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萬幸, 如玉過去的時候張君剛好從靜心齋出來。他身後一個吊梢眉高顴骨的婆子,上下打量了如玉一眼道:“姑娘請跟我來!”
如玉回頭看張君面色依然不好,擦身而過時扯住他的手扣了兩扣他的手掌心。張君猶還想說什麼,那婆子眼盯的緊, 他便也不再說,撩起袍簾跪到了院門外的毒日頭下。如玉始終還是忍不住, 多了句嘴:“你跪到那陰涼處,可好?”
扈媽媽冷笑了一聲,轉身帶着如玉進了院子。進門經過長長一排倒座房是青磚灰瓦的內院門, 門庭乾淨的一絲雜草也無。入內院中正十字的石板路,庭院中植着兩株高大的海棠, 如兩朵大傘一般散着濃蔭,蔭下寸長的青草綿軟,如綠毯般鋪着。沿迴廊一路走到正屋門外, 扈媽媽止步報道:“夫人,趙姑娘來了!“
一個穿着朱槿粉薄紗褙,下罩牙色湘裙, 挽着婦人頭的女子應聲打簾, 一雙斜挑挑滿含秋水的丹鳳眼上下掃得如玉一掃, 給了個十分有深意的笑, 才道:“趙姑娘請稍等!”
雖如玉是個鄉婦, 但是自幼也是在柏香鎮長大的。她爹是個浪蕩子,妻妾不下十來房,哥哥趙如誨雖是個慎內的妻管嚴, 只敢在外偷而不敢搬回家來,但婦人們之間的行事說話眼色,如玉卻也十分的懂。她一路聽無論婆子還是這小婦人皆稱自己一聲趙姑娘,就知此時還有一番計較。
果不其然,區氏連門都不肯讓她進。她自己打簾子出來,目光刀子似的盯着如玉:“趙姑娘,你果真要進我永國公府的大門?”
這開門見山的問法,倒果真把如玉問得一怔。區氏身後一個婆子一個小婦人,亦皆是眉眼不眨的盯着如玉。如玉酌言道:“既成了夫妻,拜見父母尊長便是應該的,入夫家門,亦是天理人倫,如玉妻隨夫綱,張君家在何處,如玉便往何處。”
區氏一聲冷笑:“你還知做夫妻之前要拜見父母尊長?我是他的母親,我如個傻子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就成了夫妻,爲何不見你當初拜見尊長?”
如玉心道我這不是來了?她在陳家村時,安康老孃是個天下難尋的好婆婆,所以在婆婆這一重上,沒有受過磨搓,那知道張君竟有這樣一個面硬聲硬的老孃。
她深知此時多說一句多錯一句,索性便也跪着不答,要看區氏如何安排自己。果然,過了片刻,區氏硬梆梆又道:“你一個鄉村婦人,進得門來大字不識一個,無規矩無禮儀,我是再看不上你的。但既你已經跟我家欽澤有了夫妻之事,我便也不能把你兩棍子打出去,這樣吧,你先跟在我身邊伺候一段兒,學學大家媳婦該有的規矩禮節,等學好了,我看碰上可行,看得過眼了再給你們張羅親事,你看可好?”
這個說法,雖聽着是允她進門了,但也等於是抹殺了她和張君二人的夫妻之實,若如玉就此點頭,果真呆在她身邊,且不說要呆多久,受多少磨搓,往後還能不能見得着張君,區氏從一開始就厭惡這個晴天霹靂一樣暴降下來的如玉,又怎會給她好日子過。
但這時候她若是答應了,就等於前功盡棄,從一個自由身的小婦人變成個國公府裡沒名沒份的丫環,丫環都不如,丫環們至少都月月還有工錢的。可若不答應,推拒的話無論怎麼說出來,都不可能叫區氏歡喜,等於是入門之前再替自己招一重區氏的深恨。
如玉雖面溫性柔,但自來不喜別人強自己所難。像陳安實父母那樣用滿腔的溫熱來暖她一顆冷如冰的心,一兩年下來,她便死心塌底換掉繡鞋穿上麻鞋去耕田下地,牛也套得驢也捉得,鋤頭扛得磨盤架得,但若是誰想強按她的頭要她屈服,那她便也如對付虎哥娘與陳貢等人一般,無論虛的實的,無論明的暗的,橫豎不肯讓自己吃虧。
所以這時候她自然不會順從區氏,也不肯讓自己吃虧。上面三雙眼睛盯着,那小婦人先是一笑,柔聲道:“我婆婆問你話了,趙姑娘,你有什麼說的,回答就是,不必怕的。”
聽聞這小婦人叫區氏婆婆,如玉便推斷她應當是張君的四弟張仕新娶的妻子,名叫蔡香晚的纔對。永國公府二公子還三公子還未成親,夫人卻大張旗鼓給十八歲的四兒子娶妻,這事兒在西京時那劉嬤嬤還曾大說特說過。
“媳婦幼時也曾略讀過幾本書。規矩禮節,媳婦也會在婆婆面前時時向婆婆垂詢,至於晨昏定省,如玉定會竭力到婆婆在前侍奉。”如玉仍是不疾不徐,就是不肯正面相答。
區氏本就是個暴性,自己對別人從來都是硬上加硬,但到了自己身上,卻是吃軟不吃硬,此時果然暴怒,厲聲喝道:“我幾時答應讓你進我家門了?幾時願意聽你叫聲婆婆了?鄉里來的村貨,以爲勾着我那傻兒子睡了一回,就能從此進我國公府的門是不是?”
“區氏!你來!”正當如玉着急該怎麼辦的時候,進院來的卻是永國公張登。他直接從院中央走過來,左右四顧一眼這多少年也未曾進過的院子,見有丫頭打簾便進到了屋內。區氏頓了片刻,也跟了進去。
這兩人並不往裡頭的暗間,仍只是在窗下站着。張登壓低聲音道:“你勿要再耍性子,好好放如玉進門,我便往上頭疏通,把你弟弟從瓜州贖回來。”
區氏孃家唯一的弟弟區茂在瓜州做安撫使做了近十年了,那地方後來叫西夏佔領,如今區茂還在那裡爲囚。張登拋出這麼大個誘餌來,區氏心中再不平,卻也不得不從。
但她自來說話難聽,此時就算答應了,仍還要說兩句難聽話兒:“果然什麼樣的老子生什麼樣的兒子,一個老三整日四處沾花惹草京裡的姑娘都糟蹋遍了,如今一個老二也這樣,可見你們老張家的種兒,仍還是脫不了當年鳳翔府那街頭混混們的痞性,就算戴上再大的官帽,就算讀再多的書,依然脫不了流氓無賴氣息。”
張登指着區氏的鼻子指了兩指,終究沒有罵出聲,自己摔簾子出門,望了眼仍還跪在檐廊下的如玉:“去,到竹外軒好好歇着去,明日一早到外院來,我要吃你的新婦茶。”
如玉轉身謝過公公,卻也還不起來,等着區氏發話。區氏面上掛着寒霜,氣的兩手發抖,抑着怒氣道:“還跪在那裡做何?難道要我扶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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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望着如玉起身行過退禮,轉身走了。蔡香晚捧着茶碗過來問區氏:“婆婆,二哥這事兒您同意了?”
區氏接過茶碗,那茶碗抖的呱呱作響:“這起子狐媚子貨們,不知道世家的規矩禮儀,專勾搭着男人想要一步登天,要我允她進門,做夢都不可能。我的兒,如今就看你的了,你得想辦法把她給我從這門裡頭趕出去。皇上如今還在外頭,只要咱們一月半月裡能把她趕出去,瞞緊了此事,宮裡那頭只怕還有能所轉機。”
蔡香晚也是新婦,在家還是最受嬌寵的小女兒,猛乍乍接了婆婆這麼重一項差事壓在肩頭,不好推卸又不知該如何行事,訕笑了聲,低答了聲是。
如玉纔出門,大嫂周昭已在外頭等着。她攬過如玉道:“我瞧你臉色很不好,先回竹外軒歇着去。”
如玉見張君仍還跪着,問周昭:“他怎麼辦?”
周昭掃了張君一眼,眼中帶着責怨,語氣裡亦滿是責怨:“他得等母親消了氣再說,你先去歇着吧。”
如玉跟着周昭仍自方纔走過那條路一路往後,到自己吐過一人滿懷的地方時拐彎,過一座蜂腰橋,見一處清清減減的小院,院門前植着幾桿青竹,心猜這大約就是竹外軒。果然,周昭領着她進了門,不過兩邊兩溜廂房,中間一間主屋的小院,屋子裡涼的有些滲人,一明兩暗的格局,中間客廳擺榻,右手邊是書房,左手邊大約就是臥室了。
這屋子裡的傢俱看得出有些年頭,左手邊進門先是一處簡單的起居室,桌子上擺着些粥與涼點。如玉心中仍還犯着嘔膩,也牽掛張君還跪在毒日頭裡,自然吃不下去。周昭指着以黃花梨木多寶閣月門相隔的內間道:“你吃過飯了先睡上一覺,我等晚上空閒了再過來。”
如玉謝過周昭,獨自一人進了內間,臥室並不大,裡頭擺着一張至少有六尺寬的大牀,當是榆木的,一股子新漆味兒,上面鋪蓋顯然也是新置的。繡花錦面大被,下面幾層茵褥上一層涼簟,她悶頭栽倒在上頭,沉沉一覺睡起來天已黑透。
外面屋子裡掌着燈,如玉起身出門,便見仍是那周昭,帶着中午曾扶過自己的,應當是她妹妹的那個姑娘帶着幾個丫頭,默默在外頭靜坐着。
周昭是個清冷氣性,如今仍還不苟言笑,卻也站起來溫聲道:“我聽欽澤說你來時也未備得衣服,簪環、首飾等物,明日一早要到外院敬茶,到時候闔府俱在,你這樣的穿着只怕不成。我自挑了幾件自己新做了卻未穿過的衣服給你,若你不嫌棄,就過來試一試長短,我再叫家下婆子們替你改。”
如玉此時也只得從善如流,脫了自己外衣叫幾個婆子們捉肘着換衣。她見周昭始終坐在桌前不發一聲,眼盯着珠簾內臥房那張牀不知在想些什麼,遂問道:“大嫂,欽澤可仍還跪着?他得跪多久?”
周昭還未搭言,周燕卻是一笑:“那得看伯母的氣什麼時候消了。”
要等區氏的氣消,那得等到什麼時候?
如玉叫兩個婆子捉遠,掌燈站在兩面,周昭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從自己胸前解下一串間着綠松石與黃琥珀的纏絲瑪瑙天珠掛到她脖子上,再展遠走了幾步,又擇了兩串耳環替她戴好,挑了串手環替她戴着,另選了幾樣首飾在她發間比了比,才道:“我瞧你中午也未曾吃飯,撐着吃上一點,明日一早五更我就過來,幫你梳頭理衣,到時候咱們一起去外院。”
如玉仍還無心吃飯,坐在窗前等了半夜,見有個婆子進來,起身問道:“這位媽媽,你可能到前頭去打聽一下,問問張君何時能回來?”
這婆子道:“二少奶奶,老奴是一路伺候二少爺長大的奶媽,疼他的心當如您一樣,可他觸怒了夫人,今夜只怕是要跪上一夜的。方纔他帶了話來,叫您吃飽了就好好睡一覺,到明日一早敬茶的時候,夫人總會放了他的。”
“所以他要跪上一夜?”如玉驚問道。
許媽媽揩了揩眼道:“他慣常跪慣了的,又是男子,能禁得住熬,這算不得什麼,二少奶奶您快睡吧。”
聽了這話,如玉又是一怔:什麼叫跪慣了的?
難道說張君在家裡,地位差到整天要跪?她問那許媽媽:“媽媽,白天在外頭我聽聞夫人說什麼尚公主的話,那是怎麼回事,你能否給我說道說道?”
許媽媽重又放下盤子道:“咱們皇帝有個嬌寵的小公主叫和悅公主的,今年有十五歲了。年初皇帝北征之前放下話來,說待回京之後,要替公主在永國府的兒子們中間擇個夫婿下降。夫人聽聞此事之後,便將二少爺的生辰八字都報到了內侍省,之後和悅公主的生母端妃便私底下放出話兒來,說公主青目於二少爺,也是想要私底下選定夫婿。這事兒雖外頭瞞着,咱們府裡卻是闔府皆知的。誰知二少爺不悶不哼就娶了少奶奶您回來,夫人之怒,可想而知。”
如玉此時才亂了腦子,也終於明白爲何婆婆區氏要發那麼大的怒氣了。皇帝家的公主,一般人削尖了頭都爭不到,張君卻爲了娶她而放棄公主。她心中一嘆,又問許媽媽:“這尚公主的事情,是什麼時候定下來的,欽澤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她最怕的是張君原來不知道,如今乍乍然知道此事,只怕要悔她而再娶公主。那她一路跟着他到京城,又有個什麼意思。
許媽媽道:“二少爺前腳被貶,後腳宮裡就放出風來了。夫人還特此派外院的小廝柳生一路追到秦州府去,就是跟二少爺通氣兒。”
那柳生如玉是見過的。柳生到陳家村只呆得幾刻鐘,都未歇夜就走了,而當天夜裡,張君提議要娶她,並且還送了自家的族譜與寫好生辰八字的婚書給她。他是在明知道公主要下降的情況下娶的她,究竟是爲了什麼?果真是因爲喜歡或者愛?
想到此,如玉竟脫口呀了一聲,雖還爲張君擔心,但心裡也是止不住的歡喜。暗道:他嘴上不說,心裡卻還是有我的。
這夜她睡的並不踏實,半夜終於睡着了,夢中卻是叫那秦越扼着喉嚨,一把匕首剁下來,一身冷汗中驚醒,覺得身畔似有風絲擦過,側耳聽了片刻,卻只聽到許媽媽在外屋一聲清咳,遂又放寬心睡着了。
次日一早,果然五更不到周昭就來了。夏日的五更天已經大亮,周昭帶着四個小丫頭進門,還有兩個婆子,頓時淨面的淨面,梳頭的梳頭,不一陣兒功夫就將昨日那套正紅色的緞面褙子併紗擺紅裙替她穿上,再襯幾樣金玉首飾。周照仍將那串天珠親手替她環掛在脖子上,站遠打量了一番道:“你們在外倉促行婚禮,如今不是正日子,也只能這樣了。”
她話音才落,忽而簾子打起。周昭應聲回頭,如玉亦擡頭,便見張君仍還是昨日的衣服,一臉青青的胡茬,頭髮凌亂,人卻還精神,他顯然也有些意外,盯着如玉看了許久,眸子深而溫和,不進,也不退,就那麼站着。
梳頭的婆子輕笑一聲:“二公子怕是看新婦太漂亮,看呆了!”
張君確實是看呆了。他從陳家村初見到她,再到把她帶出村子,那怕是丟在西京一個月後重新回去,見到她換了身新衣時,也沒有過此刻一樣的震撼。
並不是容貌,除了容貌之外當還有別的東西,她叫一襲紅衣襯着,金玉滿頭,耳綴明珠,脖子上還掛着一串天珠,手上挎着深潭碧的環子。這最挑人的各種亮色相撞在一起,最俗氣的東西交混在一起,世間少有婦人可以駕馭。可飾在她身上,便是混然天成的雍容華貴。
氣質這種東西,似乎是天生的,骨子裡帶的。周昭是美人,清清落落的美人,所以一襲薄紗便如天人,可她也壓不住這又豔又正的紅,與滿頭琳琅的金玉。
張君緩緩退出屋子,在門上停了片刻,回頭道:“你們先去,我換件衣服就來。”
天已經放了亮,從昨日一清早那來時的路一路走到外院正堂,便是今日要見禮的地方。其實從昨天一早進家門,如玉沒想過能這樣輕鬆進國公府的大門。
外院正廳中此時還無人,肅朗齊整的大殿中堂爲一幅蛟龍出海圖,兩邊仍是李陽冰的金文對聯,下面是紫檀木雙翹邊的大條案,案上居中一鼎,下面兩隻紫檀太師椅,再往前,便是一溜十六隻紫檀木交椅。這大廳裡空空蕩蕩,周昭肅面站在如玉身邊,如玉以爲她或者是要提點自己些什麼,卻不想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環腹定定的站着。
兩府有幾位姑娘,但都還小,由婆子丫頭們跟着,遠遠站在後面。
終於四兒子張仕兩口子來了,再接着老夫人帶着隔壁一府區氏的妯娌楊氏,並膝下兩個女兒,一個兒媳婦也來了,過不得片刻,張登自己從後面冷着臉進了大廳,與老母親並肩坐了,拉着臉左右四顧,見唯有三子張誠與夫人區氏未至,拉着上臉不再說話。
未幾張君終於進來,他換了件白衽平素紋的正紅色直裰,襯的面嫩如玉,鋒眉星眸,鼻懸而脣毅,修挺如竹的身段,進得門來先遙拜過老祖母與父親,這才站到了張仕身邊。這府裡的弟兄四個,張震是世子,自幼跟着永國公張登殺伐在外,如玉在西京時聽得他的名號已是如雷貫耳。
除了張君,理當還有個庶子,再下來纔是張仕。
張仕面圓,略有點女氣的喜相,人看着有些木訥,沒有張君這樣的好氣度。剩下的就是那個庶子張誠如玉還未見着。一堂的主僕屏息待着,在張登一聲重咳中區氏終於進了門,到中間兩溜交椅中那頭一把上坐下,臉上仍還拉着濃霜。
周昭示意如玉上前,自己也是親陪着,先到老夫人並張登面前敬過茶,再到區氏面前,區氏冷瞭如玉足足有一刻鐘,這才擺了擺手,示意身後的丫頭把茶接了,卻是一樣東西都不打算賞給這新來的兒媳婦。再接下來到了隔壁府的楊氏時,周昭便親自提點叫法,也是要如玉把這些人都認下來。
門外忽而一聲清咳,清晨新升起的朝陽亦自門外灑進來,一個穿着寬袖廣身白衣,環束白玉腰圍的年輕男子自廳外走了進來。
如玉已經見過府中諸位長輩,正與平輩的妯娌們相見着,聽聲回頭,心中大叫一聲天殺的,那人哪是什麼秦越,他是這永國公府的庶子,張君的三弟張誠,張欽越。
這就難怪他無論聲音還是相貌,皆與張君有些說不出來的像意了。如玉穩穩站着,聽周昭提醒,才穩步走到圈椅後的空庭處,與蔡香晚站到了一處。
張誠站到對面,與張君並肩,只差一天出生的兄弟兩,一樣的眉眼,一樣的容貌,只是一個氣質清冷,一個溫潤如玉。一個略帶棱角有些滄桑,另一個卻是漂亮到勝殊世間的女子。此時再恍惚看,張君一臉凝肅,而張誠眉目溫和,倒叫如玉有些錯覺,那陳家村自己頭一日初見的該是張誠纔對。
她頭一日見到的張君,恰就是今日張誠的眉目,神色與模樣兒。
廳中坐着的,站着的,滿滿一屋子的人,彼此呼吸相聞間,連落針的聲音也無。
“二哥你可知道,二嫂昨日吐了我個滿懷!”張誠兩隻桃花眼中滿浮着騰騰殺氣盯着如玉的臉,話卻是對張君說的。
張君臉上神色一變,目光也掃了過來。隔着滿坐的長輩,這弟兄倆的目光,皆在如玉身上。如玉看一眼張誠,想起他身上那股子香味,胸中便是一陣嘔逆,而張誠隨着她的面色也是一臉複雜表情,忍得幾忍終於轉身走了。
張誠一走,老夫人隨即也起身,區氏便也起身甩着帕子走了。這一屋子的人四散走完,如玉非但一口氣沒鬆,還給吊提了起來。
張誠是這國公府的三少爺,卻與瑞王私下勾結,幹着裡通敵國的勾當。而他哥哥張君,卻是一力相助太子,想要把瑞王給壓下去。這年齡只差一天的兩兄弟,表面上仍還親和一家,私底下卻已經投誠到了朝中兩派勢力門下。
當日如玉正是因爲張誠的聲音太像張君,纔會誤認,又因爲好奇心的驅使打開了那封信,心以爲能幫張君的大忙,從而偷了那封信,然後才惹上的張誠。
張誠那夜匕首剁到牀板裡的時候,應當是下了狠心要殺她的,那本法典叫他想奇貨可居,於是叫她有可趁之機,扣着咽喉將滿胃的東西吐了他個滿懷,也趁此才能逃走。
她因爲怕張君又要懷疑自己在外偷漢,所以隱瞞了在西京擺攤兒,本想換個法子將那封信的事兒說出來。誰知冤家路窄,於一府中就碰上了那挨千刀的張誠。
如玉暗暗計量着如何向張君坦誠西京事兒,已經到了靜心齋門上。
早晨闔府的見禮不算什麼,這纔到了區氏要好好揉搓這個鄉野出身,自薦枕蓆睡了自己傻兒子的小寡婦的時候。她從昨天一直氣到今天,自己把自己氣的發抖,此時猶還憤憤個不平,自己在前廳坐着,兩邊四個胖壯嬤嬤,一溜兒七八個小丫頭,俱等着要給如玉個下馬威。
三個兒媳婦迎門進屋,便聽區氏吩咐道:“老大媳婦回去養胎去,老四媳婦去趟帳房,把今兒早上內院和外院的交接銀子兌兌!”
支走這兩個,一瞬時就只剩下如玉一個了。她早起不過喝了一盞溫水,此時腹中猶還空空。但既是做了人家媳婦,此時按理該是要先伏侍婆婆用早飯的。果不其然,片刻間早飯端了上來。扈媽媽見如玉猶還站着,笑道:“二少奶奶快坐下一起吃,何必如此客氣!”
如玉一聽這話是要拿筐裝自己,如此淺顯的挑釁自然不會上當。她兩步走到區氏面前,叉腰福禮問道:“母親要在那一處用早飯?”
區氏斜掃瞭如玉一眼:“就在這裡吃。”
如玉在西京時,着那劉嬤嬤教過宮裡貴妃們用餐的規儀,還曾伏侍着劉嬤嬤操練過幾回,此時她又有些感謝張誠,若不是他臊皮的她擺不成攤子,逼着她無事可幹,她怕還想不到要學規儀這回事兒。
一餐早飯伺候着吃完,區氏竟未曾挑出毛病來。無故就無法發難,她低眉瞥得一雙天足,心中越發惱怒,遂轉身走進了東邊次間,坐到了窗臺上,拿起家裡內院的賬本翻了起來。既婆婆不發話,如玉理應便是要在這裡站着立規矩的。
她暗道只怕今日這規矩要立上一天去,便聽外面急促促一陣腳步聲,來人連門都不進,直接在窗下喜聲叫道:“夫人,咱們舅家表少爺進京來了。”
區氏乍聽了這話,扔了賬本問道:“可是從瓜州來的?快叫他進來!”
她此時白如玉一眼,那扈媽媽隨即補道:“二少奶奶,先回去吧。”
如玉雖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卻也如蒙大赫般退了出來,一路往竹外軒去。沿路碰上幾個小丫頭,見了她也是皆要斂禮叫聲二少奶奶。如玉才過了蜂腰橋,眼看着竹外軒在望,相隔兩個院子的小夾巷裡忽而伸出一隻手,一把將她拽進去就壓到了牆上。
如玉但凡聞着張誠身上那股子香味兒,胃裡那泛嘔的小蟲兒便開始鬧騰。她早起未吃飯,此時滿肚子唯有苦膽往外泛着。偏張誠離的太近,那香味薰的她整個胃都往外突突。如玉捂着脣躬腰一身嘔,便見張誠往後退了兩步,秀眉微翹,扇尖輕點着她的鼻子:“玉兒,你若再敢吐一回,我今日就讓你將我這件衣服都吃到肚子裡頭去。”
如玉腹中本無物,此時想吐也吐不出來。她怕張誠是要來殺自己,咬牙切齒了半天道:“這可果真是冤家路窄,你現在可殺不得我,你裡通敵國那些事兒,我早告訴了你二哥,但凡你將我殺在這裡,今晚他回來必然也要宰了你。”
“你沒有。”張誠搖頭,那扇柄沿如玉的鼻頭滑到脣邊時點了點,滑到她下巴上輕輕勾擡她的下巴,一雙桃花泛泛的眼中滿是嘲諷:“非但沒有,我還得謝謝你當初私藏了那封信,否則今兒我們兄弟才真要相殺一回。”
他這意思是自己當初藏了信反而是幫了他?如玉伸手拂落扇柄,轉身要往外走,隨即又叫張誠壓在牆上:“張君就是你嘴裡那個冤家,是與不是?”
如玉這回是真沒忍住,才張了嘴,一口黃水便吐到了張誠身上。她自己都不敢置信,張君那是什麼冤家,這張誠纔是她的冤家,見一回吐一回。
如玉捂着脣往後退了兩步,慌慌亂亂解釋道:“實在是你身上那香味太過濃烈,薰的我忍不住要吐,我在別人面前,可從來不這樣兒的。”
這已經是第三回了。張誠眼睜睜看着如玉轉身進了竹外軒,提着滿身的黃湯蹣跚着腳步走進常靜軒,見有兩個丫頭迎了出來,站在院中閉眼頓了幾頓,緩緩睜開眼道:“把屋子裡所有的香塔、香篆、香粉、香丸香膏並香囊香枕都給我拿到後院焚了,焚的乾乾淨淨。”
*
如玉回到竹外軒,坐在那起居室中兩手支着面頰如等主人的小狗般等了好半天,直到日頭快落西山時,才見換了深青色直裰的張君自院外走了進來。她幾乎是一躍而起,迎到屋門外又叫他抱了進來。
屋子裡的新漆味仍還十分的重。張君環顧於頂,果見這牀榫卯皆是嚴絲合縫的密實,縱深當比六尺還多,兩邊有簾,下面有抽屜可隨時取用,牀尾有櫃可置物。他壓着如玉,支肘問道:“昨夜你一人睡在這裡?”
如玉輕怨:“漆味太重,薰的我到今日都不舒服。”
果真漆味有些重。少年夫妻,除了牀,仍還是牀最受用。張君轉身仰面躺了又問:“早晨到母親那裡,她可有爲難你?”
如玉十分得意的比劃道:“她叫我替她佈菜,大約我做的總不算壞,至少四個老嬤嬤在旁站着也沒挑出毛病來。”
張君又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如玉道:“用完早飯大約過了一刻鐘,外面報說舅家表少爺來了,於是我才能得脫偷空回來。”
兩人轉眼相對,皆是十分狹促的笑:無論如何,這門總算是進了,二少奶奶的名頭,也是佔住了。如玉想了許久,纔要問自己盤算一夜的話:“好好兒的天家要尚公主給你,你爲何不肯要,非得要娶我這麼個鄉婦。”
張君側眸盯着如玉,眼角先泛起微微一浮桃花,輕聲道:“你猜。”
如玉看他這一笑,又想起張誠來,心中猛得索然無趣,遂搖頭道:“猜不着。”
張君骨瘦而皮薄的一隻手自如玉胳膊上一路往下走着,此時仍還興意盎然,他盯着如玉的眼睛,啞聲問道:“你猜我昨夜跪在院子裡時,心裡想的是什麼?”
如玉抓住他那隻手,拂掉,問道:“想的什麼?”
張君聞着如玉身上自來那股子暖膩香濃的桂花氣息,腦子早遊移到了她的身上,她整個人經過在西京的息養,白膩如脂,軟似無物,此時就隱在那一襲紅衣中。面色較之原來更加細膩,透如瓷胎,綿似澄泥硯。
這小婦人的身體,是能解他此生渴旱唯一的良藥。他湊脣在如玉耳邊,仍是啞聲:“我在想,好容易到了家,有一張六尺寬的大牀,不會抖,不會搖,不會吱吱叫,只要我能進這院子,定要好好搬弄上一整夜,必得你一夜下不了牀纔好。”
如玉呀的一聲,輕聲罵道:“你腦子裡怎的淨想這些下流東西?”
張君已經壓了上來,覆脣來吃如玉脣上的口脂。如玉叫他舌頭相挑着,心頭那股嘔膩纔算徹底被壓了下去。她以爲張君果真由心愛着自己,自已也是由心愛着他,天下間的有情人,並不是人人都能終成眷屬,更何況這男子還是拒了公主的親事娶的她。如玉喜歡張君身上這清清正正的味道,愛他的眉眼,愛他的性子,她雙手撫着他的臉,竭力將他推遠,自己面紅心熱氣喘噓噓,好容易才收攝了心神:“欽澤,我得跟你說件事兒!”
張君埋頭在她耳畔細而慢的輕啄:“水都流成這樣,有什麼話等我完了事再說。”
如玉連連往後退着,退到牀角才說道:“是在西京時候的事情,我必得要告訴你,你也不能發急怒,要聽我慢慢將它說完……”
她話音還未落,便聽院外一個女子的聲音:“二少奶奶可在否!”
白日宣淫,這樣的事情在普通人家也是要避諱的。如玉猛得翻坐起來,雖還不能適應這稱呼,卻也答道:“我在,何事?”
進廳屋的是一個穿着水紅小襖的小婢子,挑眉鳳眼,紅脣若漆,手裡端着一隻黑底紅面覆緞面的盤子:“奴婢是隔壁三少爺院裡的丫頭玉兒,三少爺聽聞昨日是二少奶奶的生辰,特奉了份禮物,以示昨日衝撞二少奶奶之禮。他還要奴婢帶話給二少奶奶,叫您莫要怪罪於他,改日他再親自向您賠罪。”
前天在西京時,如玉也是爲了想要搏一點兒張誠那索命鬼的憐憫,纔會謊稱昨天是自己的生辰。她不過隨口一說,誰知他竟還記得。張君纔剛進門,她正準備要坦陳這一個月西京的所有事情,他就派人來了。
如玉挑起緞面,下面擺着幾樣口脂,面脂等物,皆是在西京的時候他送,而她不肯收砸在門外的。還有一幅她所繪的工筆,她翻開,竟是一幅她自己的小像。
如玉在那黃娘子家閒着無聊時,除了給黃娘子,餘娘子,豆漿娘子等人畫過小像之外,也曾自己對鏡描摹過幾幅。她走的急,走的時候來不急拿全扔在黃娘子家。看來張誠是把那些東西全都收回來了。
玉兒挑眉輕聲道:“三少爺說了,這樣兒的東西,他那裡還有許多,若是二少奶奶喜歡,他隨時送過來兩樣。
另,這個時辰,只怕大房和四房的兩位少奶奶都得去問安了,您是否也要去?”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如玉接過盤子,閉眼穩着心裡的怒氣。她在西京時扔下東西可不少,還有幾件從渭河縣穿來的小衣來不及收整,皆在牀頭的櫃子裡放着。若是張誠將那些東西拿出來抹黑她,那就算張君肯信她是被逼的,失貞的罪名也抹不去。
如玉正暗罵着自己當時不該自作聰明去拿那份信,平白惹出這麼多麻煩來,便見張君撩了簾子出來,問道:“欽越送的什麼東西?”
如玉撩緞面的時候順勢將那宣紙藏了,指着些胭粉道:“是些胭脂水粉。”
作者有話要說: 小里正:什麼?如玉有事瞞着我?那可真是太好了,她心裡有愧,就不敢丟下我走啦,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