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日光明媚,春光已濃,滿城盎然。
周家,周夫人的屋子裡濟濟滿堂,大大小小的女子們在由家裡的裁衣量衣做夏裝。
被女兒們擁簇的周夫人春困漸消,依着憑几聽屋內鶯聲燕語。
“老爺此時應該已經到了江州了吧?”她和身邊的僕婦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僕婦點頭。
“算着日子到了。”她說道,“只是回程怕是沒那麼快。”
要錢的事自然少不得一番撕扯。
“誰怕誰,我周家女兒的嫁妝,說破天他程家也留不得。”周夫人說道。
“只是夫人,他家的女兒,嫁不嫁的,還是他們說了算的。”僕婦提醒說道,“老爺肯定要費一番口舌。”
“嫁不嫁他們說了算?那他們胡亂將嬌嬌兒嫁了,我們還不幹呢,當我們親孃舅是死的嗎?”。周夫人哼聲說道。
總之這一番少不得好好撕扯,誰也別想白佔了便宜。
“要是跟秦家成了就好了,直接庚帖拿過去,看他們還能說什麼!”周夫人嘆口氣,想到秦家的事就難忍氣惱。
“夫人。”僕婦忙給她順氣,一面笑道,“沒了秦家,還有別的人家,夫人放出話去,就憑咱們嬌嬌兒那起死回生的技藝,還愁沒人求嗎?”。
“起死回生?”周夫人哼了聲,“也不知是不是江郎才盡了。”
算起來已經過去兩個月了,這個稱病不接診的程娘子依舊毫無動靜。
“是不是盡了都無關緊要,陳老太爺童內翰是被她治好的事明擺着誰也不能否認。”僕婦笑道。
單靠這兩個人情關係。就足以讓很多人家考慮聯姻了。
周夫人點點頭。
“這個外甥女古怪。我真不想管她的事。”她說道。吐口氣,“可是,我不管,誰還管?有什麼辦法,打斷骨頭連着筋,罷了罷了,都是上輩子欠的債,我還她就是。”
“夫人心善。”僕婦笑着恭維道。
真要算京中熟識的有什麼合適人家。量完衣裳的女兒們涌過來。
“母親,我們什麼時候去普修寺拜佛?”一個女兒帶着幾分期盼問道。
周夫人笑了。
“是拜佛還是吃素齋?”她問道。
女兒們也都笑了。
“母親,禮佛和素齋兩不誤嘛。”她們唧唧喳喳說道,圍住周夫人。
“不用急,你哥哥已經從普修寺買了幾斤釀豆腐讓回來了,今日咱們家就吃。”周夫人笑道。
女兒們高興不已。
“如今城中做豆腐的人家也有了,只是都不如這普修寺的好。”
“不是普修寺好,是那太平豆腐好。”
“這麼好的豆腐,竟然只有普修寺和太平居有,偏偏不是人多擠不上就是太遠了來去麻煩。真是愁人,怎的不多幾家賣?”
“人家當初太平居說了就是專爲佛祖做的供奉。自然不會給了別家。”
“這太平居也太傻了吧,哪有有錢不掙的?”
“哎,說起太平居,我聽六郎說,好像是那傻子開的…”
這話響起,屋中頓時靜下來。
說話的人陡然成爲衆人焦點,也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太平居,是那江州傻兒的?”姐妹問道。
程嬌娘的?
周夫人坐正身子,看向女兒。
“你說什麼?”她問道。
那女兒有些不安。
“我,我恍惚聽六郎說了句,也不知道真假。”她說道。
屋內人對視一眼。
怎麼會?
“六郎呢?”周夫人問道。
“夫人您忘了,六郎和秦郎君約去普修寺了。”僕婦低聲提醒道。
雖然廂房裡沒有燃着香,但鼻息間還是有檀香纏繞。
秦郎君用勺子舀了塊釀豆腐入口,臉上滿是讚歎。
“看來這太平豆腐的確有獨門的秘方,城中做出的豆腐不少,還是犯苦,做不來這種嫩滑。”他說道,“普修寺這次又勝過且停寺了。”
且停寺是幾代繁華始終在僧錄司掛名的百年大廟宇,成名才幾十年的普修寺雖然也成爲皇家寺院,但到底底蘊不如,直到明海禪師獨創禪茶法,這才名氣略勝且停寺。
卻不想年前且停寺無名人提筆留下新體字,引得好字之人觀摩,一時且停寺風頭大勝,不過如今普修寺又推出新一味豆腐新素齋,普修寺的香油錢短短月餘已經瘋漲。
週六郎坐在秦十三對面,面前擺着的碗筷沒有動。
“太平居是她的?”他問道。
“那太平居的東家咱們不是見了嗎?你難道不認得了?”秦十三笑道。
太平居日漸名盛,他們二人自然也慕名而去,沒想到在那裡竟然看到了徐茂修兄弟,酒樓茶肆商鋪都是由東家僱傭掌櫃的打理,所屬的東家本人則很少露面,甚至某些商家背後小東家大東家層層隱藏。
“也許他們就是在那裡做工混飯。”週六郎悶聲說道。
秦十三哈哈笑了。
“你見過那樣做工混飯的?”他問道。
當日徐茂修等弟兄只在後院走動而過,如果不是週六郎心不在焉從窗中看出去,還不會見到。
那徐茂修乍一看都沒認出來,二十多歲的男子收拾乾乾淨淨,身材高大,站在院中,跟兩個夥計說話。
簡單的幾句話,但那兩個夥計的恭敬態度,以及徐茂修那不經意做主掌控的氣勢都一眼便明。
“原來這段,她早出晚歸忙的是這個。”秦十三接着說道,“一個女子家不容易,還好有這些人可用。”
可是。她明明不是一個人。她有親族。有親族。
週六郎攥的筷子咯吱響。
“該用誰,怎麼用,她自己心裡清楚,既非賭氣,也非無情。”秦十三伸手敲敲桌子,提醒他說道,“你們就不要自作多情庸人自擾。”
週六郎頹然喪氣。
“能千里獨身歸家,經營一個小小的酒樓。對她來說算什麼大事。”秦十三笑道。
“京中居大不易。”週六郎沉默一刻說道,“人心險惡,創業容易守業難。”
秦十三笑了。
“等難的時候,你們周家看得見就好。”他說道,“容易的時候,就別看了。”
這個女人最能惹麻煩。
一個起死回生之術就能折騰出非必死之人不治,如今有了太平居還有這太平豆腐,還不定掀起什麼麻煩呢。
“但願我們永遠不用看到。”週六郎悶聲說道。
春末夏初,已經有些熱氣,車簾換成竹簾。隨着行駛風帶來涼爽。
未到太平居前,便看到門前車馬濟濟。廳堂窗邊捲起的竹簾,可以看到其內滿座的人,二樓爲包廂,有的窗簾捲起有的放下,但可以猜想其上也必然坐滿了人,因爲還有很多人站在門外。
“客官,小店客滿,您看您是受累再尋一家,還是在此等候?等候的話只怕要半個時辰左右。”
馬車駛過,聽到店夥計帶着歉意的笑對新來的客人說道。
“這位客官,您要是等候的話,我們這裡供有茶點。”
除了來吃飯的人,旁邊也有好些人在忙碌,進進出出。
馬車從側面進入酒樓後。
酒樓左右已經圍起了一大片,堆滿了磚瓦木料。
大路上又有兩輛車奔來後院,負責採買的幾個男人隨之出來查看。
食肆前後忙而不亂,喧囂而不嘈雜。
後院裡已經隔成兩個院子,一邊廚房雜工所用,另一邊便是孫才的豆腐坊。
相比於前邊的熱鬧,因爲涉及保密方技的豆腐坊這邊則禁止人隨意進出而安靜很多。
“再蓋幾間房子,新來的夥計們就夠住了,還有庫房也能寬鬆些,另還要修整下車馬間,車馬越來越多,免得擠在一起踢打。”徐茂修說道,一面看向身前幾步外的程嬌娘。
小銀梳束髮垂後,穿着素黑衣裙,紮起長袖的程嬌娘鬆開了弓弦。
嗡的一聲,一支長箭離弦,擦着十幾步外的草靶子飛出去落在地上,地上還散落着四五支長箭。
從豆腐坊裡看出來的孫才鬆口氣。
還是躲進屋子裡來安全。
“哥哥安排就是。”程嬌娘說道,一面伸手。
徐茂修從一旁抽出一支箭走上前幾步遞過去,看着程嬌娘再次搭弓。
站得近可以看到這女子繃起的小臉,束起的袖子下雙手骨節突起。
她的視線專注看向草靶,身子站直穩穩。
嗡的一聲,一支箭再次離弦而出,這一次射中了草靶子,雖然只是邊際。
“啊!娘子好厲害!”
婢女高興的撫掌,恨不得跳起來歡呼雀躍。
話音未落,草靶上的箭搖搖晃晃幾下掉了下來。
“那娘子也是好厲害。”婢女接着喊道。
程嬌娘微微一笑,垂下持弓的手。
“東家妹妹乾乾淨淨的小姑娘怎麼愛玩這個?”孫才旁邊的一個小工笑嘻嘻的說道,一面踮腳往外看。
隨着時日,伴着普修寺素齋豆腐的大熱,太平居也逐漸名盛,單靠徐茂修兄弟招呼客人已經不夠了。
如今太平居新招了夥計,孫才的豆腐坊因爲供應量大也招了三個小工,日夜輪換不休,如今豆腐做法倒不爲奇,很多地方也來時售賣,但能做出太平豆腐這般嫩滑無澀苦的,只有太平居。
招工打下手,但最重要的步驟死死的唯一的捏在孫才的手裡,可以篤定就算是閻王爺也休想撬開他的嘴,自己如果留不住,大不了一死,別人也休想得到。
孫才瞪了那小工一眼。
“東家妹妹是你看的嗎?快去磨豆漿。”他呵斥道。
從前給師父師兄弟當牛做嗎被別人胡來呵斥的孫才,如今也成了坐着對別人胡來喝去的人了,手握秘技。身閒心輕。拿的錢還是大大的多。這才幾日,孫才家中那破草房已經要翻新了,等到房子蓋好了,說親的也就要踏破門檻……
孫才嘿嘿笑了。
小工吐吐舌頭忙去幹活,不再理會時不時傻笑的師父。
孫纔再看向窗外,那個俊俏的婢女笑吟吟的拿着蔥綠的汗巾子給那小娘子擦試,一擡手,春衫薄鬆的袖子褪下來。露出白嫩的手腕,孫才頓時瞪大眼湊近窗戶看的錯眼不眨。
東家妹妹看不得,俏丫頭總能看一看吧。
程嬌娘將弓箭遞出去,徐茂修自然的伸手接過,也抽出一支箭,帶着幾分輕鬆隨意,身板不動,擡手搭弓拉弦。
嗡的一聲,長箭帶着比方纔尖利的呼嘯穩穩的射中靶心。
“君子六藝,哥哥這箭術想必是讀書時打下的底子。”程嬌娘說道。
徐茂修笑着點頭。
“年少不懂事一心想着成爲君子。樣樣皆通,結果忘了天資。最後反而樣樣不成。”他說道,一面遲疑一下,“妹妹底子好,只是氣力還不足,再練一段必然精進。”
如今男兒讀書騎馬射箭皆要學,所以精通也不以爲怪,只是女子們更精於琴棋書畫女紅,這騎馬射箭學的人不多。
這個底子哪裡打來的?
程嬌娘回頭看着草靶,日光下紅心上徐茂修射上的箭有些爍爍刺目。
也僅僅是刺目而已,除了初來京城寺中題壁以及下雪時的心悸外,這麼長時間她再沒有其他的觸動記憶的感覺。
身體恢復,說話也大爲好轉,心卻始終不見。
徐茂修輕咳一聲,程嬌娘看過來。
“夏日到了,該添置衣衫了。”他說道,一面拿出一個錢袋遞給婢女,“妹妹費心給我們賣來。”
不似當初被贈新衣時的惶恐,而是還敢開口主動要新衣,還如同長輩一般隨手給錢。
“這些錢,妹妹拿着貼補家用吧。”徐茂修說道。
婢女噗哧笑了,看着徐茂修故作長兄的神態,但這纔是兄長應該有的樣子,他是方纔看到娘子似失神所以在安慰娘子吧。
“是,多謝郎君。”她施禮說道,伸手接過錢。
順着這個話題,婢女又說出一些衣裳布料樣子,引着二人討論一番。
“哥哥們這裡忙,我就不打擾了。”程嬌娘說道。
徐茂修親自送到門外。
“這裡人多你別常來,有要緊事我會回家去和你說,有事你讓人隨時來叫我。”他一面叮囑道。
程嬌娘點頭,然後見徐茂修眉頭一皺,看向一個方向,她跟着看去,見一個婦人有些慌張的正從後門往店內走,在她身後跟着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娘子還記得嗎?”。婢女低聲說道,“那便是李大勺的媳婦。”
“阿宋嫂,你再想想…”
那女人含笑說道,伸手去拉李大勺的媳婦。
“你過來我再和你說兩句話……”
李大勺媳婦孃家姓宋,年輕時稱呼爲宋家娘子,嫁人了冠以夫姓爲李宋娘子,年輕時日常稱呼爲阿宋嫂,等老了就成了阿宋婆。
阿宋嫂面色驚恐,忙避開她的手。
“我,我和你們沒什麼好說的,你,你們快走吧…”她慌張說道。
“怎麼了?”
徐茂修走過來幾步問道。
看到徐茂修,阿宋嫂面色更加驚恐。
“沒,沒,沒事,東家,我,我給他爹送些東西。”她結結巴巴說道,說完不待徐茂修說話,調頭就慌張進去了。
徐茂修微微皺眉,目光落在那男人和女人身上。
他出面明明是爲了給阿宋嫂解圍,結果受驚反而是阿宋嫂,本該受驚的兩人卻神態坦然,還帶着幾分倨傲不屑看過來。
過度結束了,明天也要恢復雙更了,對不住正是在掙榜求票的時候,別人都奮力更新的時候,我這裡慢悠悠的單更,多謝大家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