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簽證已到期,我必須回國辦好英國的簽證再過去。這一週折就又是一個月,才終於踏上去往英國的路。
按照韓靜雪給我的地址,要先乘飛機到倫敦,再轉機,然後搭上兩天兩夜的火車纔去到那個小鄉鎮。那是一家很大的療養院,韓靜雪只給我地址,並沒有告訴我該在哪幢樓哪個房間。不過沒關係,既然都已經找到了這裡,總能問到的。
可我忽略了這家療養院的隱密性,在我提供“周瑜”的名字沒查到信息後,工作人員就對我起了警惕心,不肯再爲我調動客戶的檔案去查了。
我只能盲目地在院內尋找,但連續找了三天也沒找到人。
是先被我發現了周亮,然後尾隨他才找到的。那是在療養院的一個角落裡,隔着微遠的距離我看見了周瑜,當時他坐在輪椅裡,身邊坐着一個面容姣好的女人。
兩個人說話時眉眼中都含着笑意,姿態親膩。
我看了好一會才擡步朝那邊而走,卻被一道身影擋住,是周亮。
周亮一臉陰婺地看着我質問:“你怎麼來了?”
“我想見他。”我直接陳述自己所行的目的。
“見他?”周亮嘲弄而笑,“賈如,你是覺得你還害老三不夠嗎?”
心頭頓了頓,同樣的話周念也對我說過,既然來找人,也早有意料到周家人對我的態度。所以我默了片刻後說:“如果周公瑾真的因爲我而有什麼不好了,那麼我一定會照顧他一輩子。但是周亮,當時你是在現場的,你親眼目睹了他最後的情形,別人都會阻止,難道連你也要阻止我跟他在一起嗎?”
周家之中,數週亮脾性最捉摸不定,可他也是唯一肯站在我這邊的人。
然而此時周亮卻依舊不肯讓步,難得見他臉上面無表情,他說:“賈如,你回去吧,老三不會見你的。”
我說:“如果這是周公瑾的意思,那就讓他來與我說。”
“周公瑾?”周亮諷涼而笑,“你口中的周公瑾已經爲了救你被車撞死了,活下來的這個叫周瑜,你死了這心吧,這世上再沒有周公瑾這個人。”
我不懂他的意思,眼中浮上疑惑,周公瑾與周瑜不就是同一個人嗎?
“你是想說他失憶那件事?但是最後他昏迷時不是已經記起我了?”就算沒記起來也不要緊,他依然是我的周公瑾。
周亮的眼中突然露出痛色來:“賈如,我媽死了。”
我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媽那次倒下後就沒再起得來,哪怕我跟老大竭盡全力將她帶回美國醫治也沒有用。她臨終前拉着老頭子的手,說了一個我們全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什麼秘密?”隱約感覺這個秘密與周瑜有關。
“我們一直以爲小姨是瘋了,其實並不是。小姨是患的一種病,那病我們的外公也有,就是到了一定年齡會神智錯亂。小姨在受了刺激回來後,這病就起來了,外婆怕小姨神志不清走失了便將她關了起來。本來太后以爲這病算是過去了,可沒料老三上次失憶便是前兆,所以太后強烈要求帶老三回美國看腦科醫生,她不想老三再像當年的小姨一般從此瘋瘋癲癲。哪料沒等到去美國老三便又出事了,他這次腦袋受了重創,徹徹底底的一個人都不記得了,我們試圖讓他回憶,可他一接觸到曾經熟悉的東西就頭痛欲裂,連我跟老大都難靠近他。”
我鈍鈍地聽着,想不去相信,可是周亮不可能拿他母親的生死來騙我。
張了張口,卻連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周亮見狀又道:“賈如,你跟老三之間隔了我媽的命,他記起來了便生不如死,他記不起來,便將你徹徹底底忘記。你是要他記起來還是記不起來?”
我……不知道。
心心念念只想找到他,不管他是什麼狀況,哪怕殘疾了我都有考慮過,唯獨沒考慮過眼前這種情形。原本他就算失憶了也不要緊,甚至可以不用他想起我,就讓我帶他回國,從此陪着他不離不棄。
可現在不單是失憶這麼簡單,等於說是他的生理機能在排斥將過去記起來,以致於至親的人都不能靠近。我問周亮,這種情形他要如何與周瑜溝通?
周亮苦笑着指了指那邊的女人,“看見她沒?她是唯一能被老三同意靠近的人,也只能通過她得知他的需求了。不過現在的老三又何來需求?他就像垂垂等死的老人。”
“你胡說!”我怒聲呵斥,不願聽人如此說他。
周亮卻道:“你可以不信我,看你走過去時他會是什麼反應。”
我當真走過去了,哪怕周亮說到如此我依然不信。
可當我越走越近時,腳下卻不禁慢了下來,我居然在害怕。周瑜身邊的那個女人先看見了我,她站起身來,或許是周亮在我身後打了手勢,只見她低頭與周瑜說了句什麼便走開了。
來到周瑜背後幾米遠處,我看着他坐在輪椅裡的背影好久才輕喚出聲:“周公瑾。”
他沒有動,我走近了兩步又再揚高聲喚了一次,終於他聞聲迴轉頭來,目光落在我臉上時問:“你叫我什麼?”
周公瑾——
我看見他那眉宇越蹙越緊,臉上的表情一寸寸變成了痛苦,再後來便雙手抱住了頭埋進膝蓋中。見他如此本該立即衝上前去的,可我的雙腳猶如被釘在了原地,一步都挪不動。
直到他痛得滾在了地上,剛纔走開的女人急匆匆地跑回來,焦聲而喊:“Zhou,沒事了,你快別想了。”但聽這時周瑜錯亂模糊的語聲傳來:“你是誰?”
心尖猶如破開了一道口,血在汩汩而流。
手掌背後血紅的眼,直直地盯着我,一遍遍地嘶吼而問。
我慢慢退步,一點一點拉遠與他的距離,眼睛模糊了視線,也不想擡手擦去眼淚。因爲我怕看清了他痛苦無依的樣子!
周亮沒有說錯,痛不欲生。
周瑜在聽見我喚他“周公瑾”,在看見我時痛不欲生。
而我看他滾在地上如此痛苦時,也痛不欲生。
身後傳來周亮的詢聲:“現在你相信了嗎?我、老大、老爺子,幾曾敢靠近他?而且你一定不知道他每次這樣發作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形同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奄奄一息躺上至少一個禮拜。”
“不要再說了!”我喝斷了周亮,背轉過身不再去看那邊讓我心頭撕扯的一幕,用衣袖擦乾眼淚了後道:“我今天就會離開,從此再也不會踏上英國這片土,你滿意了嗎?”
周亮咧了咧嘴,“滿意。”
越過他,我大步而走,只聽見周亮的話飄散在風中——
賈如,從此天涯,互不相見。
故事到此處便也到尾聲了,我當天就離開了小鎮,輾轉坐車到大城市準備回國時卻病倒了。足足躺了半個月,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離開英國的時候我滿身落魄無依。
老媽看我獨自回來想問又不敢問,後來便也大約知道是什麼情形了。
棠晉聽完後沒有立即作出評論,依舊是將一杯茶推到我面前。我笑了笑,端起茶杯一口將之飲盡,棠晉挑了下眉,淺聲問:“你如今說起當初,爲何能這般平靜?”
“心裡頭平靜,自是不會再有情緒波動了。”
“你當真對他死了心,不再期待?”
我搖頭,坦言而道:“如果不期待,就也不會有巴山夜雨這家店了。只不過這種期待只是一種心頭執念,沒想過會實現,而當真的等來時,卻發現不是君歸來。”
“你覺得Zhou不是你要等的那人?”
我用指尖摩挲杯子上的紋路,輕聲說:“我等的人只叫周公瑾。”
突聽身後傳來乒乓碎響,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但身後是被一堵牆隔着,想必是隔壁的客人或服務員不小心砸了杯盤吧。
棠晉在短時間內很快理出了頭緒:“現在有兩個疑點,一是依照你所言Zhou應該將你完全忘記了,爲何他會回國來對你設局?二是他就算奪走了你的店,也不足以成爲力證讓法庭將撫養權宣判給他,是他還握有什麼把柄不成?”
既然連過往都告訴了他,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將之前周瑜與我攤牌時所言逐字逐句地告訴了棠晉。然後分析:“從表面來看,他至少在這幾年裡記起了許多事,不再對他家人排斥,知道他母親因何而死,甚至知道我是什麼人。只是……”
“只是缺少了對你的情?”棠晉接過我沒說出口的話。
我默然以對。
一個失憶的人,可以用恢復記憶來說。但周瑜不是失憶,而是得病。那次他帶我去見他小姨,我還暗中得意地以爲自己看穿了他小姨,認爲她是裝瘋的。事實上過去的她未必就忘了,但能記住的也會因神智而錯亂。
周瑜目前不像是神智錯亂,而是對我有恨。
他知道他甘願爲我而死,而我卻將他棄而不顧;他也知道他母親在那次事件中死去,並且歸咎於我。所以他像個修羅戰士一樣的回來,展開天羅地網對我報仇,他一切命中,知道我最在乎的不是巴山夜雨的店,而是米粒。
什麼是我最重要的,他就要奪走什麼。
誠如棠晉所言,周瑜或許早就記起了大部分以前的事,唯獨忘記了對我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