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舉目遠眺大海方向。
在山觀滄海,碧波連青冥,景象壯闊就會攝人心魄。古有水底龍宮清涼無限地,相傳海中明月圓於天上輪,想象瑰麗便要引人出神。故而道家講守心,重養神,不要只放不收,行腳萬里參學問道,不可被山水礙……陳平安收起心緒。
顧璨說道:“沒事,等着就是了,不差個把時辰。”
宗門慶典該怎麼辦,還不是宗主說了算?顧璨喜歡落魄山那邊的風氣,但是扶搖宗卻不會學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說道:“自古講究良辰吉時自有講究的道理,你還是準時舉辦典禮,不要耽誤。”
顧璨說道:“他就這懶散性格,參不參加典禮,不還是劉羨陽,無所謂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他敢不來,你就不當伴郎。”
等待片刻,恰好是海面上大日初升時分,便有一道劍光破空而至,從大海到全椒山,拖曳出一條極長的絢爛光彩,動靜不小,聲勢十足。
劉大爺總算到場了,不早不晚,距離舉辦典禮還有一刻鐘的閒餘光陰,能夠閒聊幾句。
劉羨陽身形飄落在地,長劍自行歸鞘,大踏步來到陳平安和顧璨中間,一手勾住一個的脖子,“如何,準不準時,御劍風采,瀟灑不瀟灑?”
顧璨拍掉劉羨陽的胳膊。劉羨陽晃了晃身體,再伸了個懶腰,全身關節咯吱作響,“第一次御劍如此之遠,還要趕時間,嘖。”
陳平安疑惑問道:“不是傳了你三山符?”
劉羨陽瞪眼道:“此符珍貴,次數有限,不得緊着點開銷?參加別家山頭的宗門典禮,些許小事,用掉一張符籙,不划算……”
顧璨瞥了一眼風塵僕僕並非作僞的劉大劍仙,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除了三山符,陳平安還將三山九侯先生那門可教天地藩籬軟如泥的“指劍術”,連同幾張書頁,與昔年藕花福地一些可供互參的相關武學秘籍,一併給了劉羨陽。
除了龍泉劍宗阮邛和劉羨陽的幾位師兄姐,再加上最知根知底的陳平安和顧璨,外界至今都不清楚一事。
劉羨陽的劍術,如今的境界修爲,幾乎全憑自學自悟。
當年劉羨陽求學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書院,等到歸鄉,按照約定,很快就加入了龍泉劍宗的譜牒,拜了阮邛做師父。
師徒雙方,都是敞亮人,曾經有過一場開誠佈公且簡明扼要的對話。
“劉羨陽,事先說好,除了鑄劍一道,我教不了你什麼上乘劍術。所以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阮鐵匠,無需慚愧,我好像也不必學你能教的那些東西?”
“如此最好。”
“啥好處都沒有,怎麼感覺上賊船了。”
“龍泉劍宗有一點好,適合關起門來打鐵,也合適心無旁騖練劍,只要不當宗主。”
“別啊,我就是奔着當宗主來的!”
“等你玉璞境再說。”
劉羨陽厚着臉皮搓手道:“御劍跨海,千辛萬苦,光顧着趕路,出門忘記了攜帶賀禮,準備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陳平安,你是土財主,先幫忙墊上。”
陳平安無奈道:“兩顆穀雨錢都掏不起?朋友遍九洲,出門不帶錢?”
劉羨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只需要兩顆穀雨錢?早說啊,還以爲要砸鍋賣鐵湊錢,害我這一路編了七八個正當理由。沒辦法,給魏山君的夜遊宴整怕了。”
言語之際,劉羨陽趕忙從袖中摸出兩顆小暑錢,畢竟是當宗主的人,這點私房錢還是有的,轉頭問道:“陳平安,有沒有沒用過的紅包?”
陳平安點點頭,遞給劉羨陽一個嶄新紅包,劉羨陽裝好禮錢,往顧璨那邊一丟,妥了,接下來喝幾壺山上仙釀,不必心虛。
顧璨默默收入袖中,也不計較穀雨錢怎就變成了小暑錢。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這兩顆孤品小暑錢,銘文寓意極好,其實比穀雨錢值錢。”
顧璨不覺意外,隨意說道:“算他有點良心。”
劉羨陽笑容陽光,雙手抱拳,朗聲道:“龍泉劍宗當代宗主劉羨陽,見過諸位,榮幸之至。”
扶搖宗一衆即將錄名的譜牒修士只好紛紛還禮。
顧璨小聲嘀咕道:“德行。”
陳平安笑道:“多少年了,還沒習慣?”
劉羨陽嘿嘿道:“主客不到,酒席不開?”
顧璨說道:“你給我等着。”
劉羨陽立即挪步,給顧璨揉起肩膀,“站了這麼久,顧宗主肩膀酸不酸?”
顧璨側身躲過,徑直走向祖師堂大門。
顧靈驗笑容嫵媚,斂衽施了個萬福,“見過陳劍仙,見過劉宗主。”
劉羨陽一肘砸中陳平安胳膊。
玉宣國那幾位老熟人聚攏站立,跨洲來此開山立派,幫助扶搖宗創建下山門派,他們現在也算是個小山頭,其中沈刻瞧着頗爲神色萎靡,照理說,遠遊境武夫的體魄,不該如此孱弱。
老嫗蒲柳譏笑道:“沈刻,堂堂八境武學宗師,怎麼和和氣氣的一頓酒,就把膽子給喝回去了?”
鬼物管窺勸說道:“蒲道友,如今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言語何必刻薄。”
沈刻說道:“先前你們遭罪,只在肉身魂魄上邊煎熬,跟我沒法比。”
蒲柳笑道:“到底是怎麼個劫數,沈宗師不如細細道來?”
沈刻說道:“苦膽破了的滋味,都不敢回想,哪有氣力舊事重提?”
跟着顧璨離開寶瓶洲,離着那座玉宣國京城越走越遠,沈刻心境逐漸好轉幾分,等到在全椒山這邊落腳,山清水秀,仙家境界,沈老宗師終於不用覺得大白天見誰都是鬼了。可是等到昨夜那位陳劍仙主動約他們幾個喝酒,沈刻立即被打回原形,直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
虧得是一位純粹武夫,若是最怕心魔作祟的修道之人,沈刻估計自己早就走火入魔了。
還有兩位玉璞境和一撥出身舊白帝城譜牒的地仙,他們也不扎堆,只是分散而立,但是氣質如一。
對那位出身貧寒卻暴得大名的年輕隱官,當然不可能不好奇。不過在白帝城修道久了,道心沉穩,還不至於神色失態,更無套近乎的興趣。
一身粉色道袍的柳赤誠,與站着裝死的柴伯符並肩而立。
別處金翠城又是一座山頭,翟廣韻倍感好奇,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師尊,這位劉宗主還是玉璞境劍修吧,爲何氣勢這麼足?”
鄭清嘉解釋道:“一方面是劉劍仙性格使然,光明磊落,百無禁忌,就會自然而然顯得鋒芒畢露,這種人,不管站在哪裡,都很難被旁人隨意略過。另一方面是顧宗主在隱官大人這邊,有意無意斂了道氣,收了神,就好似退了半步,而隱官大人在劉劍仙那邊又退了半步,最終便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在你眼中,就像劉劍仙在氣勢上完全壓過了顧宗主一頭。爲何如此,想來是他們很早就養出的某種默契吧。我們外人覺得奇怪,很正常,但是他們三個,估計是很自在的。”
翟廣韻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
小時候顧璨只要遇到事情,就喜歡躲在陳平安身後。
當窯工學徒那會兒,不起眼的陳平安,就像站在劉羨陽的影子裡。
翟廣韻還是有些鬱悶,自己敬若神明的隱官大人,在那劍氣長城,何等英雄氣概,怎麼回到家鄉,反而白白弱了氣勢。
鄭清嘉無可奈何,幸好自己千叮嚀萬囑咐,才讓這個得意弟子答應在今天不去隱官那邊丟人現眼。
小陌和謝狗沒打算參加觀禮,就在隔壁山頭那邊遠觀祖山這邊。
謝狗讚歎道:“哇,鴛湖道友的眼力不錯唉。”
小陌說道:“她畢竟是位管着一座城池、近千號譜牒修士的仙人,始終不被仰止和緋妃打牙祭,自有其過人之處。”
劉幽州主動走到陳平安這邊,抱拳而笑。
陳平安抱拳還禮,微笑道:“恭喜恭喜。”
然後雙方就陷入一種略顯尷尬的沉默。
劉羨陽偷偷樂呵,之前說了某事,如今阮鐵匠打鐵,精神頭可足了。
一場本該興師動衆的慶典,沒有繁文縟節,又中規中矩,祖師堂就懸掛了師父鄭居中的一幅畫像。
顧璨甚至略去了主客共同敬香掛像這個環節,直接就步入正題,親自提筆譜牒錄名,一切從簡。
作爲此次慶典僅有的兩位觀禮客人,陳宗主和劉宗主的座位,十分巧妙……
劉羨陽瞪大眼睛望向對面那位老神在在的傢伙,姓陳的,咱倆這是在看大門嗎?鼻涕蟲就這麼把咱們打發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氣定神閒,只掏了兩顆神仙錢的賀禮,我們沒有被安排站在門外邊,已經算顧璨不記仇了。
這場慶典,顯然比龍泉劍宗和落魄山、青萍劍宗用時更短。
接下來的扶搖宗第一場祖師堂內部議事,作爲觀禮客人的幾位,就需要先行離開了。
幫着關了主殿大門,陳平安跟劉羨陽坐在門外臺階上,柳赤誠作爲上宗修士,帶着至今譜牒都不知落在何處的龍伯道友,站在一旁曬太陽。
閒來無事,陳平安掏出旱菸杆和菸袋,劉羨陽笑問道:“啥時候好這一口了?有癮頭?”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具體時日,記不得了。倒是沒啥癮頭。”
劉羨陽說道:“又好酒又旱菸的,滿身酒氣加煙味,寧姚都不皺個眉頭?”
陳平安笑道:“她不管這些。”
劉羨陽笑呵呵道:“當我沒去過劍氣長城啊?”
陳平安面不改色道:“那些酒缸裡泡出來的醉話,不能當真,完全可以當反話聽。”
劉羨陽拍了拍臉頰,“陳大劍仙,麻溜的,趁着扶搖宗還沒有創建護山大陣,再補上一份賀禮。”
柳赤誠只覺得莫名其妙,柴伯符卻是聽出了言外之意,在白帝城那邊所謂的修道,反正除了跌境破境再跌境,就再沒什麼正經事可做,無聊了就翻看山水邸報和某些特殊渠道而來的機密情報,知道劍氣長城那邊流傳過很多的諧趣說法,比如什麼二掌櫃合道臉皮,比劍氣長城的城牆還厚,既然二掌櫃一拳就倒,那麼只要在城頭順勢拿臉貼地,蠻荒所有王座大妖一同攻城,恐怕都要乾瞪眼。
柳赤誠一向將師兄的話奉爲圭臬,不過這位師兄幾乎從不與柳赤誠說什麼道理,所以當鄭居中提醒他別去劍氣長城晃盪,柳赤誠就當做聖旨了,別說從無遊歷劍氣長城的心思,連倒懸山、雨龍宗都不去!於是柳赤誠就去了龍虎山地界,再於是就有了當代大天師的那場“下山降妖”。
對於劉羨陽的戲謔言語,陳平安笑着沒說什麼,重新吧唧嘴抽起旱菸,雲霧繚繞起來。
劉羨陽說道:“可憐傅山神。”
中嶽儲君之山璞山的傅德充,以往在山上口碑不錯,只是一場大驪皇宮議事過後,如今就變得風評一般,很一般了。
陳平安說道:“面子不如裡子來得實在。”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順帶着想起那個在家鄉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
陳平安心湖思緒迅捷如鳥雀翩躚於枝頭。
浩然劉饗,青冥辛苦,蠻荒晷刻,五彩元宵……
自己跟寧姚,劉羨陽和賒月,斐然與晷刻,徐雋和朝歌,還有小陌跟謝狗……
門外,還有一雙來自後山的年輕道侶,他們在今日扶搖宗祖師堂內,境界最低,都尚未結丹,但是座椅的位次不低。
都是顧璨親自邀請而來的重要客卿,他們暫時在祖師堂內還沒有座位。大致地位,略遜色於落魄山的客卿趙著、或是青萍劍宗的青同。
這兩位宗字頭譜牒修士,皆是英靈鬼物,與開山祖師爺的楊千古,差了七八個輩分。
如今後山實在是香火凋零,否則參加宗門慶典這種事情,一座道場豈會讓兩位連地仙都不是的中五境修士前來道賀?
不過作爲飛昇境的祖師楊千古,如今已經離開功德林,後山便今時不同往日,後山儼然已是扶搖洲的山上執牛耳者。
在道侶的鼓勵之下,女修終於鼓起勇氣,來到陳平安這邊,她正猶豫如何與之對話,陳平安便已經站起身,將煙桿繞在背後。
女修鬆了口氣,先自報山門和道號,再輕聲問道:“陳山主,認得曹慈麼?”
柳赤誠樂得不行,這話問的,浩然年輕一輩武夫雙絕頂,白衣曹青衫陳,誰會不認識誰?
這一句開門見海的言語,當真是寒暄客套,而不是當面挑釁嗎?
大概是過於緊張,此話脫口而出,女修也覺得不像話了,微微紅臉,醞釀許久的第二句腹稿,便被嚇跑了。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認得。問拳一直輸給他,想要假裝不認得都不好意思。”
一旁柴伯符心有慼慼然,陳山主胸襟不差,能夠自嘲者可解千愁。
女修趕忙補救一句,道:“陳山主別誤會,只因爲我有幾位師姐妹,她們都是曹慈的擁躉,十分關注曹慈的動向。”
陳平安說道:“上次文廟功德林一別,我就沒有見過曹慈了。”
女修愈發無地自容,畢竟還是難免緊張,便說了一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言語,“武夫切磋,拳腳無眼……”
陳平安保持微笑,“感謝你們的理解。”
柴伯符佩服不已,陳山主委實臉皮不薄。
實在是沒辦法繼續聊下去了,心中懊惱自己嘴笨口拙的女修,伸手拉住身邊道侶的胳膊,試圖讓他救場幾分,她說道:“陳山主,我夫君對你仰慕已久。”
年輕男修明顯要比道侶更心平氣和幾分,行了一禮,說道:“不單是我,其實我們後山的男子,都很仰慕隱官。”
劉羨陽打趣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大陣營,涇渭分明?”
年輕男修點點頭,“故而我們後山道侶之間,不能提任何一人。”
柳赤誠終於一個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艘夜航船還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劉羨陽聽說有船可以搭乘,躍躍欲試。
下山途中,陳平安與顧璨說道:“以前是山道難行,現在就得有平路難走的感受了,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心境。”
顧璨點點頭,“記住了。”
顧靈驗神色古怪,記什麼記,你昨夜不就剛好在感嘆這句話嗎,何必假裝頭回聽說此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說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說到這裡,陳平安改口道:“大道理你都懂,總之以後遇到事情多加體會,以平常心看待無償事,事理互參,別有滋味。”
顧璨點頭稱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總是被沈刻這類人事拖累,你修道真能用心專一,真能勢如破竹?”
陳平安微笑道:“每頓一下,就是竹節。無竹節何以爲竹,無竹子如何勢如破竹。”
顧璨說道:“保重。”
陳平安想起先前顧璨那句心裡話,停下腳步,轉身幫着顧璨理了理衣襟,以心聲說道:“首先,顧璨肯定不會成爲青冥天下的邢樓。其次,餘鬥也不是那麼好當的,在我看來,他跟鄭居中,陸沉,都是人間萬年獨一份的超然存在,不可有二,不可無一,不論敵我,該有的禮敬還是得有,不耽誤做該做的事就行了。最後,我們三個都好好修行。難免聚少離多,各自珍重。”
顧璨說道:“偶爾也偷個懶,什麼都不必想。”
陳平安笑道:“會的。”
陸地浩蕩萬川注海,皆歸於平。 南海,廣袤水面靜如碧綠琉璃。
一位扎靈蛇髮髻的女子,與一位白衣青年並肩御風,去往一處去往蠻荒的歸墟通道。
她笑問道:“劉幽州都給你發了請帖,我們勉強也算順路,爲何不去湊個熱鬧。”
曹慈搖頭說道:“已經給他回信婉拒了。”
竇粉霞調侃道:“就這麼不把他當朋友?”
曹慈說道:“我不合適出現在那邊。”
竇粉霞點點頭,“到了全椒山,肯定要跟那傢伙碰頭,再贏一場,就剛好湊出一手之數了。”
曹慈說道:“如果再有切磋,就是拳在別境了。”
竇粉霞問道:“怎麼講?”
曹慈說道:“很難說清楚。”
竇粉霞就不繼續追問,她突然咦了一聲,伸手擋在眉間,“張條霞怎麼會出現此地?另外那個,是何方神聖?”
約莫百里開外,有人好像就在等他們路過。難道是某個能入張條霞法眼的武夫宗師,想要攔路跟曹師弟問拳?
曹慈說道:“師姐你先留在這邊,我單獨過去一趟。”
竇粉霞毫不猶豫點頭,“你自己小心。”
曹慈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形掠空而去。
曾經的浩然天下武道第一人,張條霞,中途轉去修道,兼修術法,道號龍伯,在那之後,老人就再不以純粹武夫自居了。
張條霞近百年來,極少出現在各洲陸地,形單影隻,出海釣魚,海上的煉氣士才能偶見蹤跡。
但是今天張條霞卻是站在一片距離海面不過丈餘的雲海中,拋竿垂釣的,是一位身材魁梧、披頭散髮的赤腳男子。
曹慈其實早就認出此人的身份,所以纔會讓竇師姐留在身後。
那男人笑道:“曹慈,又見面了。”
曹慈身形落在雲海邊緣,遙遙抱拳道:“曹慈見過兩位前輩。”
張條霞擺擺手,示意曹慈不必客氣。
男人一手持竿,一手輕拍腳邊某物,道:“如今世道,都說道止陸沉,詩止白也,符止於玄,拳止曹慈。”
曹慈說道:“暫不敢當。”
張條霞會心一笑。年輕人就得有這份心氣。
男人點點頭,“你小子這脾氣,果然還是更對胃口些,不像某人。”
曹慈頗爲疑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前輩受傷了?”
男人點頭道:“小傷,不礙事。”
曹慈問道:“前輩是專程找我?”
男人說道:“算也不算。”
張條霞剛要說話,那男人便身體微微後仰轉頭望向這位神到一層的止境武夫,張條霞立即收回話頭。
今天沒有他張條霞說話的份。
剎那之間,曹慈便來到竇粉霞身邊。
附近一道身影則悄然去往雲海之上。
竇粉霞心絃緊繃,臉色陰沉,她竟有一種鬼門關打轉的感覺。
曹慈說道:“沒事。”
男人揉着下巴,“好個白衣曹,我怎麼不知道一個武把式,可以如此……龍伯道友,怎麼說來着,風度翩翩?”
張條霞苦笑無言。
這雲海垂釣處,一位女子憑空站在男人身邊,她一腳將某物踹入水中,埋怨道:“裝什麼大爺。”
竟是一顆頭顱。
張條霞眼皮子微顫。
男人朝曹慈那邊擺擺手,“忙你的。”
張條霞心情古怪,總覺得男人的這位道侶,看那曹慈,總有一種丈母孃看女婿的意味?
跟着曹慈繼續趕路,竇粉霞如墜雲霧,但是不敢輕易詢問,怕犯忌諱。
曹慈解釋道:“爲人間武道開路向天去者。”
竇粉霞臉色瞬間雪白。
曹慈說道:“前輩並無惡意。”
竇粉霞無奈道:“再沒有惡意,我也緊張啊。”
曹慈說道:“緊不緊張都沒用。”
竇粉霞愣了愣,轉頭看了眼曹師弟的臉色,她便心領神會,“曹師弟,不會安慰人就別安慰了,真的。”
曹慈微笑道:“好的。”
竇粉霞膽子稍大幾分,“那顆頭顱?”
曹慈說道:“我猜是某座天下的一位新十四境。”
竇粉霞沉默許久,開始唸唸有詞,“不緊張不緊張。”
某位剛剛合道沒幾天的十四境,就這麼被打殺了?就這麼被那人擰掉了腦袋?
雲海邊,女子坐在男人身邊,說道:“可惜不成,否則真是良配。”
男人點頭道:“着急什麼。不嫁人才好。”
女人問道:“白景就在扶搖洲那邊,見不見?”
男人惱火說道:“見個屁的見,虧得我們那麼相信她,不守信用的東西!”
女人柔聲道:“那樣的世道,那樣的戰事,也怨不得她啊。”
男人悶聲道:“我不管,白景要敢來,我非把她……”
女人伸出雙指擰住男人的胳膊,狠狠一擰,“給老孃說說看?要如何?”
男人鬱悶不言。
全椒山,謝狗雙手抓住貂帽,使勁往下拉了拉,一副破天荒不敢見人的模樣。
小陌伸手揉了揉貂帽,說道:“有我在。”
謝狗低聲說道:“畢竟是我有負所託。”
小陌說道:“那我們就更不能躲了。”
海上,曹慈和竇粉霞御風來到一座巨大島嶼附近,很快被一位身形隱匿於雲海中的玉璞境修士攔下,看過了關牒才放行。
此處島嶼,山水大陣有三層之多,兩明一暗,用以勘驗根腳身份和判斷大致修爲。
竇粉霞本就是大端王朝頭等豪閥出身,師父又是兼管一國軍政的女子武神,竇粉霞對行伍戰場是再熟悉不過,面對這些勘察手段,她反而覺得再天經地義不過。
去年夏秋之際,東海黥跡那條歸墟通道,便差點被一道兇悍無匹的水法給強行打斷。一旦水路破碎,再想縫補,這期間耗時耗力耗錢,代價之大不可估量,後果無法想象。
而浩然天下至今不知是蠻荒哪位妖族出手爲之。
當時還是鄭居中及時出手,才讓對方沒有得逞。
那位流霞洲修士,突然喊了一聲曹慈,再報上自己的名字和師門道號。
曹慈停下腳步。
修士自顧自笑起來,“沒事,記住個名字就行。”
曹慈點頭道:“好的。”
落下身形在島嶼渡口集市中,竇粉霞環顧四周,密語道:“廖師妹該來這邊沾沾仙氣的。”
曹慈疑惑道:“怎麼講?”
竇粉霞忍俊不禁,“曹師弟,你也太孤陋寡聞了。”
曹慈說道:“我一直有關注蠻荒那邊的戰事形勢。”
竇粉霞嫵媚白眼一記,與師弟賣了個關子,沒有解釋緣由。
原來這條南海神鄉的歸墟出口,蠻荒天下那邊,按照最早文廟的安排,頂尖戰力有四位,分別是符籙於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和劍仙白裳。
先是於玄在天外星河,成功合道十四境,接下來便是白裳閉關,證道飛昇。之後就是大天師趙天籟回山合道,功德圓滿。再後來則是火龍真人回了一趟北俱蘆洲,又是合道成功!
四位修士,悉數破境!
這你孃的,這神鄉地界,不是一塊風水寶地是什麼?!
而浩然歸墟入口附近,以人力填海出一座仙家渡口,等待往返兩座天下的跨洲渡船。
名副其實的水神押鏢。連同地位尊崇、權勢煊赫的四海水君在內,都要出工出力。
造就出一條條適宜跨洲渡船闢水遠遊的水脈。
只是山澤野修和無關人等,如果只是想要來這邊遊覽風光,那就奢望能夠靠近這條玄之又玄的浩渺水路了。文廟早有嚴令,一經發現行蹤,譜牒存在嫌疑,一律從嚴處置,膽敢反抗,駐守修士便可斬立決。
曹慈和竇粉霞此行,目的地就在神鄉,雖說他們的師父在日墜那邊,只因爲於玄在天外,如今身份和所處位置都很特殊,不宜輕易出手,所以曹慈很大程度上,趕赴蠻荒戰場,就是一種補缺。中土文廟提出這個建議,於玄毫無異議,神鄉那邊上上下下,更是歡迎。
曹慈這種人,身上自有一種讓人信任的人格魅力。
距離下一艘跨洲渡船返回再啓程,還有五個時辰之久,竇粉霞知道曹慈是不喜交際的性子,就打算挑一棟酒樓頂層要間雅屋。
在酒樓門外的街道上,與他們迎面走來一位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她斜背行囊,神色木訥,腳步沉穩。
在行家看來,她氣息綿長且古怪,竟無清濁之分。
可能高大女子是出於家教禮數,遇到直面而來的行人,她就會挪步,後者往往被女子氣勢所迫,也會選擇讓道,就變成再次相互攔路。
一來這種“禮讓”場景挺有意思,再者那女子比很多男子都要高出很多,竇粉霞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只覺得個頭真高,很像師父啊,當然雙方容貌絕對不像。
曹慈臉色如常,心中實則倍感意外。那高大女子也只是看了眼曹慈,僅此而已,雙方就這麼擦肩而過。
竇粉霞隨意說道:“曹師弟,我覺得她要麼是一位得道之人,要麼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武學大宗師。”
曹慈嗯了一聲,說道:“後者可能性更大,如果師父在這裡,就會看得更準確些。”
竇粉霞心頭一震,“那女子,有可能是神到一層的武夫?!”
曹慈說道:“神到巔峰還是圓滿,不好說。”
竇粉霞轉頭望去,高大女子已經轉入另外一條街道,有着棱角分明的側臉。
要說如今浩然天下,走在路上,冒出個新鮮面孔的十四境修士,竇粉霞偶然遇見了,都不至於讓她如此震驚。
竇粉霞壓下心中訝異和好奇,進了酒樓落座,開啓一罈仙釀的泥封,低頭嗅了嗅,香氣撲鼻,確實物有所值,曹慈不喝酒,她只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若是交手,勝算如何?”
曹慈搖頭說道:“這種事,不好說,輸贏都沒有一定。”
竇粉霞喝完一碗酒,感嘆道:“一個個的,都出山了。”
見曹慈並不是特別在意那位女子,竇粉霞問道:“在想什麼?”
曹慈輕聲說道:“擔心在大端那邊,翩翩和阿咸會不習慣。”
竇粉霞大笑不已,不愧是當了師父的人,試探性問道:“那就喝點酒?”
不曾想曹慈看了眼酒桌,竟然沒有拒絕,“可以小酌,大碗換酒杯。”
曹慈此舉太過反常,害得竇粉霞都想要收個徒弟了。
一行人登上夜航船。
到了船上,劉羨陽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穿梭各城,皆需譜牒。
上次誤上夜航船,陳平安詢問那位張船主,能不能在條目城開間鋪子,老夫子說沒有問題,很歡迎。
只是陳平安這次趕赴扶搖洲,在西嶽地界海濱持符登船,才得知一事,中四城當中的靈犀城,別稱第一城,那位女子城主已經離開夜航船,並且她下船前就與張船主談妥,會將靈犀城交予陳平安打理,若是不願意浪費精神,將此城棄而不管,荒廢便荒廢了。以後等到找到某個覺得合適的城主人選,陳平安只需與張船主通個氣就可以。
陳平安猶豫再三,還是不敢真正接手一座靈犀城,幫忙代管一時,倒是問題不大。
進入靈犀城,自古文無第一,上任城主偏要別號第一城,其心高氣傲,可想而知。
劉羨陽和小陌還有謝狗開始逛街,陳平安獨自站在那座虹橋廊道中,心聲言語一句。
船主張夫子和一位年輕僧人便來到此地,僧人雙手合十,佛唱一聲。陳平安合掌還禮。
僧人笑道:“不知隱官要問什麼?”
陳平安說道:“山上都說修道之人兵解轉世,後身再想記起前生,入山重續道緣,無異於金針墜大海,萬古無還期。”
年輕僧人靜待下文。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想與和尚問詢一事,劍氣長城的愁苗,有沒有轉世。若有轉世,今身落在何方。”
年輕僧人似乎早有預料,微笑道:“可能是遠在天邊,踏破鐵鞋無覓處,興許是近在眼前,得來全不費工夫。”
全然不覺得是一句無用話,陳平安等了片刻,自然想要一個更明確的答案,哪怕是一條粗略模糊的線索都好。僧人卻已經告辭離去,只說一句“隨緣而走。”
張夫子亦不在此逗留,與僧人聯袂離開靈犀城。
陳平安不便挽留,憑欄而立,心裡便有些空落落的。
很想再見愁苗,不管是接引上山,還是一起去往五彩天下飛昇城,都可以重新修道,繼續練劍。
人生如書如句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