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4.第964章 家鄉

第964章 家鄉

聽着陳平安的辯解,竟然都不惜往自己先生身上潑髒水了,寧姚默不作聲,陳平安就換了條長凳,去寧姚身邊坐着,她看上去更生氣了,不願意靠着他坐,就挪了挪位置。陳平安也沒有得寸進尺,就坐在原位默默喝酒。

男女情愛,何謂風流薄情,就是一個人明明只有一罈真心酒,偏要逢人便飲。

何謂深情,就是一罈酒深埋心底,然後某天獨飲到底,喝光爲止,如何不醉。

只是陳平安一手拎酒壺,一手悄悄放在兩人之間的長凳上,如螃蟹橫行,偷偷往寧姚那邊靠攏。

即將得逞之時,被寧姚驀然一拳,砸中手背,手勁真大,疼得陳平安一個氣沉丹田,輕喝一聲,等到寧姚收起拳頭,陳平安趕緊擡起手背,蹭了蹭下巴。

沉默片刻,寧姚問道:“你好像對宋集薪印象有所改觀?”

先前在庭院那邊,陳平安聊起了這個年少時的多年鄰居,雖然言語損人,其實評價還行。

陳平安點點頭,“大事不去說了,宋集薪沒少做。我只說一件小事。”

變成了大驪藩王宋睦的泥瓶巷宋集薪,曾經先後坐鎮老龍城,南嶽山頭,大瀆陪都,三場戰事,宋集薪都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負責居中調度,雖說具體的排兵佈陣,有大驪巡狩使蘇高山、曹枰這樣熟諳戰事的武將,可事實上不少的關鍵事宜,或是一些看似兩兩皆可之間、實則會影響戰局後續走勢的事情,就都需要宋睦自己一個人拿主意。

如果只是個空有虛銜的大驪藩王,只是個不惜性命、撐死了負責穩定軍心的藩邸擺設,絕對贏不了大驪邊軍和寶瓶洲山上修士的尊重。

“大驪陪都所轄地界,衆多藩屬國在內,全部的州郡縣,只要是借高利貸給所有書院、學塾學子的人,宋集薪下令讓各國朝廷、各地官府將這些放貸借錢的,抓起來後,全部剁掉一隻手。敢逃,流竄越境,去往別處隱匿起來,罪加一等,兩隻手就都沒了。

“其實也不算什麼小事,只是相較於其它藩邸、陪都的大事,才顯得不太起眼。”

寧姚說道:“確實不太像是宋集薪會做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中,宋集薪就是個衣食無憂的公子哥,身邊還有個名字、相貌、人品都不咋的的婢女,一個嬌氣,一個矯情,倆湊一堆,就很般配。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可能是宋集薪覺得讀書人在沒錢的時候,就得沒錢。在走出學塾之前,沒錢就更應該用心讀書,每天寒窗苦讀,老老實實搏個功名。只是年少學子,或是年輕儒生,難免定力不夠,宋集薪就去跟那些有膽子掙這個錢的人算賬了。”

“宋集薪小時候最恨的,其實恰好就是他的衣食無憂,兜裡太有錢。這一點,還真不算他矯情,畢竟每天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罵私生子的滋味,擱誰聽了,都不好受。”

“宋集薪那麼嬌氣一人,到了泥瓶巷這麼個雞糞狗屎的地兒,始終不搬走,可能就是因爲覺得我跟他差不多,一個是已經沒了爹孃,一個是有等於沒有,所以住在泥瓶巷,讓宋集薪不至於太窩心。”

陳平安喝完了酒水,將空酒壺放在長凳上,從袖子裡倒出些鹽水黃豆在一手掌心,朝寧姚那邊遞過去,寧姚撥了一半過去。

學了拳,尤其是成爲金身境的純粹武夫之後,陳平安的手腳老繭就都已消退。

陳平安捻起一粒黃豆,丟入嘴中,鞋子輕輕磕碰鞋子。

他腳上這雙布鞋,是老廚子親手縫製的,手藝活沒的說,比女子針線活更精湛,落魄山上,願意穿布鞋的,人手有份,至於姜尚真有幾雙,不好說,尤其姜尚真花了多少神仙錢,就更不好說了。

其實小暖樹縫製的布鞋也有兩雙,可陳平安捨不得穿,就一直放在方寸物裡邊。

陳平安篤定這次帶着寧姚回了落魄山,寧姚肯定就也會有了。暖樹這個每天最忙碌的小管家,什麼事情想不到呢。

陳平安吃着鹽水黃豆,笑眯起眼,眼神溫柔,好像瞧見了個粉裙女童,一大早離開了自己宅子,當她獨自走在無人處,就會輕輕甩起袖子,腳步輕快,快走到了一處宅子門口,便放慢腳步,拿起一串鑰匙,嫺熟選中一把,開了門,掃帚,抹布,水瓢,水桶……井井有條,忙碌起來,灑掃庭院,擦拭桌凳,晾曬被褥……

什麼,你們大驪鐵騎敢圍住我落魄山?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皇宮方向。

可能那地支十一人,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他是要高於那個白衣陳平安的,後者畢竟只是他的一部分。

這就意味着陳平安在某種時刻,那個粹然神性的所有手段,陳平安都會,而且籠中雀中的那場廝殺,另外一個自己,根本就沒有施展全力。

寧姚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變化,轉頭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收起視線,笑道:“沒什麼,就是越想越氣,回頭找點木頭,做個食盒,好裝宵夜。”

寧姚也懶得問這生氣與木匠活、宵夜有什麼關係,只是問道:“半個月之內,南簪真會主動交出瓷片?”

“如果撇開了後邊被我找到的那盞本命燈,其實不一定。”

“所以在宅子裡邊,你是隨便嚇唬她?”

“也不算全是嚇唬,主要是讓她寢食難安,疑心生暗鬼,就會見誰都是鬼。”

陳平安冷笑不已,緩緩說道:“這位太后娘娘,其實是一個極其事功的人,她打死都不交出那片碎瓷,不單單是她一開始心存僥倖,想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她起初的設想,是出現一種最好的情況,就是我在宅子裡,當場點頭答應那筆交易,如此一來,一,她不但不用歸還瓷片,還可以爲大驪朝廷拉攏一位上五境劍修和止境武夫,無供奉之名,卻有供奉之實。”

“陪都那座仿白玉京之外,有地支一脈修士在幕後暗處,慢慢積攢修爲,有我和落魄山在明處,對大驪宋氏來說,自然極有益處,明明是她犯錯在先,陰險算計,卻要讓我對她不計前嫌,化敵爲友。第二個好處,就是在浩然天下其餘八洲那邊,大驪宋氏能掙個厚待有功之人的美名。”

“三,作爲落魄山的宗主,我與北俱蘆洲的香火情,下宗創建在桐葉洲,大驪都可以分一杯羹,當然了,大驪朝廷做事情,會很務實,雙方互利互惠。四,我還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將來肯定會經常有劉景龍,還有謝松花、於樾這樣的外鄉劍仙,來與寶瓶洲和大驪產生關係,這對大驪王朝的劍道氣運,無形之中,是很有些裨益的。”

“最後,我身爲先生的關門弟子,可以幫助大驪宋氏與文廟搭建起一座橋樑,宋氏就可以徹底撇開雲林姜氏了。”

“天材地寶,給誰不是給?比如那地支十一人,大驪兩部衙門,就沒少掏錢。隨便打一架的耗費,都是拿穀雨錢來計算的。”

陳平安將手中最後一點鹽水黃豆,全部丟入嘴中,含糊不清道:“這些都是她爲什麼一開始那麼好說話的理由,貴爲一國太后娘娘,如此顧全大局,說她是低三下氣,都半點不誇張。別看如今大驪欠了極多外債,其實家底豐厚得很,如果師兄不是爲了籌備第二場戰事,早就預料到了邊軍鐵騎需要趕赴蠻荒,隨隨便便就能幫着大驪朝廷還清債務。”

寧姚說道:“虛名實惠都有了,這個南簪佔盡便宜,打得一手好算盤。”

陳平安拍了拍手,“說她頭髮長見識短,就冤枉了咱們這位大驪太后。”

寧姚皺眉道:“肯定還有一個更大的理由,支撐着她死扛到底。是中土陸氏那邊?”

陳平安嗯了一聲,“只要是個人,就都會有在意的東西,南簪當然不例外,比如大驪以後姓什麼,還是不是姓宋,是不是她的兒子擔任皇帝,再比如大驪王朝還能否保住半個寶瓶洲的版圖,她那個太后的顯貴身份還能否保住,尤其是能否重新參政,例如趁着我師兄不在了,她有無機會掌控地支一脈修士,再就是她自身的大道性命,或是作爲陸氏子弟,中土陸氏安置在寶瓶洲一枚棋子,有沒有比她性命更重要的事情,等等,各有輕重、深淺之分,反正越是身不由己的修道之人,就越有事情能夠重過生死二字,畢竟很多山上手段,讓人想要一死了之,都很難了。”

反觀青鸞國獅子園的那位老侍郎,名,就比命重要。當然不是那種道貌岸然的虛名。

而大驪巡狩使蘇高山,就是心中志向,寒族出身的武將身份,比命更重要。

寧姚問道:“地支只缺了個純粹武夫,大驪就沒有想過裴錢?”

陳平安說道:“肯定有想過,但是一來師兄好像沒有這個打算,再者裴錢不會答應。”

寧姚又問道:“現在呢,你就沒想過,讓裴錢補足地支?既然不去蠻荒天下,其實有個官府身份,不管是走江湖,還是修行,都很安穩。”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會答應的。”

寧姚搖搖頭,“是你不答應,還是覺得裴錢不答應?別忘了,裴錢在金甲洲和寶瓶洲,都出拳殺敵,沒有任何含糊。你爲什麼都不問問裴錢自己的意思?”

陳平安愣了愣,還真沒想過這茬。

寧姚說道:“如果裴錢自己願意,你還是會攔着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可能不會攔着吧。”

陳平安後輕聲笑道:“沒辦法,哪怕是現在,只要沒看着站在跟前的裴錢,好像她就還是那個扎倆丸子髮髻的小黑炭。”

黑乎乎的小丫頭,纖細瘦弱,兩條小胳膊,一跑起來,就跟柳條似的瞎晃悠。

鬧騰,膽小,心眼多,小腦瓜子轉得比誰都快,比李槐更窩裡橫,隨隨便便就能把不瞭解她底細的人,拐騙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後來聽鬱狷夫和林君璧說過,金甲洲戰事落幕後,活下來的一洲本土修士,都對女子武夫“鄭錢”極其推崇,簡而言之,要是師徒二人去了金甲洲,那邊肯定只認鄭錢,不認什麼隱官的。

回了寶瓶洲,裴錢也贏得了“鄭清明”、“鄭撒錢”這樣的綽號。

什麼與她問拳,三臉就完事。

甚至還有個讓陳平安哭笑不得的說法,山上和江湖上,都說這鄭錢,是咱們寶瓶洲最有武德、最有老江湖風範的的大宗師。

什麼咱們寶瓶洲,裴錢是當之無愧最講武德的大宗師。對妖族狠,鄭撒錢,絕非浪得虛名,只有取錯的名字,絕無給錯的綽號。但是對自家人的武夫問拳,次次客氣,禮數十足,點到爲止,不管誰登門切磋,她都給足面子。真不知道這樣裴錢一位女子大宗師的傳道人,是何等風采,想必武德更是高入雲中了……

直到裴錢現身觀禮正陽山,落魄山那位青衫劍仙,與正陽山袁真頁幹了那一架……

再然後,就是一個在寶瓶洲山巔流傳漸廣的某個小道消息,功德林的那場青白之爭。

有人難免疑惑,只聽說上樑不正下樑歪的道理,不曾想還有上樑歪了下樑正這種事?

可是實實在在,真真正正,這麼個黑炭小丫頭,確實是陳平安一手帶大的。

彷彿一個蹦跳,就長大了。

她都自己走過那麼遠的江湖路了。

其實落魄山誰都心知肚明,別看陳平安在裴錢這邊最兇,管教最嚴,好像脾氣最差,可是年輕山主的眼睛裡,看裴錢時的那份溫柔,不會輸給暖樹和小米粒。

寧姚打趣道:“以後等裴錢哪天嫁人了,能愁死你。”

陳平安冷哼道:“同齡人當中,就沒幾個般配裴錢。”

陳平安雙手環胸,“誰要是敢動歪心思,抖摟那些自作聰明的風流手段,我就把他打出屎來。”

寧姚笑道:“得了吧,哪裡輪得到你,他們想要騙過裴錢,就很難了。”

陳平安點點頭,“那倒是。”

很快補了一句,“我還是要把把關的。”

然後又補充個不停,“不但是我,我還要偷偷拉上朱斂,崔東山,姜尚真,米裕幾個,一起幫我把關。老廚子是過來人,經驗老道,崔東山是想法周全,至於周首席和米次席嘛,色胚看色胚的眼光最準了。”

“不行,我還得拉上種夫子,考校考校那人的學問,到底有無真才實學。當然,如果那傢伙人品不行,萬事休提。”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纏,擡起胳膊,向外伸出,輕聲道:“裴錢第一次去劍氣長城那會兒,崔東山私底下跟我說過,裴錢小時候,去了寺廟給菩薩磕頭的時候,末尾都會誠心誠意加上一句,菩薩要是很忙的話,今兒可以不用聽,不靈驗沒關係的,下次再說啊,下下次都可以,反正會常來,都是不打緊的。”

裴錢讓他發誓不許告訴別人的。

其實,就是她不想讓我這個當師父的知道吧。

寧姚轉過頭,看着他的側臉。

陳平安轉過頭,笑眯眯道:“是不是英俊極了?”

寧姚點點頭。

不然?

不然我寧姚會找個醜八怪?

不然你還能讓那麼多山上的鶯鶯燕燕,只是看了個鏡花水月,就要犯花癡?

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難得老臉一紅。

寧姚想起一事,她當年遊歷驪珠洞天,是去過楊家藥鋪後院的,就跟着陳平安一起,當時楊老頭問了寧姚兩個問題。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邊,刻了幾個字。

到底是誰在說心聲?

寧姚說道:“當年楊老頭關於心聲一事的提問,一開始我沒多想,可是對我後來在五彩天下,打破玉璞境瓶頸,躋身‘求真’的仙人境,是很有幫助的。”

陳平安點頭道:“不管如何,回了家鄉,我就先去趟藥鋪後院。”

說完這句話,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上的布鞋。

寧姚知道爲什麼,這是陳平安在提醒自己是誰。

先前在那仙家客棧,陳平安坐在臺階上的時候,就有過這樣一個動作。

可能那個泥瓶巷少年學徒漸漸換了衣衫,靴子,身份,歲數……

可是唯一沒有褪去的,是那雙心中的草鞋。

陳平安打算稍後專程去與趙端明問個事,京城有哪些特別地道的小飯館子,好帶着寧姚走街串巷,隨便逛逛。

記起了些往事。

“我這鬍子要是颳了,你們倆磕磣貨加一起,都不如我英俊。”

“你個哈兒,火鍋很辣?你手邊不是有酒水嗎,可以解辣的,你什麼眼神,我會蒙你嗎……哈哈,真是個瓜皮,還真信。”

“喝慢點,酒又跑不出碗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輕輕晃動肩頭,看着安安靜靜卻也不不顯如何冷清的街道。

如果撇開家常飯不談,陳平安突然發現其實自己這輩子,吃過的豐盛宴席,大魚大肉那種,屈指可數,第一頓,是當年與小寶瓶他們遠遊求學,在黃庭國老侍郎家裡,吃了頓讓陳平安至今都有小小心結的山野清供,之後是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城,與皇帝一大家子吃了頓酒宴,然後就是在書簡湖池水城,陳平安難得花錢擺下酒席,當時是請石毫國皇子韓靖靈和大將軍之子黃鶴吃飯喝酒。

寧姚問道:“什麼時候開始不穿草鞋的?到了劍氣長城?”

陳平安搖頭笑道:“真要說第一次的話,是到了大隋京城,當時我特地買了一身行頭,還換了靴子,結果穿在腳上,很彆扭,差點都不知道走路了,而且最後我也沒去書院,偷偷跑了,溜之大吉。那會兒主要還是擔心小寶瓶、李槐他們,跟我站在一起,會被人看不起。後來才知道是我想多了,其實不該臨陣脫逃的。”

然後陳平安自顧自笑了起來,“其實五歲之前,我也不穿草鞋的啊。你還記不記得泥瓶巷宅子裡邊,我在牆角,藏了個陶罐?”

寧姚點點頭,“記得,你藏銅錢和碎瓷片的那個。”

那個陶罐,除了取出了碎瓷片,好像後來就一直被陳平安放在祖宅那邊,就連寧姚都不知道里邊還有什麼……“家底”。

而陳平安每次遠遊返鄉,都會雷打不動地在泥瓶巷過夜一宿,獨自一人,等着天亮。

年少時的陳平安,不希望任何人可憐自己,而且由衷覺得自己過得還好。

陳平安笑眯眯道:“其實我小時候,並沒有把所有東西都賤賣了還錢,是有留了兩樣東西的。”

他的家鄉是有個習俗的,不管有錢沒錢,家家戶戶都是如此,不然就不算一個家了。

寧姚轉過身,好奇問道:“什麼?”

陳平安笑容燦爛,擡起雙手,豎在身前,手心距離很短,輕聲道:“一雙我小時候穿的鞋子,就這麼點大,哈,很小很小,對吧。”

然後陳平安又比劃了幾下,“還有件小衣服,攤開來,得有這麼大。”

她猛然轉過頭,不去看那個滿臉笑容的男人。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寧姚,以後我們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陳寧,好不好?要說隨你姓,當然也是無所謂的,可我總覺得‘寧陳’不如‘陳寧’好聽唉。”

陳寧。

陳平安的陳,寧姚的寧,安寧的寧,那個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會永遠生活安定,心境寧靜。

陳平安其實更想要個女兒,女孩更好些,小棉襖嘛,然後模樣像她孃親多些,脾氣可以隨自己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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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續獨自留下。

袁化境坐在屋內蒲團上,宋續也沒有進屋子落座,就只是坐在門檻上,兩座小山頭的領袖人物,難得有單獨相處的時候。

袁化境吐出一口濁氣,破天荒問道:“宋續,有沒有帶酒水?”

宋續笑道:“我又沒有方寸物傍身,也不饞酒,沒帶。你可以找改豔或是餘瑜,她們都願意掙這個錢。”

袁化境沉默片刻,輕聲道:“其實人心,已經被拆解殆盡了。”

宋續說道:“我又無所謂的,除了你,其餘九個,也都跟我差不多的心態。所以真正被陳先生一併拆解的,只是你的私心和野心。真要覆盤的話,其實是你,親手幫着陳先生解決掉了一個本該有機會掣肘落魄山的潛在隱患。哪怕以後我們還會聯手,可我覺得被你這麼折騰一回,就像陳先生說的,只是排隊送人頭罷了。”

“除此之外,你不得不承認一點,單就你自己來說,已經沒有半點心氣,再去與陳先生問劍。自欺欺人,毫無意義。”

“這對於我們劍修來說,其實就是徹底輸了個底朝天。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縫補心境,不然最有可能出現心魔的,不是隋霖和陸翬,而是你袁化境。”

“對了,要是未來百年,一個修行資質最好的人,到最後反而成了境界最低之人,我能做到的,就是爭取不來笑話袁化境。”

袁化境轉頭看這個金丹劍修的年輕皇子,“你比我想象中要聰明很多。”

宋續搖頭道:“比起陳先生和皇叔,我算什麼聰明。”

這個袁化境,肯定不是什麼英雄人物了,梟雄心性,一方豪傑。

宋續一直覺得,出一個喪元氣、泄祖蔭的將相公卿,不若出一個積陰德攢福緣的凡俗子弟。

所以宋續纔會與袁化境始終聊不到一塊去。而原本兩人,一個宋氏皇子,一個上柱國姓氏子孫,最該投緣纔對。

宋續雙手抱胸,斜靠一旁,背對着袁化境,這位大驪的二皇子殿下,面朝庭院,“你有沒有發現,陳先生和那個陳平安,就像兩個極端?”

“國師曾經說過,世間任何一位強者,如果只是讓人畏懼,根本不夠,得讓人敬畏。如果說之前那個自己開門、走出停水境的陳平安,讓我們人人心生絕望,是萬物滅盡,所以是十二地支中的那個‘戌’。”

“那麼後來趕來救下我們的陳先生,就是在揀選我們身上被他認可的人性,那會兒的他,就是是卯?辰?震午申?好像都不對,可能更像是‘戌’之外的所有?”

袁化境望向那個背影,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這位大驪皇子。

在宋續溫養出那把“童謠”飛劍之時,尤其是成爲地支一脈的修士,就意味着宋續這輩子都當不成皇帝了。

袁化境問道:“宋續,你有想過當皇帝嗎?”

宋續點點頭,“當然有想過,我甚至恨過這把‘童謠’飛劍,然後在有一天,就突然不想了。”

“那次是一場祭祀大典,我們需要暗中護衛,我就遠遠看着身穿龍袍的父皇,被衆星拱月,當然皇兄也在隊伍裡,不知爲什麼,非但沒有如何羨慕,反而覺得逼仄,就像那件龍袍,是個牢籠。我當時有個奇怪的念頭,就是我們大驪的皇帝陛下,這輩子能去哪些地方?那天晚上,我就去了趟城頭,站在那個高處,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天大地大,我可以隨便去哪裡,父皇和兄長,就不成。在那一刻,我就心甘情願當個證道長生的練氣士了。”

作爲宋續兄長的那位大驪大皇子,未來板上釘釘的太子殿下,確實極有韜略,手腕不差,就是人前人後,差別很大,一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回了住處,倒是還知道不去砸那些瓷器、書案清供,因爲會錄檔,而聖賢書籍,則是不敢砸的,到最後就只能拿些綾羅綢緞製品撒氣,倒是三弟,性情溫和,雖然天資不如兄長,在宋續看來,可能更有韌性,至於其餘的幾個弟弟妹妹,宋續就更不熟悉了。

庭中玉樹,瓊枝煙蘿,幾曾識干戈?

宋續冷不丁問道:“你這次擅自出手,你有沒有得到宮中某人的授意?”

袁化境默不作聲。

宋續就不再多問什麼。已經有答案了。

“下不爲例。”

宋續起身離去,轉頭道:“是我說的。”

從今天起,袁化境其實已經失去了地支一脈修士的領袖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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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棚那邊,老秀才其實也沒喝酒,翹起二郎腿,雙手交錯,擱放在膝蓋上,顯得,他瞥了眼封姨挽系青絲的那個彩色繩結,老值錢了。

封姨笑道:“怎麼,文聖是要幫百花福地當說客來了,要我歸還此物?還是說花主娘娘這次議事,半賣半送給了些好酒、花神杯,中土文廟那邊某位教主心軟了,所以今兒文聖身上其實帶了一道口含天憲的聖人旨意?”

老秀才大義凜然道:“娘們之間的事,我一個大老爺們摻和什麼。”

不擅長。

文聖一脈除了自己的關門弟子,都是拎不清此事的光棍。

老秀才氣呼呼道:“再說了,就衝着封姨與咱文聖一脈的多年交情,誰敢在一窮二白的我這邊如此老三老四,與封姨吆五喝六,不得被我罵個七葷八素?!”

封姨點點頭,“那就好,不然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這個彩色繩結,暗藏玄機,就是爲何百花福地歷史上諸多花神,一代代的命主花神,始終無法出現一位飛昇境的根源所在,因爲先天大道命脈不全,躋身仙人境,就等於走到一條斷頭路的盡頭了。而缺少一位飛昇境坐鎮的百花福地,終究美中不足。

浩然天下百花,確實是被封姨欺負得慘了。

老秀才隨口說道:“天下事互爲因果,此因結此果,此果即彼因,彼因再結果,反正就這麼因果循環,凡聖浸染。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再簡單不過了,所以天下事總是兜兜轉轉,幫着我們山水重逢,有好有壞。光說道理不舉例子就是耍流氓,那我就舉個例子好了,也與封姨有點牽連的,比如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知道的吧?昔年扶搖洲一處福地出身,前不久斬落了南光照的腦袋,還收了個徒弟,要那個孩子立誓要斬盡山上採花賊。豪素行兇過後,自知不可久留,試圖離開浩然,去往青冥天下避難,被禮聖攔住了,道老二接引不成,惱羞成怒,氣得嗷嗷叫。”

封姨當然不覺得以白玉京真無敵的心性,會如此失態,只是老秀才看似隨意舉例的這個道理,還是很有道理的。

封姨思量片刻,伸出雙指,捻住那個彩色繩結,從青絲中取出,老秀才看似無動於衷,實則眼珠子滴溜溜轉動。

老秀才其實還真不是幫人解決恩怨來的,只是天生的勞碌命,忍不住順嘴一說,成了,封姨與百花福地就此了結一樁宿怨,是最好,不成,亦無所謂。

封姨手持那枚銅錢大小的彩色繩結,青絲如瀑,從一處肩頭傾瀉,如驀然洪水決堤,洶涌流淌於深谷溝壑間。

老秀才突然擡起一隻手,目不斜視,“前輩打住!”

封姨心有疑惑,嘴上打趣道:“怎麼,當我是那勾欄女子,要脫衣解帶?事到臨頭,大老爺們反而慫了?”

老秀才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使勁擺手,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不能夠不能夠,前輩莫要說笑。”

封姨恍然,將那枚彩色繩結重新挽住一頭青絲,說道:“明白了,文聖是想要將這個好處,轉贈陳平安,幫着他來年遊歷中土,好與百花福地結下一樁善緣?”

老秀才笑道:“前輩英明。”

封姨笑道:“當先生,爲學生如此鋪路,是辛苦也不覺辛苦?”

老秀才搖頭道:“錯嘍,讓那中土文廟裡邊,許多先前對文聖一脈學問不太認可的陪祀聖賢,如今一個個印象大爲改觀,是我這個關門弟子的功勞。以前路上見着了我,至多算是與文聖作揖,如今不同了,都願意誠心誠意與我這個老秀才請教幾句了。”

而讓這些老古板改變態度的,其實不是陳平安的出劍,甚至不是在避暑行宮統率隱官一脈的調兵遣將、運籌帷幄,而是這個在劍氣長城比阿良更“聲名狼藉”的讀書人,讓一座原本對浩然天下深惡痛絕的劍氣長城,後來的飛昇城,有那琅琅書聲,尤其是讓那些本土劍修,逐漸對浩然天下有了個相對平和的態度,最少認可浩然其實有好有壞。

可能陳平安自己至今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他雖然未能親手改變一座書簡湖什麼,卻其實已讓一座劍氣長城移風換俗。

大概這就是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封姨擡起那古稱螆蛦掌的纖纖柔荑,以拇指肚輕輕摩挲紅媚指甲,隨口問道:“先前客棧那邊,動靜不小,文聖好像不是特別擔心陳平安?”

老秀才搖頭道:“過心關斬心魔,我這關門弟子,還不是信手拈來。”

可事實上,老秀才差點就直接喊來了禮聖。反正吹牛不犯法。

然後老秀才笑了笑,轉身拎起酒罈,“安穩日子過久了,難免乏味,這是人之常情。人間樂事如飲醇酒,往往醒來就無,極難留住,唯有失落,倒是苦事如茶,往往有機會苦盡甘來,讓人倍感珍惜。平淡事就是喝水了,沒什麼滋味,可就是每天都得喝,不喝還不行。”

封姨依舊低頭,一手翹起,另外一隻手,輕輕摸過鮮紅指甲,好像沒有聽出文聖的言外之意。

老秀才輕輕放下那壇百花釀,見這封姨有意裝傻,便乾脆挑明瞭說,“如今就不要再想着押重注了,文廟對楊老頭,對你們,不好說什麼仁至義盡,卻已算足夠厚道了。再說了,如今咱們那位禮聖,脾氣不太好,我多嘴勸前輩一句,你們惹誰都別惹他。萬年以來,禮聖在文廟都沒說過幾句話,倒是與你們,耐心極好,一直沒少聊。不要把某些讀書人的恪守規矩,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

封姨擡起頭,嫣然笑道:“行了,知道了。放心吧,驪珠洞天裡邊,就數我最聽得進去勸。”

老秀才點頭道:“所以我纔會走這一遭嘛。”

押注一事,封姨是沒少做的,只是相較於其他那些老不死,她的手段,更溫和,年月近一些的,像老龍城的孫嘉樹,觀湖書院的周矩,封姨都曾有過不同手段的傳道和護道,比如孫家的那隻祖傳算盤,和那數位金色香火小人,後者喜歡在算盤上翻滾,寓意財源滾滾,當孫嘉樹心中默唸數字之時,金色小人兒就會推動算盤珠子。這可不是什麼修行手段,是名副其實的天賦神通。再就是孫家祖宅書桌上,那盞需要歷代孫氏家主不斷添油的不起眼油燈,一樣是封姨的手筆。

封姨開始轉移話題,道:“文聖幫陳平安寫的那份聘書,算不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聊這個,就得喝點小酒助興了,老秀才抿了一小口百花釀,“還好還好,老頭子在穗山沒空搭理我,禮聖忙得很,我不忍心打攪,只找了咱們文廟正副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經生熹平……加一塊兒,反正得有二十來號有資格吃冷豬頭肉的讀書人吧,都好心幫忙推敲文字。”

封姨感慨道:“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陳平安真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老秀才翹着二郎腿,雙手捂住膝蓋,望向天幕,微笑道:“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你聽聽,我那白也老弟,一看小時候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不然哪裡寫得出這樣的詩句,像我,還有平安,咱們這樣的窮苦百姓出身,至多覺得像是個白碗、餅兒,哪裡說得出如此富貴氣的混賬話,還白玉盤呢。”

封姨好奇問道:“白也今生,是不是會成爲一位劍修?”

老秀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自顧自笑着,不管是不是劍修,白也在及冠歲數之前,都得戴個虎頭帽嘛。

年幼時還好,瞧着挺可愛的,少年時依舊如此,可不就是傻了吧唧的?

不過老秀才覺得這樣的白也,其實是另外一種不曾有過的得意。

我老秀才爲人間又增添一大美景。

封姨笑道:“地支一脈修士,雖說性情都不差,可骨子裡難免心傲氣高,眼高於頂,這下好了,遇到了你這個關門弟子,真是吃盡苦頭。一場架,差點打得將近半數修士,都要心生心魔,不愧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她忍不住喝了口酒,當是慶祝一下,那幫小兔崽子,以前不就是連她都不放在眼裡的?雖說與他們不知曉她的身份有關,可即便知道了,也未必會如何敬重她。尤其是那個心比天高的劍修袁化境,其實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要憑藉那把改名爲“夜郎”的飛劍“停靈”,斬殺一尊神靈來着。

老秀才捻鬚說道:“有地支,就會有天干,還會有二十八星宿之類的謀劃。比如白玉京那邊,道老二早就在謀劃五百靈官了。”

這類事,最關鍵之處,是爭先,是先佔據某個一,就會形成一種大道循環的先手,比如地支一脈的修士,最早一人,就像是崔瀺在棋盤上的先手,誰下出這一手,就會形成一個堅不可摧的棋盤定勢。其他人再想要模仿此舉,就晚了,會被大道排斥。而這個先手人物,必須是命理契合的神靈轉世,門檻極高。

封姨猶豫了一下,一揮袖子,陣陣清風席捲一座火神廟,這才說道:“陸沉當年在驪珠洞天擺攤子算命,我畢竟親自參與了地支一脈的補全一事,當時去找過陸沉,聽他口氣,顯然已經算到了崔瀺的這樁謀劃,只是當時他提及此事,比較心不在焉,只說‘貧道術法淺薄,不敢爲天下先。只能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頭,依葫蘆畫瓢,至多是以量取勝。’”

“陸沉臨了還與我說了句奇怪言語,說崔瀺給出的某個意外,纔是蠻荒天下的真正意外。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說寶瓶洲阻滯蠻荒天下一事。”

老秀才眼神古怪,臉色複雜。

封姨察覺到老秀才的異樣,“還有其它玄機?”

老秀才喝着酒,不說話。

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登天之前,就選好了十天干的第一手,等他登天之後,蠻荒天下瞬間補齊十人,關鍵先手,正是他的關門弟子,甲申帳木屐,後來一步躋身玉璞境的周清高。

寶瓶洲,大驪國師崔瀺則開始打造十二地支。

之後纔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二十八星宿,先手,是那代師收徒的小師弟,道號山青。

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文海周密,是修道歲月悠悠,最早開始佈局。

陸沉其實未必就比周密、崔瀺更晚想到此事,但他陸沉就算早早想到了,也肯定會因爲天生散漫,性子憊懶,不願意勞心勞力。

封姨無奈道:“文聖,你別不言語啊。”

老秀才嘆了口氣,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崔瀺在很多年前,就故意壓制了自己的心智,也就是有意降低了自身棋力,至於什麼時候動的手?大致是阿良返回浩然天下的時候吧,可能更早些,什麼叫神不知鬼不覺,就是自己都不知道了,所以當年崔瀺神魂分離出個崔東山,雖說確實有所圖謀,是一洲佈局環節之一,可最大用意,還只是個障眼法,先騙過自己,才能騙過天下所有山巔修士的大道推衍。所以對周密和整個蠻荒天下來說,這就是一個最大的意外。是先有這個意外,纔有了後來的意外。”

“你難道真以爲周密對寶瓶洲沒有防備?怎麼可能啊,要知道整座蠻荒天下的下策,就是周密一人的上策,既然周密對寶瓶洲和大驪朝廷,早有戒備,尤其是驪珠洞天裡邊的那座飛昇臺,更是志在必得之物,那麼周密豈會沒有一番極其縝密的推衍謀算?”

老秀才喃喃道:“如今咱們浩然大舉攻伐蠻荒,缺什麼?神仙錢?人力物力?山巔修士的戰力?都不是,這些我們都是佔優的。唯一缺的,最欠缺的,就是這樣一個讓周密都算不到的大意外。”

封姨聽得目瞪口呆,崔瀺腦子有病吧?!

難怪當年在驪珠洞天,一個能夠與鄭居中下出彩雲局的崔東山,與齊靜春師的一場師兄弟“反目成仇”,以未來的小師弟作爲對弈棋盤,崔瀺處處處於劣勢下風,當時她還覺得有趣極了,看到那個眉心有痣的少年處處吃癟,跌境又跌境的,多有意思,她袖手旁觀看熱鬧,其實還挺幸災樂禍的,那會兒沒少喝酒,結果你老秀才今天跟我,這其實是那頭繡虎故意爲之?然後齊靜春早已心領神會,只是與之配合?好嘛,你們倆師兄弟,當我們全部都是傻子啊?

封姨一拍腦袋,使勁搖頭道:“不對不對,老秀才你自己都說了,周密登天,是他的上策,崔瀺和齊靜春,爲何不攔着?!豈不是處心積慮,到頭來白忙一場?”

老秀才眯眼道:“保全了流霞洲、北俱蘆洲和皚皚洲,使得三洲山河不失寸土,更沒有被蠻荒天下佔據八洲,圍困中土一洲,我們浩然人間少死多少人?在封姨嘴裡,就是白忙一場?”

封姨心中悚然,立即起身致歉道:“文聖,是我失言了。”

實在是這個登門做客的老秀才,笑呵呵混不吝,和顏悅色,太過平易近人,讓封姨差點忘記一事,文聖一脈幾個嫡傳,有哪個脾氣是好的?曾經說過一句“皇帝陛下只需聽着”的國師崔瀺?打得中土神洲“劍仙胚子”變成一個損人之語的左右,曾經驅逐天下水裔倉皇逃遁、只爲求個活命而已的劉十六?逼得那個陰陽家陸氏老祖師差點自行兵解卻偏偏做不到的齊靜春?還是那個前不久剛剛一劍砍掉大驪太后娘娘一顆腦袋的關門弟子?

而這個風氣的源頭,正是眼前這個老秀才。

老秀才點點頭,然後眨了眨眼睛,“我真不知道緣由啊,我可是出了名的只會收徒教書,不擅長這些拐彎抹角,有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夠夠的了。”

嗯。我老秀才不擅長,但是我的幾位學生都很擅長。首徒,小齊,關門弟子。

至於左右和君倩就算了,都是缺根筋的傻子。只會在小師弟那邊擺師兄架子,找罵不是?還敢怨先生偏心?當然不敢。

封姨委實是好奇得很,她說道:“文聖老爺,給點提醒就成,必有回報!比如……我願意幫着文廟,主動去往蠻荒天下做點事情,至於功德一事,全部算在文聖一脈頭上。”

老秀才搖搖頭,“別了,前輩沒必要如此。無功之祿,受之有愧。我們這一脈,不好這一口。”

封姨坐回臺階,仰頭狠狠灌了口酒,抹嘴苦笑道:“被文聖這麼一說,我都不敢回小鎮那邊了。”

以前沒覺得如何兇險,更多是有趣,這會兒開始覺得瘮得慌。

遙想當年。

一座驪珠洞天,就那麼點山河版圖,就那麼點人。

小鎮學塾的教書先生,曾經坐鎮驪珠洞天的聖人,齊靜春。

後來的師侄崔東山,或者說是曾經的師兄崔瀺。

橋下老劍條。五至高之一,持劍者。當年封姨他們一行人,其實都曾誤以爲她只是那尊劍靈。

阮秀。李柳。火神,水神。五至高之二。

藥鋪楊老頭,青童天君,東王公,手握兩座舊天庭飛昇臺之一,曾是男子地仙之祖。

龍窯姚師傅。

三山九侯先生,術法神通集大成者,天下符籙、煉丹的祖師爺。

福祿街李希聖,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之一”。

擺攤子的陸沉,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

泥瓶巷稚圭,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雛形。

走街串巷,推車賣糖葫蘆,“算盡天事”的陰陽家鄒子。

封姨,老車伕,扶龍一脈祖師爺,中土陰陽家陸氏主掌五行家一脈的陸氏祖師。

李二。看門的鄭大風。

原本有望打破那道天大門檻、以純粹武夫之軀成神的止境武夫,崔誠。

擔任過一段時間窯務督造官的藩王宋長鏡。

目盲道士“賈晟”,三千年之前的斬龍之人。

阮邛,寶瓶洲第一鑄劍師。

祖籍在桃葉巷的天君謝實,祖宅在泥瓶巷的劍仙曹曦。

寧姚,如今的五彩天下第一人。

後來白帝城鄭居中也曾現身小鎮。

試想一下,任何一位外鄉遊歷之人,誰敢在此造次,自稱無敵?

比劍術?道法?武學?神通?算計?

任你是一位飛昇境大修士,不管是已經被刑官豪素斬下頭顱的南光照之流,還是野修出身、道號青秘的這些強大飛昇,若是事先知曉一座小小驪珠洞天的全部真相、內幕,估計他們走路都要腿軟,膽子未必能有陳靈均那麼大。

小鎮裡邊,年紀大的,絕不敢招惹半點,年紀輕的,外人就敢嗎?其實一樣不敢。

當年最年輕的一輩,其中有陳平安,劉羨陽,宋集薪,馬苦玄,李寶瓶,李槐,顧璨,趙繇,林守一,謝靈,蘇店,石靈山……

回頭再看,哪怕是小鎮當地人,或是封姨這些存在,置身其中,其實一樣是霧裡看花的處境。

“這有什麼不敢回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心中無鬼,就不怕走夜路。”

老秀才微笑道:“不過話說回來,確實不像封姨你們,世上人事無窮,我輩光陰有限,可能正因爲如此,所以我們纔會更珍惜人間這趟逆旅遠遊。”

修道之人,已非人矣。

有些人眼中,人間是座空城。

這是不對的。

老秀才站起身,打算迴文廟了,當然沒忘記將兩壇百花釀收入袖中,與封姨道了聲謝,“但使主人能醉客,醉把異鄉當家鄉,如果多些封姨這樣的前輩,真是人間幸事。”

封姨跟着起身,試探性問道:“文聖,真不與我講一講那緣由?”

老秀才笑道:“聽了這麼多,換成是我的關門弟子,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封姨伸手捻住彩色繩結,惱火道:“文聖,你要是不說,我可就當沒這回事了。”

老秀才笑着搖頭,這就沒意思了。再說我也沒當回事啊,至於關門弟子,就更是了。捨得辣手摧花的,又不只有你封姨。

封姨嘆了口氣,認命了,“一碼歸一碼,東西我照送,文聖不用擔心,保管陳平安之後遊歷那百花福地,只會被奉爲座上賓,說不定當那空懸多年的福地太上客卿都不難。”

一年十二個月,在百花福地,就有了身居高位十二月花神,在這十二位花神當中,就有福地花主娘娘,以及分別掌管四季花開的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花神娘娘,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還有類似白也之於牡丹花的太上客卿,當然白也不曾領情就是了,從未蒞臨福地。

所以太上客卿這個虛銜,不能當真,多是花神自作多情之舉,而且整個福地百花的太上客卿,更是位置空懸幾千年了,其實福地就是在等一個人,能夠從封姨手中取回那個由一條條花神命脈煉化而成的彩色繩結。

老秀才眼睛一亮,前輩如此將心比心,就很善了嘛。

只是那答案,依舊不說,憋死你。

封姨突然說道:“不如我與文聖打個賭,賭注是十壇貢品百花酒釀,被我喝了這麼多年,剩下不多了。就賭陳平安給不了那個答案,如何?”

老秀才來了興致,揪鬚說道:“要是前輩贏了又會如何?畢竟前輩贏面實在太大,在我看來,簡直就是穩操勝券,所以只有十壇酒,是不是少了點?”

封姨扯了扯嘴角,“那就十八壇酒,我自己只留兩壇。要是我贏了,繩結依舊給陳平安,但是他當了那太上客卿之後,必須讓那十二月花神,一起來我這邊認個錯。要是陳平安得了繩結,遊歷百花福地,不管當不當那太上客卿,反正只要他未能讓花神認錯,就得答應我一件事,比如護住山上採花賊不至於被人殺乾淨。”

老秀才一臉震驚道:“賭這麼大,不合適吧?”

封姨笑道:“那就算了?”

老秀才搓手道:“罷了罷了,賭就賭,小賭怡情。”

封姨施展本命神通,從光陰長河當中,好似掬起一條溪澗細流,再凝化作一陣清風,去往客棧門口的陳平安那邊。

封姨正要說話,老秀才從袖中摸出一罈酒,晃了晃,胸有成竹道:“不會輸的,所以我先告訴你答案都無所謂了。”

封姨依舊不知所謂,稍後那一縷清風返回火神廟花棚這邊,陳平安幾乎瞬間聽完先生的言語,就當場給出了答案,只說了四個字,其實也是當年崔瀺在書簡湖,早就說過的。

“請君入甕。”

(本章完)

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338.第338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422.第422章 有個好先生988.第988章 單挑719.第719章 風將起865.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181.第181章 不值得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372.第372章 正月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943.第943章 問拳做客兩不誤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759.第759章 下城頭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870.第870章 夜歸人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561.第561章 緣來情根深種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677.第677章 心上人994.第994章 惜哉53.第53章 贈送1017.第1017章 下棋331.第331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1126.第1126章 疊陣963.第963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251.第251章 從最北到最南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1156.第1156章 題外話778.第778章 醉酒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139.第139章 千奇(上)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435.第435章 秀水高風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983.第983章 年輕人們1217.第1217章 雪光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5.第5章 道破584.第584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二)1155.第1155章 摸魚兒輸一半920.第920章 不浩然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48.第48章 放紙鳶328.第328章 丟出觀道觀1070.第1070章 棋高無輸683.第683章 觀戰劍仙何其多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773.第773章 翻一翻老黃曆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1156.第1156章 題外話653.第653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二)1208.第1208章 將進酒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851.第851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645.第645章 爲何敢怒不敢言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1246.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1181.第1181章 原來是護道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第1313章 長生事太平人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683.第683章 觀戰劍仙何其多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第1303章 志怪故事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617.第617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33.第33章 白龍魚服821.第821章 風雪中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