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將城頭上的旌旗吹得獵獵作響,也將楊素的戰袍鼓盪。落日的餘暉下,楊素緊緊地握着堅實的鐵槊,冰涼的觸感一如他此時沉寂的心緒。
大戰降臨的壓抑而肅殺的氣氛漸漸濃重,那沉悶的戰鼓聲中也透着一些悲壯的氣息。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楊堅緊緊地抿着嘴脣,雙目悲憤地看着楊素那越行越遠的,孤傲的背影,雙手則卯足了全部的力量揮舞着鼓槌,將面前的戰鼓敲得震天響。
誠然他寡情絕義,爲成大事常常不擇手段,但這卻不代表他的心當真沒有半點溫度。
他可以無情地拋棄楊麗華,因爲她是女兒身,更是家族的恥辱,然而楊素卻不行。不說數十年的同門之義,楊素的才華與能力也是難得,於公於私楊堅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去。
只是如今他鉢可汗擺明了是想要殺人立威,打擊周軍的士氣,楊素別無選擇。
當楊素策馬緩緩自永豐鎮而出時,他鉢可汗的雙目驟然一凝,臉上的笑容也不由收斂了一分。
楊素果然是一個可怕的敵人,如果他活着,突厥若想南下真得費些功夫。
遙看着楊素,他鉢可汗眼中殺意凜然,壓低了聲音對身邊躍躍欲試的突厥壯漢道:“沙烏塔,不惜一切代價,殺了這周將!”
“遵命,我的主人!”突厥壯漢一個機靈,雙眼頓時變得猩紅一片,殺機大熾,便是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整個人就如那即將發狂的兇獸一般。
“去吧,記得要小心些,本汗等着你的勝利!”說完,他鉢可汗又將目光落在了楊素身上。
他鉢可汗能統御草原萬里江山,擁兵百萬,顯然並非表面上這般魯莽。他之所以如此咄咄逼人,不止是爲了挫挫周軍的銳氣,好在以後的談判中佔據更多的主動,更重要的是他想籍此除去一個突厥的心頭大患,這個人正是楊素。
近幾年突厥雖未與周國大戰,但邊界的摩擦卻是不少,然而這幾年突厥卻都是有敗無勝,沒有佔到半點便宜,這一切全賴楊素之功。此人治軍嚴明,武藝不俗,更重要的是他精通韜略,運籌帷幄,突厥雖不缺勇士,但行軍打仗舉族上下卻鮮有人能比得上楊素。
宇文邕在世時,他鉢可汗忌憚他的威名,不敢輕易揮兵南下,但是面對宇文贇這個草包,他卻是渾然不懼,更何況去歲齊周兩國一場大戰,周國損失了不少沙場悍將,實乃他鉢可汗南下的天賜良機。
周人想假手突厥消滅北齊,他鉢可汗又何嘗不是藉此來消耗周國的國力呢?
楊素的名聲他鉢可汗早有耳聞,今日一見後者更是讓他警覺,這才生了必殺之心。
一個強者,不是身體力量的龐大,而是要有一顆強大的心。面對着自己的百般折辱,楊素依舊沒有失去理智,可見此人的心性堅韌乃是常人所不能及。他鉢可汗可以不在乎一個力大無窮的莽夫,但卻不能不小心一頭內心隱忍,心機深沉的惡狼。
因此他鉢可汗才如此盛氣凌人逼迫楊素迎戰,而楊素必須死。
就在他鉢可汗思量的時候,楊素也終於在城外一箭之地處停下了腳步。
沙烏塔策馬迎上前,彎刀遙指楊素,張狂地笑道:“周國將軍,你居然敢出城來,也算是個好漢,配和我一戰!”
楊素看也不看沙烏塔,一臉傲然地看着他鉢可汗道:“他鉢可汗,你命小人與本將對壘,難道就不怕折煞了自己的威名嗎?派你手中的大將出來吧,如此鄙賤莽夫,本將羞與一戰!”
“你這漢狗,竟敢如此狂妄,看我如何活似撕你!”被楊素無視,沙烏塔頓時暴怒,不待他鉢可汗阻止,他便策馬揚鞭直撲楊素而去,粗蠻而狂野,彎刀閃亮,寒光攝人。
楊素立在原地紋絲不動,一臉的輕蔑之色,似乎在他眼中沙烏塔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不值一提,這卻是讓沙烏塔更加憤怒。沙烏塔淒厲地咆哮着,怒髮衝冠,殺氣逼人,整個人就如暴走的雄獅般。
“漢狗,你去死吧!”
終於,沙烏塔衝到了近前,他一臉猙獰地看着楊素怒吼一聲,手中彎刀如同長虹貫日一般,挾着無可匹敵的殺氣向着楊素當頭劈下,瞧那架勢,恨不能將楊素連人帶馬劈成兩半。
“找死!”
楊素雙眉陡然一挑,怒目圓睜,低斥一聲,手中鐵槊攸的探出,便似黑色的閃電般,精準無比地撞擊在沙烏塔即將落下的刀刃的靠後的部位。
“當!”
一聲清脆的巨響,沙烏塔和楊素的身子皆是一震,前者前衝的勢頭猛地止住,而後者卻是在這巨大的衝擊力下向後退去,手中的鐵槊也是蕩了開去。
“好大的力氣!”
這是沙烏塔和楊素心中同時升起的念頭,突厥人一向以力量見長,然而楊素的力量絲毫不遜色於自己卻是讓沙烏塔吃驚不已,不過他畢竟是突厥中少有的勇士,眼見楊素後退,眼中不由閃過一抹狠戾之色,顧不得雙手的麻木,再次厲吼一聲揮刀斬向楊素。
沙烏塔的反應有些出乎楊素的預料,方纔那一招沙烏塔藉助衝力卻是佔了先機,感受着彎刀上那凜冽的殺氣,楊素連忙舉槊相迎,只是倉促之間氣力不濟,頓時被沙烏塔逼得有些手忙腳亂。
三五招後,楊素更是幾乎沒有了招架之力。一招逼退沙烏塔,楊素撥馬就走,鐵槊倒曳,好不狼狽。
“漢狗,哪裡逃?留下姓名!”沙烏塔哪能允許楊素逃了,怒吼一聲打馬就追。
“楊國公,將軍有危險,快名人出城救援!”
城頭的周軍見狀頓時焦急不已,紛紛看向楊堅。楊堅卻是面無表情,雙臂急速揮舞着鼓槌,淡淡地道:“安靜,好戲在後頭!”
在周軍焦躁不安的心緒中,楊素胯下的戰馬突然一個趔趄,沙烏塔頓時興奮地狂笑着追上來,手中彎刀高高揚起,在眼光下散發着刺目的光輝。
“吼!”
“將軍!”
突厥衆人頓時爆發出如雷的歡呼聲,而城頭衆人也都不由失聲驚呼起來。
“小心!”
然而場中卻有兩人例外,一個是熟悉楊素的楊堅,另一個則是他鉢可汗。當看見楊素突然停下來,他心中的疑惑頓時化作了強烈的不安。果然,下一刻,他的不安就成爲了現實,只是他示警的聲音終究有些晚了。
就在沙烏塔以爲能將楊素斃於刀下,忘乎所以之時,方纔還狼狽而逃的楊素卻忽然轉過身來,臉上哪裡還有半點驚惶,有的只是弄弄的殺意與嘲諷。
“噗!”
在沙烏塔驚駭莫名的眼神中,楊素手中的鐵槊突兀地刺出,如一道黑色的閃電般,又快又狠地將他的咽喉洞穿,讓他根本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
“嘿!”
楊素吐氣開聲,雙臂一震,沙烏塔那狗熊般的身子便被他挑在了空中,夕陽下,沙烏塔不甘地輕輕抽搐着,殷紅的鮮血是那般觸目驚心。
“將軍!將軍!將軍!”
目睹楊素頃刻間擊斃沙烏塔,城頭的守軍頓時沸騰起來,所有人都傾盡全力嘶聲吶喊着,楊堅也是一臉激動地看着楊素,戰鼓聲也愈發雄壯起來。
與周軍不同,突厥一方在短暫的沉寂後頓時變得騷亂起來,誰能想到族中名列前十的勇士沙烏塔竟會如此輕易地被敵人斬殺。他鉢可汗也是一臉陰沉,眼角劇烈地跳動着,身上怒氣與殺氣鼓盪不休。
沙烏塔的魯莽自大讓他惱怒,楊素的機變狡詐更讓他膽寒。
回馬槍,說來簡單,但卻是最重武將對時機的把握。從一開始,楊素就有意激怒沙烏塔,使他逐漸失去理智,繼而又詐敗使其喪失警覺,這才發出了蓄謀已久的致命一擊,驚豔無比的回馬槍。
鐵槊一抖,將沙烏塔遠遠甩將出去,楊素傲然大喝道:“他鉢可汗,如今你還有何話說?若是不服,就儘管派人前來與本將一戰!”
他鉢可汗面色陰晴不定,眼中的殺意更是越來越盛,良久,他身上這股殺意才緩緩散去,臉色也恢復了平靜,朗聲大笑道:“楊素將軍,你身手不錯,可堪與本汗坐下的勇士一戰,也不算辱沒貴國武帝的名聲。”
“既然你勝了沙烏塔,本汗自然言而有信,寬限你十日功夫。十日之後,本汗要看見長安的使者和貴國皇帝的誠意,否則本汗定當揮軍踏平永豐,直抵長安城!”
“草原王者的氣度果然不凡,本將佩服!”楊素淡然一笑,語氣中無喜無怒,讓人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微微一頓,楊素又道:“他鉢可汗,今日之事本將一定如實稟報吾皇陛下。城外風大,本將就不陪可汗了!”
說着,楊素拱拱手,撥轉馬頭緩緩向着永豐城走去。他的速度不快,然而步伐卻十分沉穩有力,身上更是透着豪邁無畏的氣勢。
他鉢可汗緊緊地凝視着楊素的背影,雙拳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然而最重卻還是無聲地長嘆一聲。
雖然他極想留下楊素,但話已出口,卻是無法收回。若是楊素實力不濟,被沙烏塔所殺,周人也只能忍氣吞聲,倘若此時他鉢可汗再命人出手,不但會揹負背信棄義的名頭,更會使得周國與自己徹底決裂,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