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

海上夜航,浮萍浪跡,雲水生涯。

翻檢記憶如翻書查找史料,陳平安打開一些避暑行宮的記憶,只是很快就又合上書籍,俯瞰一座道氣清靈的靈犀城。

靈犀城雖是中四城之一,佔地卻偏小,不過城內宮闕閣樓,亭臺水榭,街坊花苑處處精緻。上任城主對自家轄境管束極少,只需要遵循夜航船的幾條底線規矩,靈犀城“土民”就再無任何額外律例需要遵守。靈犀城與條目城剛好都姓李,不過城內風物習俗,卻是兩個極端。上任女子城主下船,身邊只跟着那位長着鹿角的銀眸少年。

先前乘船去往扶搖洲,陳平安已經跟城內一些名義上的管事之人,打過照面。畢竟是代管靈犀城,此舉屬於題中之義,總不能避而不見。

見了面,陳平安覺得這些飽讀詩書、出口成章的清談文士,太雅,他們則覺得這位頂着隱官頭銜的文聖一脈弟子,太俗。

雖說還不至於相看兩厭,可到底不算氣氛融洽,話本、戲文上所謂的一方納頭便拜、一方提鞋相迎,更是絕無可能。

當時陳平安相對少言,倒是到了落魄山就一直翻看聖賢書的小陌,陪着那些一聊起文學詩詞便滔滔不絕的風流人物,聊了些道、勢之爭,談論天下道統與歷朝政統的此起彼伏,說到了亞聖一直強調的“師友”,真正儒生該怎麼與有道之君相處,以友待之,君主卻要侍奉以師。小陌還與他們請教一事,爲何作爲文廟教主的董夫子,既然獨尊儒術,執意要罷黜百家,卻要搬出來一個天字,來壓皇帝國君?文廟副教主的韓夫子爲何要講一國之君只需垂拱而治?最後小陌又問他們,白玉京陸掌教那句好似讖語的“道術將爲天下裂”,所言何事,言外之意?

事後小陌還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太放開了說,連累公子在他們那邊印象不佳。畢竟周首席曾說如今世道,跟沒有官身的讀書人聊天,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腹稿醞釀再醞釀,否則一兩句話沒說對,就容易被記恨。不過陳平安笑着說沒事,本就不會在靈犀城久留,我們滿身銅臭氣,在這裡也不敢做任何涉及錢財的買賣,既然是雞肋,與這些擅長清談的雅士給予該有的禮數,敬而遠之就可以了。

劉羨陽他們回到高懸空中的虹橋廊道那邊,笑道:“真是長見識了,第一次在書外,瞧見這麼多爲聲名所累的活神仙。狗子見多識廣,學問紮實,她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被拽回書中、關押在文字裡邊的半吊子自了漢,據說這門神通,最早是三山九侯先生搗鼓出來的。”

“狗子還說遠古歲月裡,無論道士還是書生,做學問,都氣魄大,每一句話,每一行字,都如黃鐘大呂,不像現在,霜打的茄子,秋蟲切切似的,透着一股酸臭的小家子氣。萬年前那會兒,禮聖學究天人,創造出文字,三山九侯先生先生澄觀一切圖像,好像還有一頭蠻荒大妖,專門研究天地間的所有音律。好像就是後來蠻荒天下那個化名陸法言的十四境大妖,可惜被吃了?”

“狗子盛讚這艘船的幕後高人,才學不淺,材力過人,竟然能夠博採衆長,從這裡借鑑一點,在那邊偷學一點,就有了夜航船如今的面貌,跟一座檔案庫似的。”

說到這裡,劉羨陽抱拳搖晃,“狗子,可以可以。”

貂帽少女笑容燦爛,抱拳還禮,“劉大哥,哪裡哪裡。”

劉羨陽繼續晃拳,“這裡這裡。”

不愧是靈犀城,雙方對視一眼。謝狗,哈哈哈。劉羨陽,哈哈哈。

陳平安看了眼一臉笑意的小陌,出門在外,自家道侶,像個傻子,你不管管?

小陌顯然不想管,謝狗與劉劍仙性格相契,都是心比天寬的,自然而然一見投緣。來時路上,他們都已經約好了,只要山主夫人不嫌跌份,謝狗就一起給賒月當伴娘。

謝狗哈哈笑道:“山主這是掉進了個美人窩啊。”

劉羨陽抹嘴點頭道:“沒白來沒白來。”

這座虹橋建造在宮闕之內,到處多是女官巡視,曲眉豐頰,身姿婀娜,飄裾長袖,粉白黛綠,她們手提白紙竹篾的宮燈,紙上以朱墨寫有著名詞句,附帶幾行蠅頭小楷字跡娟秀的批註。

城內居民,他們在歷史上,也都不是什麼高居廟朝、進退百官的顯達之士,都是些才命相左的鬱郁不得志之人,如今更成了窮居野處偏遠江湖的獨善其身者。

陳平安要去關起門來看點秘錄檔案,小陌就跟着,劉羨陽說要跟狗子談點事情,謝狗歪着貂帽,啊?

先前城主的宮苑住處,陳平安當然就不去鳩佔鵲巢了,這種事還是需要講一講避嫌的。

他這個城主,雖然有個代字,但是按照夜航船的規定,已經可以查閱相當數量的文檔。

陳平安在桌上放了一碗糯米酒釀,就當是拿掌故下酒了。

沒來由想起當年那趟由倒懸山啓程的乘船跨海,是一條擁有數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吞寶鯨。

陸臺那傢伙好像如今跟着張風海混了,折騰出了一座新宗門,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這個過程裡,唯恐天下不亂的陸臺,肯定沒少攛掇,那邊煽風點火。至於陸臺他們這撥自立門戶的青冥道官,爲何要在此時跨越天下,選擇遊歷蠻荒,估計也有一種自證清白的意味?同時先作壁上觀,再來押注哪邊?

陳平安拿出一幅地理粗略的堪輿圖,雙手籠袖,視線在地圖上巡遊不定,此地山川名稱,與幾座天下多有重名。陳平安有了主意,伸出手指,在圖上點了點,自言自語道:“就選擇這裡落腳,結茅修道幾年?”

那是一條山脈,山名地肺,古名終南。

劉羨陽和貂帽少女走出虹橋廊道,繼續登高望遠,來到高樓頂層,檐下鈴鐺,風起天籟。

劉羨陽趴在欄杆上,微笑道:“白景,既然如今我們是朋友了,那我可就要打開天窗說亮話,介不介意?”

貂帽少女咧嘴笑道:“可能白景會介意,謝狗肯定無所謂。說吧,有理沒理,我都聽一耳朵。”

劉羨陽點點頭,開門見山道:“既然你是那副緯甲的主人,又是頂替小陌的臨時護道人,爲何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之時,遭遇數次無法溯源的兇險偷襲,都沒有將這副甲冑借給陳平安用以防身?難道是因爲這件緯甲品秩太高,穿戴有講究,穿上了就脫不下來?”

www¤тт kǎn¤co

謝狗眨了眨眼睛,答非所問,“劉劍仙連這種密事都曉得?在蠻荒,在山中,在天外,我可都沒有祭出此物纔對,更沒有跟誰誇耀我擁有這件寶物。劉劍仙是從誰那兒聽來的?陳山主?不會是他,山主從不做強人所難的事情。小米粒,更無可能。莫非是桐葉洲青同那個大嘴巴?”

劉羨陽笑眯眯道:“山人自有妙計,能知萬古人事。”

謝狗扶了扶貂帽,說道:“不繞彎子,不兜圈子,與你直說便是了,我來蠻荒之前,與白老爺有過約定,什麼時候他與小夫子打生打死了,我就必須趕回去助陣蠻荒,白老爺說話爽快,說就算半死也要爬過去。白景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卻是最重約定,一旦爽約,就要愧疚很久很久,這種滋味太不好受了,我不願意有第二次。我身上這件緯甲,是殺手鐗之一,不是那種必須豁出性命的生死戰,最好不要露面,免得被有心人預估,早做準備,打架嘛,境界相仿,道力相當,就看誰的殺手鐗更多更牛了。”

謝狗打了個響指,“給出真正緣由之前,先邀請劉劍仙看些有趣的老黃曆。”

劉羨陽心湖之中,毫無徵兆地掀起一陣陣驚濤駭浪,伴隨着轟鳴聲,湖面驟然立起一幅幅掛像。

有些畫面模糊,但皆蘊含大神意,饒是劉羨陽都要穩住心神,凝出一粒心神芥子屏氣內觀,纔不至於亂了道心。

有些是白景親眼所見,有些是她想象而成。不同的甲冑,不同的主人。

遠古十二高位之一的鑄造者,以五至高之一的披甲者,披掛甲冑爲原型,仿造出了三件次一等真跡的神物。其中那副神甲“大霜”在登天一役中破碎墜地,兵家初祖將其蒐集,勉強恢復原貌,暗中聯手遠古天下十豪之一,她的兩位親傳弟子,耗費物力無數,在大霜甲基礎上作了延伸,終於成功鑄造鍛煉出三種不同形制的“祖宗”甲冑,這便是後世三種兵家甲丸的“前身”,所以經緯甲、金烏甲和神人承露偶甲,在某種意義上,它們其實都是贗品。

劉羨陽笑道:“我是燒瓷的窯工出身,那麼大霜甲在內三件,就是官仿官,之後兵家初祖仿造的甲冑,就是民窯了?”

謝狗隨便就出現在劉羨陽心湖之內,豎起大拇指,“這個比喻好。”

既然今日話題因緯甲而起,劉羨陽當然就更注意此物,看那掛像上的人物容貌裝束,經甲最早落在了西方佛國,劉羨陽問道:“是給高僧神清穿在身上了?”

謝狗搖搖頭,“雞湯和尚是不是經甲的主人,沒見過面,不好說。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雞湯和尚至少沒有穿戴經甲,他不需要,否則反成雞肋。登天一役,某條主攻道上,遠古天庭曾經開啓一座攻伐劍陣,億兆之數的飛劍,磅礴暴雨,多少星辰被戳成了篩子,甚至是直接被當場碾爲齏粉,劉羨陽,你猜我們這撥煉氣士,是如何應對這種滅頂之災的?”

“有那人間第一位道士,見此場景,不退反進,加快步伐,迅速登高,故意與衆生拉開距離。出陽神,走陰神,道法無邊,袖裡幹坤,收攏飛劍無數,顛倒陰陽,化爲己用,一袖摔出陣陣飛劍,造就條條耀眼星河,以強攻強。

“道士誦訣如歌,依然不忘傳道。”

“又有菩提樹下證大道的僧人。緊隨其後,摘下身上一件縫縫補補的舊衣服,就那麼隨手丟擲出去,便可遮天蔽地。飛劍刺衣,聲如擂鼓。”

“僧人神清的金身不敗,最是追本溯源,認祖歸宗。所以這位號稱最解祖師西來意的老和尚,根本用不着穿戴經甲。”

謝狗跳到欄杆上,一屁股坐下,身體微微前傾,雙拳撐在膝蓋,“呵,那位遠古十豪之一的劍道魁首,無論攻防,道氣深厚,比我們所有劍修都要更爲強大,他幾乎從不開口說話、道統根腳神秘,不爲人知,仗劍登高,連破天庭諸司設置一百二十七陣。真身法相,一左一右,便是此人,負責掃清兩側道路一切障礙。”

劉羨陽神色古怪起來。

謝狗神色複雜,喃喃道:“你能想象嗎,整座人間大地,一切有靈衆生,心生感應,就像到處都是燃起……香火,只是不再祈求神靈,而是懷揣着一個共同的希望。”

登天一途,書生們浩浩蕩蕩,從最早的居中位置,很快變成戰陣第一線,前仆後繼,慷慨赴死。

沉默許久,劉羨陽忍不住問道:“敢問此役,道祖何在?”

謝狗笑道:“老樣子唄,還能咋樣。他永遠離羣索居,比神靈更像神靈。昔年一場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的傳道問道聞道證道,那條遠古道士隊伍如長龍蜿蜒於大地山河,他就遠遠吊在隊伍尾巴上。等到跟遠古神靈徹底撕破臉皮,開戰了,道祖還是走在最後邊。自然不是道祖怯戰,更不是道祖氣力不濟,只因爲我們所有煉氣士都心知肚明,必須,也只能是由他來……一錘定音,分出勝負!”

謝狗眼神熠熠,“論出身,後世最懦弱最自私最庸碌之人的身上,有一個算一個,都流淌着遠古豪傑的血脈。”

謝狗咧咧嘴,“結果現如今,一個個攀比我爹、我師父是誰,家裡有幾個錢,氣死人嘞。”

劉羨陽一笑置之。

謝狗臉色冷漠起來,“正因爲我親眼見過那些波瀾壯闊的捨生忘死。”

“所以我覺得如今天下的世道,好生讓人失望。”

“道士呂喦說過某種酒水,富饒之地絕不會有人去碰,貧苦酷寒之所纔會售賣,新釀酒面翠綠可愛,浮起酒渣如蟻。哈,一聽就饞了。有機會要嚐嚐看。”

說到這裡,謝狗撤回那些畫卷,“繞回正題。”

經甲在身,就像佔據一座無量世界的道場,哪怕雙方身形明明近在咫尺,也會是遠在天邊的處境。術法攻伐,想要找到穿戴經甲的主人,無異於大海撈針,故而穿戴經甲,於煉氣士而言,雖無殺力的增加,卻等於是立於不敗之地,最能保命。

相傳煉氣士披掛此甲,只要別去文廟功德林、白玉京和西方靈山、劍氣長城四地主動啓釁,此外哪怕是一兩位十四境都起了殺心,願意聯手殺人,恐怕也要頭疼萬分,該如何準確找出某一粒恆河之沙?

至於緯甲,傳聞最大妙處就一點,能夠讓甲冑主人一直吸納天地靈氣,數量不存在瓶頸一說,毫無滿溢的顧慮。

謝狗解釋道:“劍修白景可以常年披掛在身,小陌可以借去用幾天,你劉羨陽遇到勝算不高的搏命廝殺,也可以穿戴一次,唯獨陳平安不合適。本來某場還算勢均力敵的拔河,就容易輸掉。就算我敢借,陳平安敢穿嗎?山主不敢的。”

劉羨陽點頭道:“這麼說的話,我就理解了。”

謝狗眼神幽怨,說道:“劉大哥,你能問出這個問題,說明就是真把我當朋友了,放一個百心,我不覺半點委屈……”

劉羨陽笑道:“我這個人,雖然出身窮,但打小就盲目相信自己是天生的富貴命,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的,所以吃不了半點委屈,兜裡沒幾個錢,都要先把臉面和排場支棱起來。在家鄉當窯工前後,看上去好像跟誰都能打成一片,但是沒幾個真正的朋友。可只要認定是朋友,那麼就會很好說話,朋友之間鬧點彆扭,不算什麼,誤會是假酒,委屈是餿飯,餘啥可都別餘着這些,就說少年時,就跟陳平安鬧掰好幾次了,就他那死犟死犟的脾氣,樂意跟我服個軟,賠個不是?每次不都是我厚着臉皮去他那邊嘻嘻哈哈,重新把關係緩和回來?在你這邊,先邀請你給倩月當伴娘,再來問你這個問題,就是已經做好準備鬧彆扭了。”

謝狗哇了一聲,“這麼說的話,我就理解了!”

劉羨陽微笑道:“狗子,誰覺得我們是傻子,就是真正的傻子!”

謝狗板着臉使勁點頭,“那必須的。如今世道複雜,不聰明成不了事,太聰明瞭也壞事。像咱們就正好,哈哈,大智慧。”

劉羨陽附和道:“中庸之道,大智若愚。”

她隨即有些擔心,“劉大哥,咱們聊得這麼開心,小陌會不會吃醋啊。”

劉羨陽說道:“不如回到寶瓶洲,咱倆就假裝不認識?或者乾脆今天就假裝沒談攏,傷了和氣,異姓兄妹反目成仇?”

謝狗撫掌而笑,“此計妙啊!”

謝狗回過神來,疑惑道:“當年劉大哥爲何多次跟山主鬧掰啊?我覺得山主爲人處世,他年少時不這樣?”

劉羨陽微笑道:“他一直是老樣子,沒啥差別。但是我嘴巴臭啊,說話從來沒個忌諱,花錢如流水,月底結賬還了錢就沒錢,做事一貫顧頭不顧腚,就陳平安那心細的謹慎性子,勸我總不聽,次數多了,擱誰受得了?”

謝狗愈發疑惑,“劉大哥還挺驕傲?”

劉羨陽反問道:“不值得驕傲麼?”

謝狗剛想表示由衷贊同,她神色微變,忙不迭撂下一句“拉肚子”就跑路了。

一邊伺機隱匿起來,謝狗一邊腹誹老瞎子的某位開門兼關門弟子,你當年遊學路上,好好讀你的聖賢書便是,老是跟人詢問裴錢到底是不是那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做啥子麼?!

劉羨陽哭笑不得,本來還想與謝狗詢問一句,按照她的形容,遠古時代裡的十四境和地仙們,是不是修爲過於強大了?

只是剎那之間,劉羨陽便覺不對勁,眯眼望向一處,隨時準備遞劍。

海上,竟有人可以追上夜航船,魁梧男人伸手掰開陣法,大步跨入其中,落地之時,船身大震,附近海面掀起百丈浪頭。

男人環顧四周,笑道:“東家就不必露面待客了,我找人閒聊幾句,你們也無需擺出如臨大敵的陣仗。”

陳平安沒有起身,擡頭望向門口那邊。

魁梧男子推門而入,氣勢之雄厚,屋內見之如山嶽橫移而至。

他劈頭蓋臉兩句話,就說得陳平安眼皮子微顫。

“周密太心急了。”

“該等我出山的。”

沉睡萬年的那撥大妖,白景,無名氏,離垢等,當年都曾跟隨這位兵家老祖,再次開啓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事。

遠古第一役,名爲登天,衆志成城。第二役,其實就是一場內訌,當時幾乎整個妖族都選擇押注一人。

按照楊老頭的貶低說法,就是一場分贓不均的內訌。

打下了“天上”,論功行賞,排坐坐吃果果,結果就沒幾個滿意的。

小陌雖然一向喜好跟人問劍,卻從不摻和這些無甚意思的利益之爭。

陳平安岔開話題,“在全椒山那邊,聽小陌說前輩,剛剛走了趟青冥天下。”

男人自顧自挑了張椅子坐下,道:“拿回一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再就是順道找個朋友敘舊,本想着喝過酒,就去鴉山見一見那位號稱數座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林師’。不曾想老友的道場依舊,卻已物是人非。我那老友一貫行事老道,早有預算身後事,經過千年復千年的長遠鋪墊,好不容易冒出了個佔盡便宜的十四境修士,與開山祖師道力相仿了,本來想念在與他家老祖情誼,要對他指點幾句,可那家山風,實在是一塌糊塗,從上到下,裡裡外外,就沒幾個好貨色,老友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我就拗着性子,與他講了幾句,不曾想那廝是個半點不知好賴的,反過來冷嘲熱諷,怪話連篇。就我這脾氣,能慣着他?雙方約定,口頭訂立了生死狀,打了一架。哪裡料到好歹是個十四境,即便是新鮮出爐、酒裡摻水的貨色,竟然如此體魄孱弱,不堪一擊。”

陳平安沒說什麼。

男人大笑起來,“他那道場,好像與武夫不對付,一提起純粹武夫,便要來上一句武夫全靠嘴硬。搞得一州境內,武學宗師才聽說他躋身了十四境,就全跑到別州了,但是由此可見,一州武夫,確實丟人現眼,也怪不得他們這幫道官仙師瞧不起武夫。只是千不該萬不該,訂立了生死狀,還要陰陽怪氣問我一句,‘本座評價武夫幾句,關道友何事?’

男人眯眼而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關不關我的事?”

陳平安說道:“設身處地,我要是前輩,可能就會回一句,對對對,道友高見,說的都對。”

男人隨即大笑不已,掌心摩挲着椅把手,“碧霄道友說的不錯,小子賊精賊精,果然一貫老道,是塊學武好材料。”

陳平安說道:“前輩得閒的時候,可以去見一見曹慈,相信肯定不會失望。”

男人點頭道:“已經見過了,比你順眼多了。”

陳平安一時語噎。

男人說道:“事先都是價格談妥了的,我此次登船就是看貨驗貨取貨。”

陳平安鬆了口氣,“理當如此。”

————

蠻荒天下。

落葉他鄉樹。

四處銜接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分別是東海黥跡,南海神鄉,西海日墜,北海天目。

位於蠻荒的四處歸墟,相互之間,距離遙遠。故而中土文廟在堪稱“死地”的四處,安排了大量頂尖戰力,坐鎮其中。

與此同時,浩然在蠻荒天下北部,開闢出三座巨大的渡口,分別名爲秉燭、走馬和地脈。

兵家有過一個粗略估算,浩然九洲以三成之力,防禦蠻荒妖族的入侵。如今卻是要以七成之力,攻伐蠻荒天下。

儒家書院這邊,大量獲得“正人”頭銜的大君子,和君子,都已經置身於戰場第一線的歸墟出口處。

此外一些君子和大量書院賢人,都在兩座渡口“行走”歷練。

蠻荒日墜歸墟這邊,頂尖戰力除了蘇子,還有新晉十四境修士柳七,大驪鐵騎主帥宋長鏡,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層、卻有道號龍伯的張條霞,以及桐葉洲玉圭宗宗主,劍仙韋瀅,和止境武夫吳殳等人。

雖然蘇子依舊是飛昇境,柳七已是十四境,仍然以蘇子爲此地的主事者。

今日有客造訪,是兩位聯袂雲遊至此的道士,中年道士身穿黃色道袍,長髯飄飄,老道士着青袍披鶴氅,兩者貌似年齡懸殊。

在關卡處告知緣由,很快便有蘇子爽朗大笑,離開臨時衙司,快步走向那位仙風道骨的道士,與之把臂言歡,“子京兄!一別多年,重逢雲水間。”

中年道士微笑道:“幸甚。”

這位長髯道士,名楊世昌,字子京,道場位於崆峒山。道士面如冠玉,腰別一支紫竹洞簫。

在某一年的秋日,蘇子游宦生涯期間,曾與友人一起泛舟夜遊,作賦記錄,成爲膾炙人口的名篇。

舟中蘇子扣舷高歌,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摯友共談玄義,洗盞更酌,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不知東方之既白……

蘇子似有所指,笑道:“子京兄,如今是仙人境瓶頸,既然身在修道關鍵處,何必趟渾水,以身試險。”

楊世昌微笑道:“蘇兄又何必明知故問。再者說得俗氣一點,仙人境瓶頸,好像比不過飛昇境瓶頸?”

蘇子說道:“我向佛慕道不假,底色終究是儒家弟子,有些事情,當仁不讓。”

楊世昌說道:“蘇子是讀書人,貧道便不讀書了麼?”

蘇子哈哈大笑,“可以爲子京兄破例,暢快喝酒去!”

上次天下大亂,如寶瓶洲靈飛觀天君曹溶這樣的道士,亂世一起便下山,戰事平定則功成身退,不在少數。

昔年戰線被蠻荒大軍一路推到北方的金甲洲,便有七八道士,道力驚人,在南部行蹤不定,大殺四方,遇妖殺妖,給蠻荒後方造成不小壓力。尤其是最後一役,五位道士竟然直接突襲一座軍帳駐地,打碎一整條大嶽山脈,最終迫使戰損不小的軍帳不得不搬遷別地。

而這撥道士,也只剩下兩人。

上次中土文廟議事,發出邀請,兩位道士辭而不往。

那個沉默寡言的青袍道士說道:“蘇子,陣法繁密至此地步?”

蘇子收斂笑意,點頭道:“文廟早有要求,各大渡口的大陣,必須能夠抵擋住蠻荒十四境大妖的傾力一擊。”

道理再簡單不過,只要擋得住蠻荒大妖這一手,接下來自有浩然十四境出手。 青袍道士點頭道:“貧道雖不擅長捉對廝殺,卻可以爲此陣略盡綿薄之力。”

蘇子作揖致禮,笑道:“先行謝過,不勝感激。但是此事還需文廟那邊三四人都點頭才行。”

大陣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涉及渡口周邊百萬人的安危,必須小心再小心,所以每一個陣法環節的增減或置換,蘇子在內的幾位渡口主事人,都需要與中土文廟那邊稟報詳細情況。柳七曾經笑言,所謂三四人,其實就是二三人表態,幕後的真正關鍵一人說可否而已。

青袍道士不以爲意,還以稽首,淡然道:“理當如此。”

貧道昔年雲遊至白帝城彩雲間,有幸與鄭先生討論過陣法之本。

前不久有一批書院弟子來這邊歷練,他們更早在走馬渡口,幫忙處理行伍庶務。

隊伍其中有個名叫李槐的年輕儒生,來自文廟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寶瓶洲山崖書院,頭銜是賢人。

身邊幾乎都是君子賢人,也不顯得突兀,書院弟子在遠遊路上,經常一起切磋學問,探討性命義理,李槐都不主動說話,只是認真旁聽,偶爾有人讓他發表看法,李槐也只是說自己不懂。

一開始還有人誤以爲李槐是樸拙,性格內向,不喜言辭的緣故,纔會只聽不說。相處時日一久,才知道李槐……是真不懂。

但是李槐確實虛心且好學,故而同行君子賢人們並不會低看李槐。

關係好了,都會各自問及師傳,李槐只說當年書院山長是如今禮記學宮的茅司業。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如今可是中土文廟的……大紅人。公認治學嚴謹,鐵面無私,以理服人……

轉入禮聖一脈的茅司業,留在中土文廟,主要是輔助昔年恩師的文聖處理大小事務,就說巧不巧吧?

關於此事,文廟內外,浩然山上,私底下不是沒有一些議論。

聽說是那關門弟子的主意?

不可能吧?

覺得不可能?那是你沒去過劍氣長城。

這裡邊有什麼門道?

門道?嘿,多了去了!

……

一個身形佝僂的矮小老頭,沒打招呼就來了,尤爲特殊的,是老人身邊,竟然還帶着一個絕對不該出現此地的人物。

他們就這麼在衆目睽睽之下,聯袂憑空現身,進入了這座戒備森嚴的雄偉巨城。

蘇子和幾位大修士都說不用管。

散步走在城池之中,漢子境界足夠高,稍加留心,便隨處可見都是陣法流轉的流光溢彩,漢子嘖嘖稱奇,“此地防禦,有點誇張了。其餘幾個地方,也是差不多的水準?”

疊陣復疊陣,天衣無縫,毫無陣法之間相沖的顧慮,只說其中之一,便是五座五行大陣再疊爲一陣,精妙且高明。

老人點點頭,“幾個地方,差距高低有限,而且每日還在層層加厚,那些山巔修士,都要臉,攀比心很重,不願丟了面子。浩然天下那邊,從來不缺奇人異士,如今神仙錢也不缺,”

漢子憂心忡忡問道:“之祠道友,給句準話,我要是被圍毆,你到底負不負責?”

老人反問道:“我說話一向不作數。你還要不要一句準話?”

漢子長嘆一聲,“認你當道友,比你更眼瞎。”

老人說道:“嘴巴這麼臭,怎的,來之前,鑽過仰止或是官乙的裙底了?”

漢子服了,乖乖閉嘴。

臨近一地,老人悄悄扯了扯衣領,理了理袖子。

漢子只覺得開了眼,此行不虛。

一位大驪兵部員外郎正在給近百人授課,手持畫杆,覆盤講解前不久某場戰役的雙方優劣、得失。

在座的,既有書院的君子賢人,諸子百家的煉氣士,更有統兵的諸洲武將。

“學堂”之內,座無虛席。

李槐就坐在靠窗的角落,聽到重要地方還會提筆記錄。

對於排兵佈陣一事,李槐雖不精通,卻是打小喜好,所以聽課格外認真。

那個乾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頭兒,眼眶凹陷,雙手負後,在窗外踮起腳尖,“看着”伏案埋頭寫字的李槐。

老人身邊,準確說來是腳邊,還有個身材精悍的中年男子,正背靠牆角根,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摩挲。

老頭頗爲自得,“沒名字,我這徒弟如何?”

被調侃說成是“沒名字”的中年男人,實在疑惑,鬆開手,站起身問道:“什麼‘如何’?”

修道資質?天生根骨?神意道氣?這個年輕人,都很不如何啊。

老人懶得再說什麼。

李槐發現桌上陰影,一擡頭,驀然瞧見窗口多出倆腦袋,嚇了一跳,看清楚是老瞎子後,放下筆,揉了揉手腕。

很快發現教課的“先生”,還有附近幾個“學生”,都望向自己這邊,李槐頓時尷尬不已,趕忙以眼神示意,老瞎子趕緊走,課還沒上完呢,你杵那兒作甚。

老瞎子以心聲說道:“沒事,我們等你下課便是,又不妨礙先生學生們一方真敢說、一方也敢聽。”

李槐急眼了,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老瞎子你可別胡說八道。”

老瞎子笑道:“好好好,你繼續聽課便是,算我旁聽,教課夫子總不能趕人。”

隨後有一位腰懸一枝柳條的俊美男子,來到這邊。

老瞎子不言語,只一擡手,便是逐客令。

不出意料吃了個閉門羹,柳七隻得默默離開。

漢子笑道:“離垢還在你道場那邊等着呢。”

老瞎子問道:“我讓他等了?”

漢子無可奈何。

遙想當年,大名鼎鼎的之祠道友,無論是容貌,還是談吐,可都不是如今這般德性的。何等氣度風雅,何等卓爾不羣!

十萬大山。

空無一人,居高遠望,了無生氣,滿目荒涼。

主人不在家,一個少年模樣的蠻荒大妖,獨自來到此地,在崖畔盤腿而坐。

少年被白澤喊醒之後,腰間一直懸掛乾坤袋和捉妖葫,只是上次議事,被蕭𢙏用了個蹩腳理由,被她慷他人之慨,送給斐然當份子錢了。

無所謂的小事。

苦等萬年,沒有白費,終究是高了一層境界。

不同於仰止、朱厭那些未曾沉睡的蠻荒大妖,關於他們幾個,浩然天下那邊所知甚少。

很難想象,他與之祠,都曾與那撥遠古書生爲伍,甚至一開始關係還很好。

比如之祠道友,就想要成爲人間第二個煉出本命字的讀書人。

而他就一直希冀着能夠建造一座字面意義上的書城,背面爲王。

受恩於先鋪路再讓道的文海周密,此事畢竟是成了。如今他就代替登天離去的通天老狐,成爲蠻荒天下的文字主人。

少年習慣性從袖中摸出一本書籍,一邊耐心等人,一邊聚精會神讀書,是讀,且聲音極有韻律,似乎誦讀本身即是道法。

書味如稻粱,如餚饌,如醍醐,如烈酒,諸子百家味如醯醢。

萬年之前,他跟之祠確實是同道中人,欲在書裡書外觀盡世界。

至於前不久蠻荒某地,有一名擅長符籙的妖族修士“誤入”那座浩然齋,對於周密的這樁秘密安排,少年無動於衷,只是始終遠遠觀察那邊的文運流轉。

等到講課結束,有一位與李槐相熟的書院賢人,家鄉是流霞洲,他察覺窗外的異樣,輕聲問道:“李槐,誰啊?”

李槐有些尷尬,解釋道:“是我師父,山上那種,不是書院裡的先生。”

那位賢人不再追問什麼,只是一臉恍然道:“可以啊,你小子藏得還挺深。”

李槐嘿嘿笑。

年紀輕輕的賢人與窗外那邊作揖行禮,雙手負後的老瞎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致意。

等到這座課堂學子都已經離開,老瞎子才帶着無名氏走入其中,師徒雙方,隔着一張書案,相對而坐。

無名氏還是靠牆而坐。

李槐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這位前輩是?”

老瞎子隨意說道:“不用管他,沒名字的。”

漢子朝李槐那邊雙手抱拳,用醇正的浩然雅言笑道:“李槐,久仰久仰,幸會幸會。我就是個花拳繡腿的武把式。”

李槐剛要說話,老瞎子已經說道:“不必行禮,他這種貨色當不起。”

漢子笑着點頭,自己替自己解圍了,“大丈夫不拘小節,怎麼隨意怎麼來。”

李槐以心聲說道:“老瞎子,你老是這個樣子,會沒有朋友的。”

老瞎子笑道:“我本來就沒有幾個朋友,是朋友的,就會習慣我這個樣子。”

李槐嘖嘖稱奇,豎起大拇指,“厲害厲害,有理有據,滴水不漏。”

老瞎子笑問道:“喝不喝酒?”

李槐氣笑道:“你說喝不喝酒?”

老瞎子說道:“好徒兒,別總是這麼拘着,天大地大,沒幾個人計較誰是誰的。”

李槐擡了擡下巴,“這麼多大道理,明兒你去當回夫子?”

老瞎子樂呵道:“我教是能教,但是他們受不起。”

李槐問道:“來的路上,幾個下酒菜,喝了幾斤酒啊?”

老瞎子笑道:“”

無名氏雙臂環胸,腦袋後仰靠牆,乾脆閉目養神,實在是心累。

總感覺李槐這小子一個人,就比蕭𢙏加上白景湊一堆聊天,更能讓人措手不及。

老瞎子沉默片刻,冷不丁問了一句,“李槐,認師父,又不是找靠山,對吧?”

李槐睜大眼睛,毫不猶豫,直接反問道:“不找靠山,我找師父幹嘛?啊?”

老瞎子伸出乾枯手指,撓了撓凹陷的臉頰,一時半會竟是不知如何反駁。徒弟這話,極有道理。

無名氏都想要徹底關閉神識來個不見也不聽了。不得不承認,之祠道友的這位好徒弟,資質跟膽子是成反比的。

李槐解釋道:“小時候在家裡,我孃親就是我的靠山,後來遠遊求學,我就找了陳平安當靠山,在大隋山崖書院,李寶瓶林守一他們都是我的靠山啊。如今拜你爲師,你不當我的靠山,難道我來當你的靠山啊?老瞎子你是不是一個人在道場,沒人照顧你的飲食起居,餓慌了,擱這兒跟我說混話呢?”

老瞎子一笑置之,岔開話題,“在浩然天下這邊,你跟姓陳的小子關係好,既是同門,還是同鄉,他有個優點,就是念舊,我還是比較放心的。”

李槐補了一句,“嫩道人也不差的,我們關係老好了。”

老瞎子沒搭話,好像但凡他嘴上提一句嫩道人這個道號,就會忍不住想把那條飛昇境拉過來,踩上幾腳。

他繼續說道:“五彩天下,寧姚那妮子,就像是我的自家晚輩。況且陳熙年輕那會兒,曾經走過一趟十萬大山,我指點了幾句,是一些陳清都教不了的東西,勉強有幾分授業之恩,這份不大不小的人情,他當然得還。所以你以後去五彩天下那邊遊歷,可以找陳熙當靠山,陪你一起出門看山水。”

李槐一下子就顯露出窩裡橫的特色了,“那可是一位劍氣長城戰功赫赫的老劍仙,我可不敢開這個口,也沒那臉皮,保管見了面就犯怵。”

老瞎子好像早就料到會如此,點點頭,“所以我已經跟陳熙,如今的飛昇城陳緝,說明情況,他說沒問題,只要你到了五彩天下,就由他罩着你。”

李槐咳嗽一聲,壓低嗓音說道:“怎麼說話呢,別整得咱們師徒倆像是混江湖幫派的。”

老瞎子淡然笑道:“人間世情,一個鳥樣,大差不差。老瞎子就沒那瞎講究了。”

李槐趕忙提醒道:“這話在這裡,可不興說啊。”

老瞎子繼續說道:“治學歷練都需行腳萬里,論及山河壯麗,浩然蠻荒各有千秋。所以我還幫你約了一撥人,多看看這邊的風景,你只管放心與他們一起遊歷,領頭的道士,叫張風海,是個勉強能看的新十四境。此外其中一人,與陳平安還是舊友,所以不用擔心被孤立,無話可聊。他們正在趕來這邊的路上了……”

李槐笑嘻嘻道:“老瞎子敢情你這這兒託孤呢,我也不是太子啊。”

無名氏很是無語。

他與之祠道友算是相識一萬年多年了,敢這麼跟之祠說話的,的的確確,真心沒幾個。

老瞎子撓臉而笑,不愧是自己徒弟,說話就是聽着暖心順耳。

李槐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只得漸漸收斂了笑意,神色黯然,幾次欲言又止,終於仍是強擠出了一個笑容,看着對面的老人,李槐緩緩言語,好似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師父,話是這麼說,可總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沒法子嘛。師父,那你能不能給個保證,忙完了正事,去去就回?哪怕去了個不近的地兒,一時半會不回十萬大山,可總是要回來的,對吧?師父,你境界那麼高,這點小事總能做到吧?”

老瞎子哪裡會說些安慰人的話語,憋了半天,看着李槐好久,才緩緩說道:“大丈夫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淚。”

李槐怔怔無言。

山巔,離垢有些感傷,收起了書籍,雙手扶膝,喃喃自語。

“我輩學道人,心淨如琉璃,神清似太虛。”

“曾發狂放語,若無十萬歲,作甚世間人。”

大道有岸,道法無邊。以道殉身,以身殉道。一人獨往,慷慨而已。

遠古崢嶸歲月,人間煉氣士欲想畢其功於一役。

無數道士幾乎是驟然間便雲集在人間某地,不分族類,不分術法道脈,一心一意,皆是同道。

在他們即將登天之時,有一位青色法袍飄搖的俊美男子,披頭散髮,蹈虛而至,神氣萬分,瀟灑至極。

他與爲首那撥境界最高的道士說道:“你們只管換地方登天,放心去幫別處戰場便是。”

他仰頭望去,“這條道路,由我開闢。”

一位大妖神色肅穆,說道:“之祠,不要胡來!單獨行事,是萬萬行不通的!事關重大,你不要意氣用事,大不了你與我們幾個,並肩帶頭衝上去便是。依循那條老規矩,若是我先死了,你就趕緊嚼了我那真身以便修補道力,繼續前行……”

有一位肩挑長棍的大妖破不耐煩,獰笑道:“之祠,你以爲自己是誰,是當年那撥道士隊伍走在最前邊的那個,還是最後邊的那個?!別擋你袁爺爺的道,要麼一起上,要麼滾遠點。”

之祠置若罔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撂下一句,“要跟着就跟着,記得不要拖累我開路。”

言語之際,大地之上,便現出一尊百萬丈高的巍峨法相,矗立人間,驀然拔地而起,直衝雲霄,磅礴道氣呈現出青紫色,與蒼天同顏色。法相大放光明,金光璀璨,耀人眼目。

一尊蘊藉無窮道意的巨大法相,所到之處,肆意攪亂一條光陰長河。

道士號之祠,眉心煉紅日,散發抱素月,飄然御清風,天人鹹仰觀。

當時一衆妖族修士,恰似蜉蝣見青天。

1224.第1224章 劍可敵一人1241.第1241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532.第532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中)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1097.第1097章 太平年25.第25章 離別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龍擡頭933.第933章 腳步917.第917章 很繡虎1225.第1225章 隨手斬飛昇1106.第1106章 謎底882.第882章 夜行795.第795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15.第15章 壓勝1273.第1273章 野田黃雀行966.第966章 誰圍殺誰1274.第1274章 折桂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1263.第1263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173.第173章 逆旅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301.第301章 江湖險惡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1119.第1119章 有限杯長少年857.第857章 持劍者127.第127章 對視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509.第509章 單騎南下(下)318.第318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1012.第1012章 離京返鄉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869.第869章 想搬山1261.第1261章 如書如句讀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第1316章 太陽和野草253.第253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1082.第1082章 青萍劍宗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240.第240章 觀瀑793.第793章 試試看794.第794章 第五件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131.第131章 書生弟子673.第673章 落魄山祖師堂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590.第590章 二月二942.第942章 少年過河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967.第967章 共斬蠻荒592.第592章 諸位只管取劍(一)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633.第633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二)431.第431章 江湖險惡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625.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333.第333章 偶遇844.第844章 不能白忙一場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216.第216章 出手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648.第648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一)675.第675章 小師叔最從容18.第18章 五去其三108.第108章 春蒐9.第9章 天雨雖寬80.第80章 出山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329.第329章 畫中人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797.第797章 辛苦修行爲哪般72.第72章 黑雲345.第345章 聖人駕臨碧遊府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1271.第1271章 入室操戈7.第7章 碗水505.第505章 有道理,很有道理1006.第1006章 花實884.第884章 不對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1244.第1244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中)850.第850章 真無敵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