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嫂

鄧姨娘身邊的丫頭在這慎德堂中囂張慣了, 見自家夫人衝了進來,竟還不知死活的叫道:“夫人,此時您進去只怕不方便!”

區氏止步,伸指戳着這丫頭的腦袋, 回身叫道:“環兒,把這丫頭着實的給我打, 往死裡打,把她主子也給我從屋子裡拖出來,叫幾個外院的婆子進來, 着實的往死裡打!”

鄧姨娘雖是妾,卻獨寵了一輩子, 自己有小院兒不住,常年就住在這慎德堂中。她清閒日子也過了有十年了,不期往日這死對頭竟忽然發起瘋來, 耳聽着窗子外頭自已的丫頭已叫人劈劈啪啪扇着耳光。

暑熱中,她打着把扇子:“爺,聽着像是夫人的聲音, 這些年了, 她也未進過這院子, 想是出了什麼事情, 您要不要起身去瞧瞧?”

皇帝出征, 在京的勳貴們每夜都要入皇城值宿。昨夜張登恰值了一宿,早晨還在睡回籠覺,一肚子的起牀氣自然要發給妻子:“區氏, 你發什麼瘋?”

區氏攢了二十年的毒,又惱又氣又恨,眼看着鄧姨娘也跟了出來,甩袖上前就給了她一巴掌,張嘴罵道:“賤貨,狐狸坯子,勾着老爺白日宣淫,這永國府的爵都要被人革了還不知道,還不給我滾回你那小院兒裡去!”

她還要再打,張登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甩遠,又吼道:“你發什麼瘋?”

區氏這個正頭夫人,叫丈夫一把甩趴在烏油油的檀木大櫃上,咬牙切齒道:“你兒子不知從那裡拉來個鄉婦,你也肯認她做兒媳婦。可見你們父子就喜歡髒的臭的沒人要的下流東西!”

雖說前些年一妻一妾爲了爭寵鬧的不可開交,但隨着孩子漸大,區氏也收斂了脾氣,鄧姨娘表面上更是順的不能再順,兩人還算和平相處。今日區氏忽而進門有此一鬧,張登初以爲區氏又是爲了鄧姨娘吃醋,聽來聽去竟是不像,怔了怔問道:“你這話何意?”

區氏氣的連連甩手:“張君一個多月前說要從外娶個妻子,是經你同意的,如今已經帶進門來了,你自己出去看,正在慎德堂外跪着了!”

鄧姨娘眼看着自己一個丫頭兩邊臉被打成了豬頭,一聽這話吞了聲笑,暗道:原來竟是自已兒子打了自己的臉纔來此耍潑,也罷,兒子不爭氣,孃老子也跟着受辱。可見生爲婦人,生個能替自己長臉的兒子有多重要。

張登幾步下了臺階,又回頭道:“這幾個月來我連欽澤的面都未曾見過,何時允過他可以從外娶房妻子?”

區氏身邊一個丫頭多嘴道:“二少爺寫了封信,說是放在老爺的書房裡。”

如錦自區氏進門的時候就回過味兒來了,此時已經捧着信來了,跪在下首屈膝低頭道:“老爺,二少爺確實寫了封信給您,可這信也不知被誰壓到了信匣的最下面,奴婢未曾翻出來過,所以未給您看過。”

張登接過信來展開一瞧,見張君述那婦人來路時,竟寫着渭河縣柏香鎮趙氏,初嫁陳家村陳姓男子幾字時,兩眼黑了一黑又暈了一暈,哇哇大叫:“孽障,孽障,竟還娶得個再蘸!”

如玉跟張君一起在青磚地上跪着,耳聽得院子裡連迭揚天的熱鬧。如玉摸着了張君的手,捏在手中搖了搖問道:“你爹孃不會打我吧?”

張君搖頭,跪的筆直:“打也是打我,你是別人家的女兒,他們如何能打得?”

如玉聽院子裡又起了爭吵,心中有些後悔,又悄聲道:“雖早有準備,可我還是有些後悔,只怕這門進不得。”

張君一聲輕笑,柔聲道:“只要你照我說的做,就能進得。”

如玉又是一聲輕怨:“可我後悔了!”

本來一個人做生意樂樂呵呵,一天還有一二兩銀子的進項,傍晚回到黃娘子家那間小屋子,天上地下老孃最大,樂呵呵支好了畫板,邊吃着果子邊畫搖錢樹,做夢都能發大財的好日子撇下,跟着張君一路到此,也不知將來是個什麼樣的日子在等着。

“莫怕,只要能進竹外軒,我晚上必會慰勞你!”張君道。

如玉一怔:“如何慰勞?”

“吃你!”張君這話一出口,如玉呀了一聲,心道家裡都吵翻天了,這人心思盡還能想到牀上去。

這夫妻二人正嘰嘰咕咕着,永國公張登帶着一羣的丫頭婆子浩浩蕩蕩出了慎德堂的院門。如玉擡眼一看未來的公公,他內裡穿着牙白的綢袍,外罩一件鶴氅,體量高大,行步生風,濃眉下一雙厲目,十足的威嚴氣。如玉暗讚道,果真男兒的相貌隨父,這永國公到了中年猶還一派氣度,才能生出張君這樣好相貌的兒子來。

張君以手揖額,如玉叉手於腰,二人跪的週週正正,齊齊叫道:“兒子(兒媳)見過父親!”

張登止步,盯着兒子看了半天,冷笑了幾聲,恨不能如往常一般踢他兩腳。但終歸這傻乎乎的兒子如今也是個翰林,不比小時候,又是當着他女人的面,他便生生止了腳,竭力抑着怒氣道:“你擡起頭來,我看看你!”

如玉略調整跪姿,也是以手揖額,端端正正拜了一拜道:“媳婦見過父親!”

她揚起頭,素面小臉,圓眼懸鼻,膚色白膩細嫩,卻不是那種脂粉調出來的白,而是清清透透女兒家的本色白皙,倒果真有十二分的顏色。看面相還不是區氏那樣的刻薄,比大兒媳婦周昭略甜美些,比四兒媳婦蔡香晚略標緻些。

和悅公主張登當然也見過,論相貌也遠不及這個。猶是她一雙眼睛,說不出來的熟悉,只一眼,竟如鍾撞上他的心坎。

張登初聽是個寡婦再蘸,還以爲自己的傻兒子不知從那裡拉來個勾欄院裡來的妖貨,誰知這竟是個素面嬌妍的清純女兒。他本率性,此時甩袖笑了兩聲,接着抱臂揚面,長嘆一聲,繞着張君轉了一圈道:“張欽澤,你這一手倒是玩的好!”

張君仍還跪的筆直:“兒子不敢!”

若果真是個勾欄院裡來的妖婦,兩棍子打出去也就算了。可這小姑娘面上脂粉不施,一身衣服清清減減,眼見得還是個纔出家門的小姑娘。

張登正在猶豫着,就聽區氏在身後冷笑道:“果然父子一性,見了美色就連姓什麼都忘記了。張登你莫要忘了,張君的八字已經送到了宮裡,端妃那裡都點了頭,和悅公主也點了頭要下降於他。若叫她們知道他竟娶了一個鄉村出身的再蘸婦人,只怕惱怒之下,給皇上進幾句饞言,你這國公也做不得。”

“愚婦、癡婦!”張登轉身指着區氏罵道:“老子的爵位是從老子爹到老子,再到老子兒子三代人辛辛苦苦真刀真槍從馬背上拼來的,老子的爹當年從死人堆裡把皇帝背出來,又不是如你們區家一般媚饞巴上巴來的,如何能幾句饞言就丟?家裡兒子這麼多,張君不做駙馬,還有別人,更何況和悅公主又不是非咱們家的兒子不嫁,把你急成這樣?”

區氏叫他連連指着後退,一想到張君若不做駙馬,那駙馬只怕就要落到張誠頭上去。張誠是庶子,他的生母鄧姨娘一生都只能是個妾,但若張誠能做駙馬,便是個正一品的官銜,這樣的官銜,生母都是可以請封誥命的。而她之所以能如今還壓制得住鄧姨娘,就是因爲她是主而鄧姨娘是奴,若將來張誠尚了公主,爲鄧姨娘請封誥命,一個妾就真真爬到她脖子上去了。

區氏越想腦子越亂,忽而恍然大悟,兒子從一個多月前往丈夫信匣裡放了一封信開始,一直隱忍到今天才發,所有人都不會有損失,反而是她滿盤皆輸。

她託着太子妃,賠情下話兒與端妃搭上關係,給他說了那麼多的好話兒,送了那麼多的東西進去,在這件事情上搭了那麼多,本想給自己這孽障兒子謀來一份一生穩定無憂的富貴,誰承想卻遭他釜底抽薪,弄了個滿盤皆輸。

想到這裡,區氏心中又恨又痛,恨自己當初生這孽障,也痛自己的命苦,連連往後退着,忽而踩到裙根栽倒在地,一羣丫頭婆子奔了過來,她卻冷靜的不能再冷靜,兩眼反插裝起了暈。

如玉悄聲道:“完了,完了,你娘暈了!”

張君亦是悄聲:“那是裝的,正好,一會兒我爹肯定要叫你進去。咱倆分頭,你那一頭一定要表現好才行!”

如玉應了一聲,過了半刻,便見一個穿着天青色比肩,年齡略長的丫頭過來施了一禮道:“我家老爺有請,姑娘請隨我來吧!”

如玉跪着,手仍還和張君的悄悄扣在一起,此時一指一指梭着他的指肚勾纏着不願分開:“你若能得脫,千萬記得來救我!”

*

常靜軒中,國公府三公子張誠在後院小樓的閣樓上坐着,腳下便是翠森森筆直的青竹。他埋頭於一本梵文書中,看得許久,伸手往素瓷香爐中加了兩片香,扇子輕浮,竹香合着茶香瀰漫小樓,夏日裡再清涼不過。

鄧姨娘上了小樓,坐到張誠身邊,一雙水波清清的善目盯着兒子望了許久,問道:“我兒這一個月去了何處?今日纔回來?”

張誠忽而臉色慘白,撫胸乾嘔了兩聲:“出外辦了趟差,叫只瘋狗咬了一口。”

想起昨天滿衣服那殘飯渣子並滿身食物的餿味兒,張誠忍不住又是兩聲乾嘔。

鄧姨娘垂着眉眼,想抽兒子所讀那本書過來,卻叫他輕輕拂開。她道:“人言老二傻,我瞧他精着了,從外帶回來個小寡婦,生的極漂亮。”

張誠臉色白了又白,將那本從瑞王處借來的《喀剌木倫法典》輕輕合上,打開摺扇輕輕搖着:“姨娘幫他說幾句好話,叫那小寡婦進了門,如何?”

鄧姨娘一怔:“爲何?”

張誠又加了一片香進去,輕輕拿扇子拂着:“您不是一直想我能尚公主?張君此舉,能幫您的大忙,所以,您幫他,便是幫您自已。”

目送着姨娘離去,張誠也準備去看看二哥張君從府外帶回來的女人,見房裡一個貼身婢子走了進來,有止了步,柔聲喚道:“玉兒!”

這婢子細眉佻眼,微嗔着瞪了張誠一眼,問道:“爺叫婢子作甚?”

張誠閉眼,深出了口氣,又叫了聲:“玉兒!”

穿堂的涼風帶着香氣撲過來,他回頭,那婢子不知何時已經出去了。

張誠深嘆一息,究竟不知帶着真法典的那個玉兒,到底去了何處。

*

如玉跟着個丫頭過影壁進了內院,便聽這丫頭柔聲道:“奴婢名叫如錦,往後姑娘有事直呼奴婢便可。我家老爺脾氣躁,但性子和善,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所以姑娘一會兒進去了,千萬記得能服軟時多服軟,不要與他犟氣!”

如玉心道這倒是個聰明伶俐的丫頭,因爲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進得了門,所以一直以姑娘稱自己,但又沿路透幾句好話出來,若自己果真進了門,將來卻也要記着她這一份情。到了屋門上,如錦姑娘打起簾子,輕聲道:“老爺,趙姑娘來了!”

“進來!”張登一聲喚,如玉便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純粹的書房。當地一張花梨大理石書案,案上壘着幾摞名家書貼,並幾方寶硯,各色筆筒,筒中筆插如林。純白的牆壁上懸着一幅煙雨蓑翁圖,如玉還不及看落款,兩旁的對聯卻是金文,倉目之下她認得是李少溫的墨跡。張登在一架紫檀書架邊站着,冷眼盯着如玉跪下見了禮,才問道:“你叫趙如玉?”

如玉回道:“是!”

永國公張登走了過來,鶴氅飄飄,雖手中一把摺扇風流,仍掩不住戎馬一生的剛武之氣。他走過來,濃眉下一雙精目,微眯着盯瞭如玉許久,說道:“伸出你的手來!”

如玉自那芙蓉長袖裡伸出雙手,先給他以手背,待他掃了一目,以掌心朝上,攤呈於永國公面前。

掌背左手尾指骨上一道指蓋大的疤,雖時久仍還泛着白印,就算手形再好,指管再直也算不得完美,更何況她骨節彎曲,小指外撇。掌心每處指根都是密密麻麻泛着亮光的老繭,若不是執武器的練家子,便只有種田人整日挖鋤,纔有這樣的手。

手是一雙好手,可惜沒有細養過。

二兒子張君在永國府生活了二十的,其中從六歲到十二歲的六年時間,他叫區氏不知弄鬼給塞到了那裡,連永國公自己都不知道。除了那不知所蹤的六年,剩下的十四年當中,永國公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那個二兒子,那怕是及第喜報送到門上,他進這院子來請安的時候,永國公照樣晾了他半個時辰。

比起只晚一天的庶子張誠,這個二兒子腦子呆笨,行步笨拙,到六歲時還說不清楚話。就算後來甲榜高中探花,爲世人所驚歎,但那後面所牽扯的政治利益,權力交換等物,張登自己也付出了太多太多。

生在永國府這樣的家族門第,只要不是太差的孩子,只要稍微肯用點心,騰雲之梯便鋪在他們腳下,比起騰雲而起,能穩穩駕馭那雙翅膀,纔是他們的真本事。所以他也不過說僥倖二字而已。

“可曾讀過詩書?”張登又問道。

如玉叉手於側,一禮道:“幼時粗讀過四書五經,諸子百家。”

張登皺眉:“就這些?”

如玉猶豫了片刻,又道:“另外讀過陶朱公范蠡的《陶朱公生意經》、《計燃篇》以及《盧氏草本經》、《史記》”

張登厲目中漸泛柔光,高大而挺拔的身形於如玉面前緩步走着,摺扇拂動,鶴氅飄飄。鼻哼一聲笑意:“給我背背陶朱公生意經!”

還要背生意經?如玉猶豫了片刻,啓脣朗聲,語調從容:“生意要勤快,懶惰百事廢。用度要節儉,奢華錢財竭……”

如玉一邊揹着一邊心裡暗誹,心說這永國公張登,似乎也不是他形容的那般凶神惡煞不盡人情。

“普通農家婦人,只怕背不得陶朱公的生意經。你父親是何人?”張登坐到大案後的太師椅上,扣扇子在大理石書案上問道。

如玉回道:“父親仙遊已早,名誨不便提及。媳婦祖父趙大目,直到十五年前,都還在河西走廊的商道上爲商的。”

“趙大目?可是秦州渭河縣的那個趙大目?”張登欠身問道。

如玉又是一禮:“正是!”

張登長長噓了口氣,吐了四個字:“歲月蹉跎!”

如玉聽了這四個字,心中卻是鬆了一口氣。憑着永國公的口氣與語調,她猜着了張君的用意。她爺爺趙大目當年走黃頭花剌道,可沒少幫過當年在關外的將士們。這張登當年在西北也曾戌過邊,只怕是與她祖父認識,有交情纔對。

“好了,你去吧!”張登揮了揮手,示意如玉出去。

如玉只得再行退禮,退了出來。臨出門時,一個面色嬌美,穿着荷綠色綢紗衣的中年美婦人笑着對她點了點頭,撩簾子進了書房。她身上一股子荷香茶意的香味,叫如玉想起在西京時,那秦越薰吐她的那股子香味,又是一陣嘔膩,忍了幾忍轉身出了門。

鄧姨娘進了門,順勢就坐到了永國公的腿上:“奴瞧着二少爺新娶來這夫人,水蔥兒似的,方纔在外聽了兩句,口齒清楚聰明伶俐,別的不說,二少爺那樣呆笨個孩子,有她提點相教授,只怕將來能少走些岔路。”

張登嫌熱,推鄧姨娘站起來,將扇子交給她,叫她替自己打着:“欽澤那孩子,我自來看不上。但他找婦人的眼光,卻比我好!”

這意思是自己找的夫人不行,還是找的婦人不行?鄧姨娘壓下心頭暗誹,打着扇子道:“不如您就允了她進門又如何?”

生二兒子二十年來,張登頭一回對他另眼相看:“區氏那個愚婦是死都不會同意的。大丈夫建功立業不在婦人身上,他本是個傻子,會自己找女人已叫我驚奇不已,只要不是從構欄院裡拉出來的髒臭貨,我都無所謂,但他也不可能只寄希望於我一家,也罷,我就在這裡等着,看他要拉誰來將他老子!”

如玉出了慎德堂,遠遠見張君猶還筆挺的在正午的大日頭下曬着,臉上汗珠一顆顆往下滴着,自己也提裙子跪到了他身側,悄聲問道:“你一直跪着?”

張君自身側攔手過來,拉起如玉的手,搖了搖問道:“父親都問了你些什麼?你如何答的?”

如玉將方纔與張登所對的話複述了一遍,張君直覺她嘴裡形容的張登,完全不是自己父親的樣子,就連問如玉的話也都有些太奇怪。

張君又問:“你可曾提及你祖父?”

如玉點頭:“提了,他還回了四個字:歲月蹉跎。”

張君默默點頭,卻不再說話。

自古丈母孃愛女婿,公公總比婆婆善待兒媳。在如玉影響裡,公公張登至少表面上來說比婆婆區氏應該要好對付一些。

張君自己也是一頭霧水,反扣了扣如玉的手心道:“七月流火,要辛苦你與我一同在此跪着,你往旁挪一挪,挪到那松樹蔭裡去,莫要跪中暑了。”

如玉胃裡一陣陣的犯着嘔膩,遂聽張君的話往邊上挪了幾步,挪到了松樹蔭裡,過不得片刻,便見一個身着一襲海棠彩棉麻紗衣,孕肚微鼓的女子疾步走了過來,並肩就與張君跪到了一處。

這女子不着錦衣,只着棉麻紗衣,麻紗吸汗而又透氣,夏天倒是很不錯的選擇。但是一般人很難駕馭這種棉麻紗,概因它皺褶太多,樣式隨意,稍穿的不好,就會顯得非常邋遢。

但這婦人不同,她膚色白嫩細膩,一雙圓而大的杏眼,圓鼻頭,脣飽滿而又溫潤,面圓,下頜亦十分圓潤,可這樣嬌美的面相卻又帶着股子十分清冷的氣質,混身上下唯着這麼一件海棠彩的棉麻紗衣,那怕腹部微鼓,體態仍還有一段風流。

如玉自己躲在松樹的暗影裡,終於止住了嘔膩,心中嘆道:也不知這位是誰,與張君跪在一起,倒也十分的般配。

她忽而再一想:不對啊,今天拼了命,是要讓我進這家門,她怎麼能與張君並肩跪着?

“祖母不刻就要過來,欽澤你再忍得一忍!”那女子忽而說了一聲,語吐如鳥啼鶯轉,亦叫如玉羨慕不已。

接着柺杖搗地的聲音愈盛,又是一羣紗裹羅飄的婦人們簇擁着一個身着絳色紗衣的老太太走了過來,這老太太亦是圓臉,眼瘸深重,滿頭華髮,亦是一臉的威嚴,走到張君面前左右環視一眼,問道:“欽澤娶來的孫媳婦在何處?”

如玉也猜到這該是張君的祖母,永國公府的老太君張老夫人才對。她躲在個松樹蔭裡,欲要靠到張君面前去,中間還橫着個美人兒,若不靠過去,誰能知道她是張君新娶來的夫人?想到此她站了起來,徑直走到老太君面前,提簾跪了揖手於額正揖禮道:“孫媳趙如玉拜見祖母!”

老夫人等如玉重重拜了三拜,在一衆冷眼婦人們的圍觀下,伸了手道:“孩子,拿你的手兒來我瞧瞧。”

如玉將自己一雙手伸給這老夫人,老夫人顯然眼瘸深重,只怕看得不夠清楚,撫了片刻又道:“孩子,你站遠了我瞧瞧你!”

如玉只得往後退了幾步,站定之後雙手拄着拐,在一羣呈扇形散開的美婦人們中央,緩緩凝眸,盯着如玉看了許久,那眼神似與永國公張登如出一轍。

一衆的婦人們瞟過如玉一眼,自然都在看老夫人臉上的神色。但這老夫人一輩子的老城府,自然不可能一眼叫兒媳孫媳婦們並一羣丫頭們看穿。

她沉吟了許久,才柺杖搗地:“誰說我的欽澤傻?瞧瞧他替自己找來的這媳婦兒,有相貌,有身段,落落大方,我瞧着很好。我聽聞他娘不讓兒媳進門,雖說分了家我就不該管這府的事兒,但既兒子還肯叫我一聲娘,欽澤還肯叫我一聲奶奶,這事兒我便要點頭,叫孫媳婦進門。”

張君叩首道:“孫兒多謝祖母!”

“但是,孩子啊,你畢竟未曾當面與爹孃說清楚就私訂婚約,這也是一重重罪,進門的事情我能替你點頭,可在父母面前犯了錯失的罪責,你卻還要自己承擔。”老太太這話一出,如玉也走了過來,跪到張君旁邊那婦人旁邊,叩首道:“多謝祖母!”

老夫人伸手拉起張君身邊那年輕美婦人,語氣中半是責怨半是寵溺:“雨棠,你已有五月身孕,如何能說跪就跪?快快起來,回屋歇着去,欽澤的事兒我我去跟你們的爹說,我是他老孃,由不得他不答應。”

如玉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與張君並肩而跪的美婦人,竟是他大哥張震的夫人周昭。她在西京時,就聽說過周昭的名號,她是太子太傅周正儒府上的嫡長女,詩畫雙絕,才貌兼有,爲京中貴女們的典範。

那劉嬤嬤還曾說過,當年三皇子寧王爲了與永國公府世子張震爭這周昭姑娘,還曾在汴河岸拔刀打過一架。據說張君也跟着,兩兄弟打人一個,自然是他們兄弟贏了。

她才揚頭要看,那周昭已經招了個小丫頭過來,小丫頭手中一柄天青色的油紙傘便遮到了她頭上。周昭又自己親手奉來一盞西瓜透紅,日瑩剔透的冰粉來。屈膝遞給如玉,一笑道:“你先吃得一碗,只怕不一會兒,就可以回竹外軒歇息了。”

如玉回看了張君一眼,見他額頭也往外滲着汗珠,將那碗冰粉接過來端給張君道:“你吃!”

張君回頭,如玉眼巴巴的端着那碗冰粉,面色有些蠟黃的,正費力的捧着。他道:“如玉,你忍得一忍,這時候咱們都不能吃東西。”

如玉又躁又渴,卻也明白,兩人都是犯錯的孩子,這時候打把傘再吃碗粉,還沒進門就輕狂起來,只怕連老夫人都要反感。她將那碗重又放回小丫頭所託的盤子裡,一笑道:“大嫂,等長輩們免了我們的罪,我們再吃東西,您有身孕不便曬這毒日頭,快回去吧。”

周昭自然也知道他們還不能吃東西,卻也忍不住屈膝到張君身邊,低聲道:“我瞧如玉的面色十分難看,不如我先帶她到我院裡去歇上一歇?”

如玉胸中陣陣犯嘔,面色漸漸蠟黃,顯然是中暑太深的樣子。張君也看在眼裡,心一硬卻是搖頭:“她此時走了,我的前功就白費了,你快回去歇着,萬事有我。”

*

老夫人進了兒子院子,聽到書房中陣陣沙綿綿的輕笑,止步,柱着拐就站到了院子裡,也不肯進門。如錦下臺階扶上老夫人,高聲道:“老夫人,大熱的天兒您何苦跑一趟?若有事兒,奴婢讓老爺過去不就行了?”

她話音才落,鄧姨娘跪伏在地上叫道:“奴婢見過老夫人!”

老夫人的拐仗自鄧姨娘腳邊跺過,進了書房,開口已是罵聲:“你自己上樑不正,還敢在這裡裝模作樣教訓兒子?”

張登起身扶老母親在榻上坐了,聽她罵過後才道:“兒子沒什麼不願意的,但是區氏是個蠢貨,她不開口讓兒媳婦進門,咱們強壓着她的脖子辦成了事,只怕那孩子進門之後也難有好日子過。畢竟區氏纔是這一家中饋。”

老夫人棍子點着地道:“也罷,多少年來我與你媳婦也不對付,可這一回爲了欽澤,我卻必得要走這一趟纔是。”

張登顯然怔住:“母親!你這又是何苦?”

老夫人冷哼道:“當年你們夫妻幹仗,連累我的欽澤受苦,他不過是舌頭不靈便說不得話,非得說他是個二傻子。你瞧瞧,欽越話倒是說的漂亮,可真正到考場上考起來,我的欽澤高中探花,他卻只得個二榜吊尾巴,孰強孰弱你自己說?”

張登心裡最疼三兒子張誠,張嘴就辯:“欽越自來沒有受過苦,之所以發揮不好,還是考場太簡陋的原故,並不是說他學的不好!”

“你總恨我偏心你二弟,可你看看你自己,一顆心都偏到肋骨下面去了!”老夫人恨鐵不成鋼似的看了張登一眼,指着門外壓低了聲音道:“把那一個送回她院子裡去,一個妾五王八侯的住在正院裡,這傳出去了像什麼話?”

*

院外的烈陽下,如玉仍還跪在那松樹蔭裡。她胸中嘔逆,陣陣發暈,強撐着取笑張君道:“方纔我聽聞有人叫你是二傻子!”

張君不言,許久,她又噗嗤一聲笑:“在陳家村初接了你的家譜與婚書,我還只當你是什麼了不得人家的貴公子了,卻原來人家了得,你卻只是這府中一個二傻子!”

“如玉!”張君忽而回頭,卻是遞過一塊帕子給如玉:“你臉上怎麼一點汗都沒有?”

如玉也覺得奇怪,毒日頭曬着,她卻混身發冷,一絲汗也不出,但舌頭已經僵了。

老夫人帶着一羣人進了區氏的靜心齋,張君見如玉兩眼發直,奔過來扶着她問道:“如玉,你怎麼啦?”

如玉眼神呆滯,艱難的回頭看了張君一眼,心道:我做到這個份兒上,張君你可千萬不能負我!

她張嘴想把這句話說出來,卻連舌頭也是木的。張君擡頭見周昭的妹妹周燕在不遠處,招她過來囑咐道:“快扶我家如玉到你姐姐的屋子裡去歇得片刻,叫她請帶下醫給診一診脈!”

周燕扶起如玉,問道:“姑娘你可還能走?”

如玉此時也覺得自己只怕是要暈了,點頭道:“我能走!”

她腳步虛沉,夢遊一樣緊攥着這姑娘的手,順着一條兩旁濃蔭的闊道低了頭捧着胸一路走着,忽而聽這姑娘語聲嬌嬌喚了聲三哥哥,隨即便聞到一股如蘭似麝的濃香味兒,這香味兒終於催着她早晨五更吃進去之後,一直沉在胃裡不能消化的早點全吐了出來 。她躬腰挺胸一口噴吐,只聽有人尖叫了一聲,想說話舌頭也展不直,周昭在旁安撫道:“好了,沒事了,吐了就好,快跟我回屋裡歇着去!”

張誠才換了一件緙絲繡荷風邊兒的交衽長紗衣,準備要出門,出院門便迎上一聲嘔吐。他呆愣在院門上,連那吐他一身的姑娘都未看清,只一眼,便能分辯得她早起吃了米粥,還有些蔥花在裡頭。

張誠氣的面色慘白,混身打着寒顫。還是兩個丫頭自院裡跑出來,將他扶了進去。

*

靜心齋中,區氏送走了婆婆,垂手在窗扇四開臨窗的圈椅上坐着,見二兒子滿頭大汗的進來,先就罵了一聲:“孽障!我不期自己蠅營狗苟一生,卻是要死在自己所生的孽障手裡。所以人家說五毒月出生的孩子就該扔到池塘裡淹死,溺死,我一點善念留了你,果真最後要死在你手裡。”

當年張君五月三十一日出生,張誠晚一天,是六月初一的凌晨生的。兩個孩子前後只差幾個時辰,可張誠三翻五爬八個月就能坐,能張口喊爹喊娘,張君到八個月的時候,仍還只會仰躺着蹬兩條小腿兒。區氏一個正頭夫人與姨娘同時受孕,那時候她與張登感情還好,還有爭寵的心,生下這麼個傻呆呆的兒子來,又還是五毒月生的,心中所屈所怨可想而知。

張君提袍簾跪了道:“兒子無一日不感念母親的生育之恩,養育之恩,教導之恩,愛您都來不及,怎會恨您?”

“我不求你愛我,也不求你感念我的恩德,就在此刻,把那不知那裡來的野丫頭趕出門去,我仍還當你是兒子,爲你遮掩,爲你跑路,把公主給你娶回來,叫你從此能有一份清省富貴的日子,好不好?”區氏這還是平生頭一回,在二兒子面前說軟話。

張君跪的筆直:“貧賤之交無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當初兒子要娶她的時候,在慎德堂整整等了一日,父親不肯見兒子的面,兒子於是修書一封,託母親轉交,若父親當時出言或者去信阻止,兒子便不會娶她。可既然當初父親未曾阻止,如今兒子已娶了她,又怎能半路棄之,還望母親理解。”

區氏想起五月初一她扇的那一巴掌,才明白兒子早就給自己挖好了一個坑等着她往裡頭跳。冷笑不止,捧起茶杯咯咯響着摔到張君面前:“你恨我,你恨我把你送到五莊觀去,你恨我愛你不及你四弟欽城,所以明知道我爲了能把和悅公主娶給你不知給太子妃塞了多少東西,不知到德妃面前陪了多少好兒說了幾車好話。就因爲恨我,天家貴女不肯要,唾手可德的一生富貴不肯要,要娶個村婦回來打我的臉!”

張君仍是直直的跪着,卻不肯再出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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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吐掉了沉在胃裡的東西終於好受了些,在周昭的院門上卻又止步,取帕子擦過嘴,接過周昭遞來的水飲了幾口,卻是不肯入那院子:“大嫂,我本是早晨起的太早,吃了些油膩積在心裡,又一路行來天熱中了暑,此時吐過一回已經很了,父母都還未降罪,不好再進屋子躲避的。我仍還是回去跪着吧!”

她仍還是着急張君。他昨夜折騰了她一晚上,至少她還能閉一眼,他卻是實打實的坐了一夜,再在毒日頭下曬上這大半天,如玉只怕他要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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