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爾布隆馬不停蹄的趕來侯府,卻被晾了好一陣子。正當快要壓抑不住怒火時,徐侯爺總算傳見。布爾布隆強抑怒火,暗道:大局爲重。我要忍!
會客的禮節倒很西式,兩張木沙發,中間隔着一個茶几,江寧侯彬彬有禮的親自相邀,請他與自己並排而坐。布爾布隆的情緒一下子緩和。要知道老外最講平等,可是以前求見滿清權貴,對方總是高高在上,給他們安排的座位往往低矮,對主人需要仰望。更傲慢一點的,甚至還要他們磕頭。要是不肯接受這種屈辱的禮節,那就長年累月都別想見着他們,什麼正事都辦不成,讓你空着急。實在避不過,他們甚至會找個倉庫、河灘之類的“非主流”場所與你相見,然後談個天氣、道個哈哈就算完工。這種無聊的細節摩擦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雙方的正常交流。如今看到這個情形,布爾布隆開始相信文翰的報告了。
他正在斟酌用詞,卻聽年輕的侯爺微微一笑,居然張口講了一串法語。
剎那之間布爾布隆有些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他立刻便是一陣狂喜。他身子前傾,忘形的一把抓住江寧侯的手臂,嘰裡呱啦一口氣足足說了半個鐘頭。這下子倒是輪到徐簡傻眼。他懂一點法語,是因在“前世”曾選法語爲二外,目的只是爲了泡妞。本來所知就不多,隔了多年不用,所剩的非常有限。這次還是事先做了功課,預擬了講稿,又找來通法語者請教,背熟之後纔拿出來賣弄。可布爾布隆張口就長篇大論,這廝口音重,詞彙又是十九世紀的風格,以徐簡的聽力水平,哪裡能弄得明白!
徐簡只好改成英語。他抱歉道:“布爾布隆先生,您要知道,在遠東,會一口典雅法語的人實在太不好找。而英國人卻是滿地都是。所以我的英語還可以,但法語就說得不怎麼地道。您的法語對我而言太過複雜,如果可以,我想跟您用英語交談!”
布爾布隆已經冷靜下來。他放開徐簡的手臂,迅速的組織了一下語言,改用英語說道:“對於這一點。本人非常的理解。要知道,討厭的英國人就象蒼蠅,總是飛得滿世界都是。他們不請自來,對一切可以吸舐的東西——不論是精美的菜餚還是骯髒的糞便——都是絕不放過!而我們法國人都是優雅的紳士,對於遠東的風俗以及這片土地上的統治者,我們法國人都是非常尊重而且願意與之和諧相處的!”
“哦,照布爾布隆先生的說法,法國人是爲尋求友誼而來?”徐簡顯得非常驚奇。
“正是如此!”布爾布隆斬釘截鐵,“只要侯爺能表現出足夠的誠意,而且給予法蘭西第二帝國以不亞於英國的待遇,您便將收穫法蘭西及我本人最最真摯的友誼!”
“這個恐怕辦不到!”徐簡一口回絕,“首先,英國人的收穫是與其付出相對應的。文翰勳爵在我及天國政府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象一個天使降臨於天京。他給了我需要的一切:外交承認,經濟技術的援助,武器彈藥船隻人員的供給,乃至直接出兵助我收復松江,又同意以其艦隊助防天京以下長江江面。這樣的付出,足以讓他們心安理得的獲取天國的回報。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諺語: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不知布爾布隆先生有無聽說?”
說到這裡,徐簡的態度漸漸冷峻起來。其話中隱含之意已非常明顯:法國人乃是自作自受!沒有付出在先,就別想有回報在後!
布爾布隆心中有愧,只覺屁股就象坐上了針氈。但他自然不會輕易放棄,於是硬着頭皮道:“我聽說中國人還有另一句諺語:日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法蘭西帝國很願意證明對天國政府以及侯爺本人的友誼。當然,其前提是:侯爺願意接受這種友誼!”
太平天國已與英國結盟,英國人獲取了超常利益之後,目前表現出強烈的扶持態度。而法國人在遠東的實力遠遠不如英國,甚至沒有一個合適的出擊基地。其最近的殖民地遠在印度。這種情況之下,布爾布隆還真拿不出象樣的挾制手段。攻擊上海是不可能的,英國人差不多已經將其當成在遠東的老巢來建設,據說新成立的中國艦隊將以上海爲母港。攻擊上海就等於對大英帝國開戰。布爾布隆還沒瘋到這個地步。炮轟浙江的港口比如寧波倒是可以做到,可意義何在?只爲把太平天國徹底推向英國嗎?所以布爾布隆只能含羞忍辱,放低姿態提出請求。這一刻,布爾布隆簡直就象一個站街拉客的妓女,主動裸露身體,對路過的有錢人嚷着:“嫖我吧,嫖我吧,我的活好水多。隔壁的瑪麗只是個毫無技術含量的鄉下土妞而已!”
然而江寧侯卻不欣賞這種露骨的格調。他果斷的搖頭道:“晚了,布爾布隆先生。鑑於與英國的條約,我就算想給法蘭西帝國一個機會,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更何況,您想獲取的實在太多。要知道,我的侯國不過六七千平方公里,到哪裡還能再劃出一塊地皮來與法國合作建設呢?”
布爾布隆垂頭喪氣,似乎已經看到自己被拿破崙三世訓成土狗的可悲下場。但等聽到最後一句,他的眼睛卻突然亮了起來。
剎那之間,思緒有些零亂。布爾布隆跳起身來,臉現驚喜的反問道:“侯爺的意思是說,只要……您有足夠的地盤,您就不介意再劃出一塊來,按照與英國人的方式展開合作?”
徐簡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說道:“坦白的講,向英國人一邊倒,長遠來看未必有利。只是事已至此,要我撕毀與英國人的合約是不可能的。我也沒有毀約的實力。但在不至於惹怒英國人的前提下,若是本侯有足夠的地盤,劃出一塊來與法國人合作,用法國人來管理,引進法國的資金和技術開辦工廠,聘請法國人來教育我的臣民……換言之,在遠東打造一片法蘭西文明的實驗區,以之稍稍平衡英國人的勢力,本侯倒是樂見其成的!”
“那麼,侯爺的意思,是說法蘭西帝國若想有所收穫,首先得幫助侯爺擴張權勢,尤其是增加您直接控制的地盤,是這樣嗎?”布爾布隆竭力猜測着江寧侯的意圖。他的語聲稍稍帶了些急切。要知道,“在遠東打造一片法蘭西文明的實驗區”以及“平衡英國人的勢力”這兩條,就象暗夜裡面刺破漆黑的閃電,都已經深深打動了他。以致於他已經語帶顫音還不知覺。
魚上鉤了!徐簡心中暗笑。按他的謀劃,向英國人一邊倒只是入局的手段。一個高明的政客,一定要懂得深深隱藏自己的企圖。最合乎他的利益的,當然是左拉右打合縱連橫。與某方靠得太近,騰挪餘地就沒有了。最後早晚被人吃死。但他手頭資源無多,所謂弱國無外交,只有你求人沒有人求你的局面,你想耍手腕通常只會被人敲得滿頭包。所以徐簡就用了超常的手段,“先棄而後取”,來個置之死地而後生。先全面倒向英國,做出將國家併入英國也不在乎的架勢,先取得英國人的全力支持。黏住英國後,就有了借英國人勢力狐假虎威的一點妙用。接着是第二步,找一隻呆頭鵝,慫恿它向英國人看齊,借這第二家的勢力爲自己火中取栗!
徐簡已經兩世爲人,又經歷過高層平臺的歷練,欲擒故縱的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他無可無不可道:“我聽說公使先生在廣州吃了點虧?”
布爾布隆滿臉通紅。隨即他殺氣騰騰的說道:“楚國人會爲他們的愚蠢付出代價!”
突然他心中微動,若有所悟道:“侯爺莫非要向福建和廣東進軍?”
徐簡卻搖頭道:“從天國的角度,奪回福建和廣東是勢所必然。但對我個人而言,興趣卻不是太大!”
布爾布隆有些難以理解,他愕然道:“這是什麼原因?”
徐簡嘆道:“實不相瞞,我的爵位和封地是在一個很特殊的情形下獲得。從很多角度,我要長久保有這片封地困難重重。天國如果失敗,那自然什麼都不用說。天國要是鞏固了政權,同樣也未必能允許我長保封地。您要知道,在東方的政治實踐中,所謂神聖的契約、君主的承諾,其實都是一錢不值的。”
這一點,布爾布隆身在東方自然有所瞭解。他同情的點了點頭。徐簡續道:“所以從我個人的角度,在我確保自身利益之前,我對替天國擴展權勢並無太大興趣。傳統有句諺語,叫做兔死狗烹。假如還存在外部威脅,君主要用到我的力量,他自然會客客氣氣。一旦外患消除,恐怕他立刻就想到削藩。我與英國建立特殊關係,其中一個重要圖謀,就是借與英國人的捆綁來確保侯國的獨立和永續!”
江寧侯不知不覺吐露了心曲。布爾布隆深思之下,覺得自己已經把握到了事情的關鍵。於是他接口道:“但是光憑英國人一家,侯爺仍不能確保安全。因爲侯爺只是小小的諸侯,能出賣的利益非常有限。當天王決心削藩的時候,他只要出賣給英國人更多的利益,則侯爺的外援也將不可靠了!”
說到這裡,他的思路已經完全理清,越推敲越覺徐簡吐露的真相靠譜。而法國人的機會,就存在於徐侯爺的這一點私心之中!他興奮起來,揮舞手臂道:“對於友情,我們法蘭西人是最忠實的。我們不象英國人唯利是圖。只要侯爺獲得了法蘭西帝國的友誼,您的基業將與法蘭西一起萬古長存!”
徐簡點點頭,說道:“雞蛋不能放到一個籃子裡。現在我已經將一個雞蛋放到了英國人的籃子裡保存。可是在陸地之上,我已經再找不出一個適合建籃子的地方。所以我想將第二個籃子建在海上!”
“建在海上?”布爾布隆緊張的思索了片刻,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侯爺莫非是指臺灣?”
“公使先生果然是老辣的政治家,與本侯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徐簡一翹大拇指,先對法國人奉承了一句,“本侯精選出一萬戰士,目前正駐紮在輔東,交由英國人訓練並更換裝備。還購買及租用了大量運輸船。只等整訓完畢,就將渡海發起攻擊。本來毫無疑問,英國人將出動艦隊助戰。但正如剛纔我對公使先生所說,我不想將所有雞蛋放進一個籃子。所以——”
他站起身來,莊重承諾道:“若是法蘭西人肯用事實證明你們對本侯的友誼,就請提供軍火裝備本侯的軍隊,提供軍事教官幫本侯訓練官兵,以及出動艦隊護航並掩護江寧軍登陸臺灣。只有通過並肩血戰,法蘭西才能收穫江寧侯國官兵及臣民的信任,到那時候,本侯把臺灣交給法國託管,用來建設一片法蘭西文明實驗區,纔不會遭遇上下人等的敵視和抵制!”
“將、將臺灣交給法國……託管?”布爾布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難以置信的看向出言驚人的江寧侯,卻見侯爺神色嚴肅,確認道:“正是將整個臺灣島交給法國人託管!法蘭西可以在臺灣駐軍,可以派出法籍官員來管理臺灣,可以用法語來教育臺灣人,出版法語刊物宣傳法蘭西文化,甚至可以將一切法蘭西的制度搬到臺灣,就象建設法蘭西的一個省一樣!做爲對法蘭西傳播文明的回報,臺灣的稅收,本侯將與法蘭西分享。本侯只要求與法國籤立正式盟約,並公開發表如下聲明:法蘭西承認臺灣的一切主權及治權永遠歸屬江寧侯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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