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遠點了點頭:“敢問閣下稱呼?”
那年輕人再拜:“回稟太學主,晚....在下渾氏,名羽。”
渾羽,鄭國後裔。
程知遠道:“我先問你,易是何物?”
渾羽道:“日月爲易,陰陽交替爲易,變化,簡定,不動,恆定,萬象。”
程知遠:“艮卦何解?”
渾羽想了想:“山.....覆,當行則行,當止則止,在於審慎抑止,當說說,不當說則閉,山者耐心也,安靜沉穩,卦象之山,則爲世之低谷。”
程知遠:“不對。”
渾羽啞然,隨後道:“敢問太學主,何處不對?”
程知遠:“艮卦光明。”
渾羽頓時大爲不解。
程知遠道:“艮納丙,丙爲太陽之火,又艮象天日,故存光明之象。《謙》彖傳‘天道下濟而光’,《大畜》彖傳‘篤實輝光’,皆是也。”
“故,日月爲易,易者之宗在於艮也。”
“萬物初生,敬始於山,易者,萬象也。”
程知遠道:“連山者,萬象之變幻也。”
他指着這四周:“數字者,萬物本相,如此屋,此柱,此樑,此臺,還有你我,若無數字,可知樑高几丈?可知屋寬幾許?可知你我相距幾尺幾寸?”
“無數字之算,臺不得出,無數字之算,屋不得起,當然,上古之時,數字淺薄,衆生以石窟爲房,以天地爲家,四海爲甘泉,然無數字,知自己離家多遠?無數字,知豺狼幾頭?”
渾羽皺着眉頭:“先生所說極是,但數字之動,至此便可終,再向後,如先生所教連山,數字之變,亙古未見,難以相信,是古人所言,還是先生......”
程知遠道:“你看過河圖洛書麼?”
渾羽道:“不曾見過原本,但看過抄錄。”
程知遠:“河圖洛書何解?”
渾羽張了張口,想要說以前家中教導的那些,但顯然那些並不是正確答案,於是思來想去,最後也只能說一聲慚愧不知。
程知遠道:“河圖洛書所記,數字之變也。”
“連山之要意,在於‘相’與‘數’的互相印證,你知古時周天子所計算天上星宿排列,遷移變動之事?”
“七月流火,此事何來?正在於星象更迭,亦是數字之功。”
“墨家攻守城池,所製作工程之車,登天之臺,錘鉤塔吊,強弓勁弩,哪一樣不要用到數字?”
“你所言的,是低等數學,而我所教的,是高等數學。”
渾羽啞然,隨後道:“還請太學主明示,何爲初等數學,何爲高等數學?”
程知遠道:“舉個簡單的例子,眼下你知道講學館的面積是多大麼?”
他說着,還怕渾羽不懂,特意用手擴了一下四周。
渾羽道:“這是工匠所知,我哪裡能曉得?”
程知遠道:“給你四周長寬高度,你能知道嗎?”
渾羽搖頭,而程知遠則是道:“我能知道。”
此言一出,諸士子公卿都議論紛紛,而齊王在邊上看着,心中回憶,隨後和邊上一人道了一句:“學宮重修時,負責監督東院新造的大匠師是誰?”
那人是齊國中大夫,此時恭敬回稟:“稟告我王,是盧氏旁支,盧贊。”
齊王道:“他可在齊?”
中大夫道:“如今正在住持臨淄城西門新街修築事宜。”
齊王道:“傳他過來,要快。”
中大夫領命而去,而齊王出面,讓兩人都稍等片刻。
於是一刻之後,盧贊被“快馬加鞭”的請來。
大匠師正在修建西門新街,聽到傳喚甲士道,講學館內齊王請他速去,於是便不敢怠慢的來了,只是當他明白齊王傳喚他的原因時,他頓時看向程知遠,搖頭失笑:
“這講學館當初是老夫督造,建築面積,高尺寸許,精確詳細之數,也只有老夫與當時負責建築的工人才知道。”
程知遠道:“那就請老先生報一下此間的高,寬,長.....”
於是雙方互相通過訊息,大匠師是不相信程知遠能解出來的,寬高自可以丈量,但這面積精確,卻不是靠着眼睛可以看出來的。
程知遠瞭解到基礎條件之後,便開始解答。
並不需要多久,很快程知遠就報出了答案。
大匠師愣在當場。
此時無須解釋,大家都已經明白程知遠的答案是對還是錯,渾羽一臉驚愕,而此時之前第一個答出卷宗的蕖衍則是出列道:“既有已知條件,解此答案不難,墨家之中,常習此法。”
程知遠點了點頭:“這是基礎的數學,那麼,條件更改,現在這是一間三角形的屋子了。”
蕖衍一愣。
程知遠道:“如何來取?我給你三個邊的數據。”
蕖衍開始皺眉,隨後額頭出現汗水。
程知遠沒有說話,又拿過筆來,再寫了一份卷宗。
蕖衍看過之後,茅塞頓開,同時驚其不能自已,禮道:“太學主大才!”
孰知程知遠搖了搖頭,對他,也是對大匠師,更是對渾羽,以及所有的士子公卿在開口。
“熟知計算,附着定理,工程之上,又有什麼是不能算出來的呢?”
他又道:“再變一下,三角形的房子內,在兩牆角的交合處,拴住一隻狗,繩長爲六,敢問這隻狗的活動面積是多大?”
諸人再次啞口無言,且面面相覷。
程知遠道:“這依舊不算完全的高等數學,連山可怕,就在於此,只要有可觀測的基礎條件,近到屋,遠至天下,至時間,至星辰,哪怕是燁燁雷電,哪怕是山海江湖,乃至於大氣之力,現實世界的各種事物都以有限的形式出現,而變化無窮是對他們的共同本質的一種概括。”
“墨家可以靠着計算製造出更爲強大的工具,如今只是器械,爲何不細細研究,從而鑄造‘機械’呢?”
“乃至於可以計算人的心緒活動,思維思考,數字之相,就像是臣子於君,君者天地玄妙也,臣者,你我衆生也!”
程知遠道:“蕖衍,今年稷下學宮的工程章,我也看了,我雖然沒有做出答卷,但是我可以現在寫出一份給你。”
蕖衍頓時大喜。
程知遠提筆,拿來新卷,三刻之後,交卷於他。
稷下學宮講學館內寂靜無聲。
蕖衍看着,越看越是震動,越看越是驚喜!那上面所寫的,雖然不過是把他的題目稍加改動,但是不僅僅解答出了題目中的結果,同時還寫上了這個器械的改進方式。
這種改進方式,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但蕖衍只是看了幾眼,便立刻明白,這絕對可行!
墨家有水力器械,但是程知遠所作的水利器械,卻是他沒有見過的,號爲“龍骨水車”。
這是第一個機械,而第二個被稱爲水轉大紡車,而讓蕖衍大爲震駭的便是這第二個水利機械!弦隨輪轉,衆機皆動,上下相應,緩急相宜,遂使績條成緊,纏於韌上,晝夜紡績百斤!遠非人力可及!
齊國,正是紡織大國。
他收回卷宗,對程知遠當場大拜!
“太學主,實乃天人之智也!”
蕖衍高興至極,甚至此時奪去客位,向程知遠問道:“但還有一事不解,太學主最後寫在大紡車後面的那道公式,究竟是什麼東西?”
程知遠道:“水火相遇,化爲雲蒸,天地之迫,聚於罡爐,封外來之陰,轟光明之陽。依此公式,此物....墨家或許能做。”
“然此種種,歸根結底,依舊是數字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