膽破了的滋味,都不敢回想,哪有氣力舊事重提?”

跟着顧璨離開寶瓶洲,離着那座玉宣國京城越走越遠,沈刻心境逐漸好轉幾分,等到在全椒山這邊落腳,山清水秀,仙家境界,沈老宗師終於不用覺得大白天見誰都是鬼了。可是等到昨夜那位陳劍仙主動約他們幾個喝酒,沈刻立即被打回原形,直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

虧得是一位純粹武夫,若是最怕心魔作祟的修道之人,沈刻估計自己早就走火入魔了。

還有兩位玉璞境和一撥出身舊白帝城譜牒的地仙,他們也不扎堆,只是分散而立,但是氣質如一。

對那位出身貧寒卻暴得大名的年輕隱官,當然不可能不好奇。不過在白帝城修道久了,道心沉穩,還不至於神色失態,更無套近乎的興趣。

一身粉色道袍的柳赤誠,與站着裝死的柴伯符並肩而立。

別處金翠城又是一座山頭,翟廣韻倍感好奇,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師尊,這位劉宗主還是玉璞境劍修吧,爲何氣勢這麼足?”

鄭清嘉解釋道:“一方面是劉劍仙性格使然,光明磊落,百無禁忌,就會自然而然顯得鋒芒畢露,這種人,不管站在哪裡,都很難被旁人隨意略過。另一方面是顧宗主在隱官大人這邊,有意無意斂了道氣,收了神,就好似退了半步,而隱官大人在劉劍仙那邊又退了半步,最終便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在你眼中,就像劉劍仙在氣勢上完全壓過了顧宗主一頭。爲何如此,想來是他們很早就養出的某種默契吧。我們外人覺得奇怪,很正常,但是他們三個,估計是很自在的。”

翟廣韻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

小時候顧璨只要遇到事情,就喜歡躲在陳平安身後。

當窯工學徒那會兒,不起眼的陳平安,就像站在劉羨陽的影子裡。

翟廣韻還是有些鬱悶,自己敬若神明的隱官大人,在那劍氣長城,何等英雄氣概,怎麼回到家鄉,反而白白弱了氣勢。

鄭清嘉無可奈何,幸好自己千叮嚀萬囑咐,才讓這個得意弟子答應在今天不去隱官那邊丟人現眼。

小陌和謝狗沒打算參加觀禮,就在隔壁山頭那邊遠觀祖山這邊。

謝狗讚歎道:“哇,鴛湖道友的眼力不錯唉。”

小陌說道:“她畢竟是位管着一座城池、近千號譜牒修士的仙人,始終不被仰止和緋妃打牙祭,自有其過人之處。”

劉幽州主動走到陳平安這邊,抱拳而笑。

陳平安抱拳還禮,微笑道:“恭喜恭喜。”

然後雙方就陷入一種略顯尷尬的沉默。

劉羨陽偷偷樂呵,之前說了某事,如今阮鐵匠打鐵,精神頭可足了。

一場本該興師動衆的慶典,沒有繁文縟節,又中規中矩,祖師堂就懸掛了師父鄭居中的一幅畫像。

顧璨甚至略去了主客共同敬香掛像這個環節,直接就步入正題,親自提筆譜牒錄名,一切從簡。

作爲此次慶典僅有的兩位觀禮客人,陳宗主和劉宗主的座位,十分巧妙……

劉羨陽瞪大眼睛望向對面那位老神在在的傢伙,姓陳的,咱倆這是在看大門嗎?鼻涕蟲就這麼把咱們打發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氣定神閒,只掏了兩顆神仙錢的賀禮,我們沒有被安排站在門外邊,已經算顧璨不記仇了。

這場慶典,顯然比龍泉劍宗和落魄山、青萍劍宗用時更短。

接下來的扶搖宗第一場祖師堂內部議事,作爲觀禮客人的幾位,就需要先行離開了。

幫着關了主殿大門,陳平安跟劉羨陽坐在門外臺階上,柳赤誠作爲上宗修士,帶着至今譜牒都不知落在何處的龍伯道友,站在一旁曬太陽。

閒來無事,陳平安掏出旱菸杆和菸袋,劉羨陽笑問道:“啥時候好這一口了?有癮頭?”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具體時日,記不得了。倒是沒啥癮頭。”

劉羨陽說道:“又好酒又旱菸的,滿身酒氣加煙味,寧姚都不皺個眉頭?”

陳平安笑道:“她不管這些。”

劉羨陽笑呵呵道:“當我沒去過劍氣長城啊?”

陳平安面不改色道:“那些酒缸裡泡出來的醉話,不能當真,完全可以當反話聽。”

劉羨陽拍了拍臉頰,“陳大劍仙,麻溜的,趁着扶搖宗還沒有創建護山大陣,再補上一份賀禮。”

柳赤誠只覺得莫名其妙,柴伯符卻是聽出了言外之意,在白帝城那邊所謂的修道,反正除了跌境破境再跌境,就再沒什麼正經事可做,無聊了就翻看山水邸報和某些特殊渠道而來的機密情報,知道劍氣長城那邊流傳過很多的諧趣說法,比如什麼二掌櫃合道臉皮,比劍氣長城的城牆還厚,既然二掌櫃一拳就倒,那麼只要在城頭順勢拿臉貼地,蠻荒所有王座大妖一同攻城,恐怕都要乾瞪眼。

柳赤誠一向將師兄的話奉爲圭臬,不過這位師兄幾乎從不與柳赤誠說什麼道理,所以當鄭居中提醒他別去劍氣長城晃盪,柳赤誠就當做聖旨了,別說從無遊歷劍氣長城的心思,連倒懸山、雨龍宗都不去!於是柳赤誠就去了龍虎山地界,再於是就有了當代大天師的那場“下山降妖”。

對於劉羨陽的戲謔言語,陳平安笑着沒說什麼,重新吧唧嘴抽起旱菸,雲霧繚繞起來。

劉羨陽說道:“可憐傅山神。”

中嶽儲君之山璞山的傅德充,以往在山上口碑不錯,只是一場大驪皇宮議事過後,如今就變得風評一般,很一般了。

陳平安說道:“面子不如裡子來得實在。”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順帶着想起那個在家鄉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

陳平安心湖思緒迅捷如鳥雀翩躚於枝頭。

浩然劉饗,青冥辛苦,蠻荒晷刻,五彩元宵……

自己跟寧姚,劉羨陽和賒月,斐然與晷刻,徐雋和朝歌,還有小陌跟謝狗……

門外,還有一雙來自後山的年輕道侶,他們在今日扶搖宗祖師堂內,境界最低,都尚未結丹,但是座椅的位次不低。

都是顧璨親自邀請而來的重要客卿,他們暫時在祖師堂內還沒有座位。大致地位,略遜色於落魄山的客卿趙著、或是青萍劍宗的青同。

這兩位宗字頭譜牒修士,皆是英靈鬼物,與開山祖師爺的楊千古,差了七八個輩分。

如今後山實在是香火凋零,否則參加宗門慶典這種事情,一座道場豈會讓兩位連地仙都不是的中五境修士前來道賀?

不過作爲飛昇境的祖師楊千古,如今已經離開功德林,後山便今時不同往日,後山儼然已是扶搖洲的山上執牛耳者。

在道侶的鼓勵之下,女修終於鼓起勇氣,來到陳平安這邊,她正猶豫如何與之對話,陳平安便已經站起身,將煙桿繞在背後。

女修鬆了口氣,先自報山門和道號,再輕聲問道:“陳山主,認得曹慈麼?”

柳赤誠樂得不行,這話問的,浩然年輕一輩武夫雙絕頂,白衣曹青衫陳,誰會不認識誰?

這一句開門見海的言語,當真是寒暄客套,而不是當面挑釁嗎?

大概是過於緊張,此話脫口而出,女修也覺得不像話了,微微紅臉,醞釀許久的第二句腹稿,便被嚇跑了。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認得。問拳一直輸給他,想要假裝不認得都不好意思。”

一旁柴伯符心有慼慼然,陳山主胸襟不差,能夠自嘲者可解千愁。

女修趕忙補救一句,道:“陳山主別誤會,只因爲我有幾位師姐妹,她們都是曹慈的擁躉,十分關注曹慈的動向。”

陳平安說道:“上次文廟功德林一別,我就沒有見過曹慈了。”

女修愈發無地自容,畢竟還是難免緊張,便說了一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言語,“武夫切磋,拳腳無眼……”

陳平安保持微笑,“感謝你們的理解。”

柴伯符佩服不已,陳山主委實臉皮不薄。

實在是沒辦法繼續聊下去了,心中懊惱自己嘴笨口拙的女修,伸手拉住身邊道侶的胳膊,試圖讓他救場幾分,她說道:“陳山主,我夫君對你仰慕已久。”

年輕男修明顯要比道侶更心平氣和幾分,行了一禮,說道:“不單是我,其實我們後山的男子,都很仰慕隱官。”

劉羨陽打趣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大陣營,涇渭分明?”

年輕男修點點頭,“故而我們後山道侶之間,不能提任何一人。”

柳赤誠終於一個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艘夜航船還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劉羨陽聽說有船可以搭乘,躍躍欲試。

下山途中,陳平安與顧璨說道:“以前是山道難行,現在就得有平路難走的感受了,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心境。”

顧璨點點頭,“記住了。”

顧靈驗神色古怪,記什麼記,你昨夜不就剛好在感嘆這句話嗎,何必假裝頭回聽說此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說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說到這裡,陳平安改口道:“大道理你都懂,總之以後遇到事情多加體會,以平常心看待無償事,事理互參,別有滋味。”

顧璨點頭稱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總是被沈刻這類人事拖累,你修道真能用心專一,真能勢如破竹?”

陳平安微笑道:“每頓一下,就是竹節。無竹節何以爲竹,無竹子如何勢如破竹。”

顧璨說道:“保重。”

陳平安想起先前顧璨那句心裡話,停下腳步,轉身幫着顧璨理了理衣襟,以心聲說道:“首先,顧璨肯定不會成爲青冥天下的邢樓。其次,餘鬥也不是那麼好當的,在我看來,他跟鄭居中,陸沉,都是人間萬年獨一份的超然存在,不可有二,不可無一,不論敵我,該有的禮敬還是得有,不耽誤做該做的事就行了。最後,我們三個都好好修行。難免聚少離多,各自珍重。”

顧璨說道:“偶爾也偷個懶,什麼都不必想。”

陳平安笑道:“會的。”

陸地浩蕩萬川注海,皆歸於平。 南海,廣袤水面靜如碧綠琉璃。

一位扎靈蛇髮髻的女子,與一位白衣青年並肩御風,去往一處去往蠻荒的歸墟通道。

她笑問道:“劉幽州都給你發了請帖,我們勉強也算順路,爲何不去湊個熱鬧。”

曹慈搖頭說道:“已經給他回信婉拒了。”

竇粉霞調侃道:“就這麼不把他當朋友?”

曹慈說道:“我不合適出現在那邊。”

竇粉霞點點頭,“到了全椒山,肯定要跟那傢伙碰頭,再贏一場,就剛好湊出一手之數了。”

曹慈說道:“如果再有切磋,就是拳在別境了。”

竇粉霞問道:“怎麼講?”

曹慈說道:“很難說清楚。”

竇粉霞就不繼續追問,她突然咦了一聲,伸手擋在眉間,“張條霞怎麼會出現此地?另外那個,是何方神聖?”

約莫百里開外,有人好像就在等他們路過。難道是某個能入張條霞法眼的武夫宗師,想要攔路跟曹師弟問拳?

曹慈說道:“師姐你先留在這邊,我單獨過去一趟。”

竇粉霞毫不猶豫點頭,“你自己小心。”

曹慈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形掠空而去。

曾經的浩然天下武道第一人,張條霞,中途轉去修道,兼修術法,道號龍伯,在那之後,老人就再不以純粹武夫自居了。

張條霞近百年來,極少出現在各洲陸地,形單影隻,出海釣魚,海上的煉氣士才能偶見蹤跡。

但是今天張條霞卻是站在一片距離海面不過丈餘的雲海中,拋竿垂釣的,是一位身材魁梧、披頭散髮的赤腳男子。

曹慈其實早就認出此人的身份,所以纔會讓竇師姐留在身後。

那男人笑道:“曹慈,又見面了。”

曹慈身形落在雲海邊緣,遙遙抱拳道:“曹慈見過兩位前輩。”

張條霞擺擺手,示意曹慈不必客氣。

男人一手持竿,一手輕拍腳邊某物,道:“如今世道,都說道止陸沉,詩止白也,符止於玄,拳止曹慈。”

曹慈說道:“暫不敢當。”

張條霞會心一笑。年輕人就得有這份心氣。

男人點點頭,“你小子這脾氣,果然還是更對胃口些,不像某人。”

曹慈頗爲疑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前輩受傷了?”

男人點頭道:“小傷,不礙事。”

曹慈問道:“前輩是專程找我?”

男人說道:“算也不算。”

張條霞剛要說話,那男人便身體微微後仰轉頭望向這位神到一層的止境武夫,張條霞立即收回話頭。

今天沒有他張條霞說話的份。

剎那之間,曹慈便來到竇粉霞身邊。

附近一道身影則悄然去往雲海之上。

竇粉霞心絃緊繃,臉色陰沉,她竟有一種鬼門關打轉的感覺。

曹慈說道:“沒事。”

男人揉着下巴,“好個白衣曹,我怎麼不知道一個武把式,可以如此……龍伯道友,怎麼說來着,風度翩翩?”

張條霞苦笑無言。

這雲海垂釣處,一位女子憑空站在男人身邊,她一腳將某物踹入水中,埋怨道:“裝什麼大爺。”

竟是一顆頭顱。

張條霞眼皮子微顫。

男人朝曹慈那邊擺擺手,“忙你的。”

張條霞心情古怪,總覺得男人的這位道侶,看那曹慈,總有一種丈母孃看女婿的意味?

跟着曹慈繼續趕路,竇粉霞如墜雲霧,但是不敢輕易詢問,怕犯忌諱。

曹慈解釋道:“爲人間武道開路向天去者。”

竇粉霞臉色瞬間雪白。

曹慈說道:“前輩並無惡意。”

竇粉霞無奈道:“再沒有惡意,我也緊張啊。”

曹慈說道:“緊不緊張都沒用。”

竇粉霞愣了愣,轉頭看了眼曹師弟的臉色,她便心領神會,“曹師弟,不會安慰人就別安慰了,真的。”

曹慈微笑道:“好的。”

竇粉霞膽子稍大幾分,“那顆頭顱?”

曹慈說道:“我猜是某座天下的一位新十四境。”

竇粉霞沉默許久,開始唸唸有詞,“不緊張不緊張。”

某位剛剛合道沒幾天的十四境,就這麼被打殺了?就這麼被那人擰掉了腦袋?

雲海邊,女子坐在男人身邊,說道:“可惜不成,否則真是良配。”

男人點頭道:“着急什麼。不嫁人才好。”

女人問道:“白景就在扶搖洲那邊,見不見?”

男人惱火說道:“見個屁的見,虧得我們那麼相信她,不守信用的東西!”

女人柔聲道:“那樣的世道,那樣的戰事,也怨不得她啊。”

男人悶聲道:“我不管,白景要敢來,我非把她……”

女人伸出雙指擰住男人的胳膊,狠狠一擰,“給老孃說說看?要如何?”

男人鬱悶不言。

全椒山,謝狗雙手抓住貂帽,使勁往下拉了拉,一副破天荒不敢見人的模樣。

小陌伸手揉了揉貂帽,說道:“有我在。”

謝狗低聲說道:“畢竟是我有負所託。”

小陌說道:“那我們就更不能躲了。”

海上,曹慈和竇粉霞御風來到一座巨大島嶼附近,很快被一位身形隱匿於雲海中的玉璞境修士攔下,看過了關牒才放行。

此處島嶼,山水大陣有三層之多,兩明一暗,用以勘驗根腳身份和判斷大致修爲。

竇粉霞本就是大端王朝頭等豪閥出身,師父又是兼管一國軍政的女子武神,竇粉霞對行伍戰場是再熟悉不過,面對這些勘察手段,她反而覺得再天經地義不過。

去年夏秋之際,東海黥跡那條歸墟通道,便差點被一道兇悍無匹的水法給強行打斷。一旦水路破碎,再想縫補,這期間耗時耗力耗錢,代價之大不可估量,後果無法想象。

而浩然天下至今不知是蠻荒哪位妖族出手爲之。

當時還是鄭居中及時出手,才讓對方沒有得逞。

那位流霞洲修士,突然喊了一聲曹慈,再報上自己的名字和師門道號。

曹慈停下腳步。

修士自顧自笑起來,“沒事,記住個名字就行。”

曹慈點頭道:“好的。”

落下身形在島嶼渡口集市中,竇粉霞環顧四周,密語道:“廖師妹該來這邊沾沾仙氣的。”

曹慈疑惑道:“怎麼講?”

竇粉霞忍俊不禁,“曹師弟,你也太孤陋寡聞了。”

曹慈說道:“我一直有關注蠻荒那邊的戰事形勢。”

竇粉霞嫵媚白眼一記,與師弟賣了個關子,沒有解釋緣由。

原來這條南海神鄉的歸墟出口,蠻荒天下那邊,按照最早文廟的安排,頂尖戰力有四位,分別是符籙於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和劍仙白裳。

先是於玄在天外星河,成功合道十四境,接下來便是白裳閉關,證道飛昇。之後就是大天師趙天籟回山合道,功德圓滿。再後來則是火龍真人回了一趟北俱蘆洲,又是合道成功!

四位修士,悉數破境!

這你孃的,這神鄉地界,不是一塊風水寶地是什麼?!

而浩然歸墟入口附近,以人力填海出一座仙家渡口,等待往返兩座天下的跨洲渡船。

名副其實的水神押鏢。連同地位尊崇、權勢煊赫的四海水君在內,都要出工出力。

造就出一條條適宜跨洲渡船闢水遠遊的水脈。

只是山澤野修和無關人等,如果只是想要來這邊遊覽風光,那就奢望能夠靠近這條玄之又玄的浩渺水路了。文廟早有嚴令,一經發現行蹤,譜牒存在嫌疑,一律從嚴處置,膽敢反抗,駐守修士便可斬立決。

曹慈和竇粉霞此行,目的地就在神鄉,雖說他們的師父在日墜那邊,只因爲於玄在天外,如今身份和所處位置都很特殊,不宜輕易出手,所以曹慈很大程度上,趕赴蠻荒戰場,就是一種補缺。中土文廟提出這個建議,於玄毫無異議,神鄉那邊上上下下,更是歡迎。

曹慈這種人,身上自有一種讓人信任的人格魅力。

距離下一艘跨洲渡船返回再啓程,還有五個時辰之久,竇粉霞知道曹慈是不喜交際的性子,就打算挑一棟酒樓頂層要間雅屋。

在酒樓門外的街道上,與他們迎面走來一位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她斜背行囊,神色木訥,腳步沉穩。

在行家看來,她氣息綿長且古怪,竟無清濁之分。

可能高大女子是出於家教禮數,遇到直面而來的行人,她就會挪步,後者往往被女子氣勢所迫,也會選擇讓道,就變成再次相互攔路。

一來這種“禮讓”場景挺有意思,再者那女子比很多男子都要高出很多,竇粉霞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只覺得個頭真高,很像師父啊,當然雙方容貌絕對不像。

曹慈臉色如常,心中實則倍感意外。那高大女子也只是看了眼曹慈,僅此而已,雙方就這麼擦肩而過。

竇粉霞隨意說道:“曹師弟,我覺得她要麼是一位得道之人,要麼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武學大宗師。”

曹慈嗯了一聲,說道:“後者可能性更大,如果師父在這裡,就會看得更準確些。”

竇粉霞心頭一震,“那女子,有可能是神到一層的武夫?!”

曹慈說道:“神到巔峰還是圓滿,不好說。”

竇粉霞轉頭望去,高大女子已經轉入另外一條街道,有着棱角分明的側臉。

要說如今浩然天下,走在路上,冒出個新鮮面孔的十四境修士,竇粉霞偶然遇見了,都不至於讓她如此震驚。

竇粉霞壓下心中訝異和好奇,進了酒樓落座,開啓一罈仙釀的泥封,低頭嗅了嗅,香氣撲鼻,確實物有所值,曹慈不喝酒,她只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若是交手,勝算如何?”

曹慈搖頭說道:“這種事,不好說,輸贏都沒有一定。”

竇粉霞喝完一碗酒,感嘆道:“一個個的,都出山了。”

見曹慈並不是特別在意那位女子,竇粉霞問道:“在想什麼?”

曹慈輕聲說道:“擔心在大端那邊,翩翩和阿咸會不習慣。”

竇粉霞大笑不已,不愧是當了師父的人,試探性問道:“那就喝點酒?”

不曾想曹慈看了眼酒桌,竟然沒有拒絕,“可以小酌,大碗換酒杯。”

曹慈此舉太過反常,害得竇粉霞都想要收個徒弟了。

一行人登上夜航船。

到了船上,劉羨陽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穿梭各城,皆需譜牒。

上次誤上夜航船,陳平安詢問那位張船主,能不能在條目城開間鋪子,老夫子說沒有問題,很歡迎。

只是陳平安這次趕赴扶搖洲,在西嶽地界海濱持符登船,才得知一事,中四城當中的靈犀城,別稱第一城,那位女子城主已經離開夜航船,並且她下船前就與張船主談妥,會將靈犀城交予陳平安打理,若是不願意浪費精神,將此城棄而不管,荒廢便荒廢了。以後等到找到某個覺得合適的城主人選,陳平安只需與張船主通個氣就可以。

陳平安猶豫再三,還是不敢真正接手一座靈犀城,幫忙代管一時,倒是問題不大。

進入靈犀城,自古文無第一,上任城主偏要別號第一城,其心高氣傲,可想而知。

劉羨陽和小陌還有謝狗開始逛街,陳平安獨自站在那座虹橋廊道中,心聲言語一句。

船主張夫子和一位年輕僧人便來到此地,僧人雙手合十,佛唱一聲。陳平安合掌還禮。

僧人笑道:“不知隱官要問什麼?”

陳平安說道:“山上都說修道之人兵解轉世,後身再想記起前生,入山重續道緣,無異於金針墜大海,萬古無還期。”

年輕僧人靜待下文。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想與和尚問詢一事,劍氣長城的愁苗,有沒有轉世。若有轉世,今身落在何方。”

年輕僧人似乎早有預料,微笑道:“可能是遠在天邊,踏破鐵鞋無覓處,興許是近在眼前,得來全不費工夫。”

全然不覺得是一句無用話,陳平安等了片刻,自然想要一個更明確的答案,哪怕是一條粗略模糊的線索都好。僧人卻已經告辭離去,只說一句“隨緣而走。”

張夫子亦不在此逗留,與僧人聯袂離開靈犀城。

陳平安不便挽留,憑欄而立,心裡便有些空落落的。

很想再見愁苗,不管是接引上山,還是一起去往五彩天下飛昇城,都可以重新修道,繼續練劍。

人生如書如句讀。

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214.第214章 風雨夜行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496.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498.第498章 這麼巧,我也是劍客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827.第827章 十四境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691.第691章 你來當師兄504.第50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下)第1304章 一幅飛昇合道圖497.第497章 一起出手14.第14章 五月初五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903.第903章 劍斬十四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1264.第1264章 這天公138.第138章 拔河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912.第912章 問劍去142.第142章 百怪(中)1131.第1131章 觀書喜夜長655.第655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1022.第1022章 未來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1016.第1016章 世外高人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299.第299章 拳不停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742.第742章 淡淡風溶溶月(一)276.第276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483.第483章 涼風大飽140.第140章 千奇(下)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197.第197章 陳平安喝酒了1119.第1119章 有限杯長少年261.第261章 海上生明月63.第63章 原來如此734.第734章 劍修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560.第560章 畫卷中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291.第291章 入土爲安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449.第449章 審大小,定善惡585.第585章 壓下一條線(一)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884.第884章 不對739.第739章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1256.第1256章 爲何就山,可問春風461.第461章 後悔了?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1119.第1119章 有限杯長少年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808.第808章 一個年輕人的小故事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677.第677章 心上人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511.第511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下)1097.第1097章 太平年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1108.第1108章 火符15.第15章 壓勝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34.第34章 齊聚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1058.第1058章 吾爲東道主(四)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554.第554章 另一個朱斂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1011.第1011章 春山1198.第1198章 問拳問道問劍一起上298.第298章 出拳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734.第734章 劍修640.第640章 得寶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1138.第1138章 坐井觀天覆少年318.第318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錢堆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988.第988章 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