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過中午,但誰都無心吃飯。何況此時庵內大亂,膳堂的人也都被集中看管,沒人組織,誰來做飯?
白石庵的大殿內,此時緇衣素服濟濟一堂。一半剃頭僧服的比丘尼,另一半是長髮俗裝的美女豔婦。但此時人人或驚惶,或茫然。四面都有精壯漢子守着。一個魁梧的虯鬚男子坐鎮大門,一邊的地上,內奸映雪被捆縛着放倒,眼神中充滿驚懼。
心梅高踞堂上,鐵青的臉上也不由現出一絲笑意。盧權一去太久,羅兩風在藥力過後脫身出來,心梅才知上了映雪的惡當。兩人略一商議,便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由羅兩風去調了大隊人馬上山助陣。羅兩風是老江湖,所圖原本不止這三百兩報酬,大隊人馬早被他調到山下。一個信號放出,頓時數十條大漢紛擁上山,一下子將局面給控制了起來。
心梅傲然斜睨,對一旁的心月說道:“你還有何話說?”
心月臉色淡然,眼觀鼻,鼻觀心,從容說道:“你引匪人入庵,不但壞了規矩,恐怕連自己也要遭殃。”
眼見心月如此淡定,心梅莫名有一種抓狂般的躁氣。這個女人,不但處理俗務是把好手,難道心性修爲也有如此功力?不,絕不可能,她只是絕望而已!
畢竟也是禪修有素的出家人。心梅很快壓制住自己的不良情緒。她轉頭對一邊的徐簡道:“徐公子,你是旁觀者。此事黑白曲直,你要做個證見。”
徐簡今天目睹了一場一波三折的好戲,弱勢的心梅居然有如此手筆,硬將局面翻轉,心中非常振奮。此時他含笑點頭道:“我聽着。”
心梅自認所作所爲全是大公無私,偏是心月的鎮定自信給了她很大壓力,令她有一種似乎理屈的彆扭感覺。因此她決意在外人面前將此事徹底剖白,好洗刷自己勾結匪人圖謀庵主之位的不利形象。
當下她冷笑一聲,一邊踱步一邊說道:“先師苦心孤詣創設此庵,不求成爲傳之萬世的名庵寶剎,但求能在濁世中留存一方淨土,供出家的比丘尼專心修行,以求覺悟解脫。起初庵子的規模不大,也沒什麼庵產,先師多方設法,竭盡全力化緣聚金,以供給修行者日常衣食,令她們得以閉關專修。那時候,雖然房舍簡陋,日用匱乏,但是清規森然,人才輩出。那纔是本庵的黃金時代!”
此言一出,幾個年紀較大的尼姑頓時點頭。她們都是經歷過或者非常瞭解那個時期的。人類心理上,都有一種對“失去的好時代”的夢幻。心梅的話不免激起她們的懷舊心情。
心梅見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精神爲之一振,她加大了聲音道:“可是自從心月這個不潔之人入庵,便大力攛掇先師,努力結交官府,想出種種花樣從鄉紳商賈手中弄錢。這樣一來,庵中倒是有錢了。可是人心也浮了。好好一座世外精舍,給弄成追逐銅臭之所。先師圓寂前一時糊塗,將庵主之位傳給了她。可她倒好,不思進德精修以符合庵主身份,反變本加厲,招淫納奸,將一座清淨廟宇弄成污穢淫*亂之所。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宣佈將心月放逐,你們有誰不服?”
庵內卻突然沉寂。諸人面面相覷,誰都不置一詞。心梅一瞥之下,心中鬱火更盛。她幾步來到心月面前,厲聲道:“你要是還有一絲廉恥之心,就自己來說說看,以你的作爲,你還有沒有面目繼續當這庵主?”
心月臉上現出一絲疲倦。她輕輕的搖了搖頭,細聲說道:“做這庵主豈是容易。如果有人能接手過去,小妹又何苦硬着頭皮撐持?”
說着她突然擡頭,雙目如電的掃了心梅一眼,揚聲道:“憑良心說,你心梅是否認爲我除了當這庵主別無出路?我要是下山嫁人,或者乾脆自己另起爐竈經商,難道不能打出一片天地,過上更舒適,更可自由享受的日子?”
剎那之間心梅愣了一愣。此言倒是不假。心月的作爲,以出家人的標準評判當然極壞,可她要是俗家身份,恐怕許多人都會贊她能幹、有經濟手腕的吧!
心月得勢不讓人,侃侃而談道:“當此亂世,官如匪,匪如官。變亂四起,民生維艱。我雖然做了些出格之事,可正是憑我一人之力,此庵纔有今日之規模,才能庇護如此之多的出家人,供給她們清淨專修。還養活無數弱女貧兒,甚至賙濟了山下許多民戶。要是你來,你自認能行?”
心梅張口結舌,半晌才反應過來,鐵青着臉反駁道:“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你要是俗家人,做這些事當然無妨。可你既是出家人,做了這麼多犯戒瀆神之事,如何有資格來領導此庵?”
心月臉色木然,走上大殿正中道:“既如此,那就由庵內全體來做個選擇吧。如果大家都贊同心梅師姐的意見,決意讓我退位。我絕不戀棧,可以即刻離庵。”
徐簡心中大讚。果然是塊做領導的好料。心梅已實際控制局勢。心月這招看似不得以退讓,實際卻是極爲高明的激將法。心梅要是接受,佔優的武力就無法使用。白白吃了大虧。可是不接受。上位的合法性就始終成問題。下面的人也不會心服。且看心梅如何應對。
心梅心中暴怒更甚。以前心月穩穩控制局勢,壓制得自己無法出頭。可現在自己已佔上風,居然還是處處被動,這種挫敗感令她心態極劇毒化。她將心一橫,脫口便道:“好,咱們便來一次公平選舉。支持放逐心月的,都給我舉起手來。”
徐簡一聽便知要糟。心梅果然不通世務。要是造出威嚇的聲勢,讓庵內諸人支持心月的公開表態,或許大家還會有所顧忌。國人的心態是所謂槍打出頭鳥,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得罪人。目前局勢曖昧,庵內爭位也非王朝更替般非活即死,試問怎能如此行事?
果然只有幾個老尼姑試探着舉手。可是一看左右大多數都保持沉默,這些舉手的也悄然撤了下去。
心梅的怒氣陣陣上衝,眼看便要到失控的邊緣。忽然一個少年公子飛步上前,附到她的耳邊快速說了幾句。徐簡一看正是自己的小表弟袁京。他吃了一驚,不知這小子又觸了哪根邪筋,要插手這不知深淺的庵內事務。他眼珠急轉。看了看四面形勢,決定還是讓他去。反正禍福自招。出事也怨不得他這個表哥。
那邊心梅一臉疑惑,用充滿懷疑的眼神看了看袁京。袁京一臉得意,充滿自信的又快速說了幾句。終於心梅下定決心,板着臉點了點頭。袁京大喜,當即奔到殿口的羅兩風身邊,附耳對他說了一陣。羅兩風樂得嗨嗨直笑,起身大喝道:“都給我聽着。心月與人私通,觸犯大戒,心梅法師依庵規將之逐出佛門。這是維護戒律,可不在表決範圍之內。如果你們支持心月,那也無妨,可以跟着她一起出庵,愛上哪兒上哪兒。不過除你們隨身衣物,其餘都是庵內財產,一絲一毫都不準帶走。”
此言一出,衆女全都驚惶失色。在這人相食、匪如麻的亂世,出了庵她們又能上哪兒去?何況還不准她們帶走財物,此刻外面漫天風雪,一出庵,恐怕就得倒斃路上。
心梅心中也正人天交戰。臉色時青時白。終於一絲不忿壓倒了良知。她沉下臉說道:“正是如此。要走的,即刻離庵。要留下,除非嚴守戒律。否則照樣逐出。”
羅兩風喝道:“聽到沒,心梅大師已經發話。留下的,站到左邊,要走的,站到右邊。一站定,可就沒反悔的啊。”
在他的連聲怒喝下,由幾個老尼帶頭,凡是正式的出家弟子慢慢都站到了左邊。那些長髮的女子面面相覷。都不知該怎麼辦好。一個女侍模樣的怯生生的問道:“請問心梅法師,我們這些庵內雜役若要留下,是否也得剃髮出家?”
這個女子顯然是不願出家,但又捨棄不了庵內的優裕供奉。
心梅略一猶豫,袁京已搶先說道:“當然必須出家!既是清淨佛庵,哪容供養俗世之人?吃着佛門供奉,卻念念不忘欲界淫樂,這種人留在庵內何用?如果說服役侍奉,真正的出家人是來修行的,不是來享樂的,也不需要侍奉。”
徐簡暗暗叫絕。這個小表弟還真是人心鬼大,對心梅這種老古板的心態拿捏極準。如此說法,心梅定然入其彀中。
果然心梅聽袁京如此一說,當即下定決心,斬截的說道:“所有未剃髮、未受戒之人,如要留下,便在今日一律剃度。否則,一概逐出!”
此言一出,衆女頓時哭成一片。這些人大都是因家中變故一時落難。幸得心月庇護,雖然要做一些承歡賣笑的賤活,可比起真正身入青樓,簡直就是天上人間的差距。這兒留宿是極少的,客人也是精心挑了又挑,不夠風雅,不夠厚道的絕對不會搭理。平時無非也就是陪陪茶酒,詩酒唱和一類而已。供奉優裕,日子清閒,還保留了下山與家人團聚的希望。如果真要她們剃頭唸經,守着青燈黃卷,她們如何能夠忍受?
心梅如何不知她們那點心思,心中越發起了鄙夷之念,厲聲喝道:“我已經網開一面。許你們剃髮受戒便既往不咎。如果連這樣都做不到,如何能有資格在佛庵混飯吃?還不速決,我便全體逐出!”
在巨大的壓力下,一些女子開始哭哭啼啼的往大殿左側走去。然而大多數還是徘徊瞻顧,不時擡眼偷覷心月,指望她能有手段將局面翻轉。然而,心月此刻卻眼觀鼻,鼻觀心,一副入定的從容模樣。
一個女子突然開聲道:“如此大雪,怎麼下山?我不出家。但想在庵內住幾天,香金一定從優,這總行吧?”
心梅詫異的擡眼看去,發現這是一個十五六的美貌女子,一身貂裘,面貌就如粉妝玉琢般精緻。這是誰呢?她苦苦思索了好一陣,纔想起似乎是心月某個俗家好友的女兒,秉性特異,不願纏足,也不願嫁人,家裡乾脆將她送來庵裡,打算等她大一點便剃髮出家。可即使這樣,她還帶了一大幫下人,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日子。
對這類有錢人家的千金,心梅一向憎惡。她皺起眉頭,正要發話,一邊的袁京已經搶着說道:“當然不行!這個口子要是開了,人人學樣,心梅大師還怎麼維護庵規戒律?再說你的錢哪來的,還不是庵內發的月例。必須一律充公。”
他疾言厲色的說完,忽又轉爲和風細雨,微微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規矩是一回事,人情又是一回事。在下有所別業,離此不遠。姑娘要是無處可去,在下可以命人送一頂曖轎上來,迎接姑娘到莊內暫住,等雪晴後再送姑娘回家,可好?”
美少女還未答覆,身邊一個俏丫頭已經揚眉斥責道:“哪兒來的小色鬼,打起我家小姐的主意了?你知不知道我家小姐用的可都是自己的錢,還向庵內贊助了上萬兩呢!就憑你,也敢動我家小姐的腦筋?”
美少女眼珠轉了轉,卻嘆了口氣道:“家有金山也救不了一時急難。如此大雪,難道你們能擡我下山?這位公子也是好意,我叫言錦心,在此謝過公子。”
袁京大喜,忙道:“我這就着手安排。”他顧不得跟徐簡打招呼,匆匆就要出殿,哪知被人一把抓住。袁京驚愕的擡眼看去,卻見羅兩風一臉兇狠,沉聲說道:“小子,你也不看看形勢。哪能容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
袁京嚇了一跳道:“羅幫主,你只是來幫心梅大師維護庵紀。我要下山,這總不關你事吧?”
羅兩風冷笑道:“你自己下山當然無事。可若想要拐帶庵內弟子,我羅某就不能坐視了。”
袁京恍然大悟。原來羅兩風也是看上了這個女子。眼見這個丐幫的頭目凶神惡煞,眼前又有數十個手下,但袁京向來心高氣傲,絕不甘心如此認輸。當下他也瞪起眼睛,囂張的說道:“羅大哥據說在此地也是有家有業。並非流竄的江湖毛賊。實不相瞞,小弟袁京,家父也曾做過知府,跟本地的府、縣及綠營將領都很熟的。”
羅兩風愣了一下。當即放開他的衣領,輕切的拂了拂他的衣襟道:“原來袁公子大有後臺,羅某倒是失敬了。”
袁京臉上露出一絲得意。正要轉身離去,羅兩風突然暴起一擊。袁京重重栽倒,額頭撞地磕出血跡。羅兩風猛的一腳踩到身上,用力下踏道:“小王八蛋,老子最煩你們這種公子哥兒。別說一個下臺知府,就是在任巡撫,老子尚且不放在眼裡。”
當然他這話純屬吹牛。要不是庵內的財富令他眼熱心動,太平時節,就算個把衙役頭子他都不敢得罪。可是這一路過來他處處留意,一邊聽,一邊分析,對這庵子的富足已無疑問。剛纔那個丫頭又說她們對庵子的贊助一送即是萬兩,更是令他心頭火熱。時機太好!要是能弄個萬把兩銀子,大可遠走高飛享受去。那點區區家業,還用得着顧忌?
袁京心知不妙,忙對心梅求救道:“心梅大師救我!這個姓羅的要動粗。”
心梅也嚇了一跳,忙對羅兩風喝道:“羅幫主,袁公子是庵內貴客,切勿傷了和氣。”
雖然不通世務,心梅並非傻子,無緣無故得罪這種官紳子弟,對庵子當然絕無好處。
哪知羅兩風傲然斜睨道:“這個師太你就不要管了。你管好庵內的尼姑,從此閉門唸經。至於其餘的人,其餘的東西,從此刻起,就都是我羅某之物。”
心梅驚怒道:“姓羅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羅兩風冷笑道,“大師既然如此憎惡俗世之物,此後只要管好那些出家弟子,吃點白菜豆腐,每天唸經打坐也就是了。錢財太多,對出家人可不是好事。我幫人幫到底,替你消受了這些禍害,豈不兩全其美?”
心梅急怒之下居然一時語塞。徐簡見不是個頭,上前幾步,溫言對羅兩風道:“羅幫主是堂堂丐幫好漢,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如此是否有些過了?”
羅兩風瞪了他一眼,見他臉色平靜,眼神淡然中有種深不可測的睿智。沒來由的有點發虛。他定了定神,直言相告道:“實話說吧,這義氣兩字,我羅兩風也算是講究了。不過俗話說‘仁義值千金’。這義氣嘛它也有個價錢。明放着庵內金銀鉅萬,眼前機會又太好,我這義氣,也只能先放一放了。”
話一說完,他翻手摸出一柄解耳尖刀,沉下臉道:“公子如此氣度,想來定非常人。留着你禍不可測。羅某放肆了。”
他放開腳下的袁京,衝上去猛然就是一刀。徐簡猝不及防,剎那間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絲驚駭。身後的心梅等人更是驚呼了起來。眼見徐簡難逃一劫,殿角有人喝道:“貧尼已忍無可忍!”
衆人只覺眼前白影一晃,接着嚓、砰兩聲。仔細看時,羅兩風已飛出數丈,倒在地下生死難知。地下那柄解耳尖刀已斷成兩截。徐簡卻仍好端端的,只是眼神呆滯,有點回不過神來。在他身邊數尺,一個白衣如雪的老尼雙手合什,宣了一聲佛號。又慢慢走回殿角,盤膝坐上原來的蒲團。衆人這才明白,原來這個在此掛單的尼姑竟是武林高手!
“好身手。好心機。好手段。”殿外突然有人拍手稱讚。接着殿門砰的打開。一行數人從容走了進來。當先一個魁梧的和尚,接着是一個落拓的寒士,第三個是個師爺模樣的儒生。三人進殿後往兩側分開,一齊躬身行禮。片刻之後,一個俊朗少年才從容步入。對殿內諸人點頭微笑。雖然只有三個隨從,但此人氣派之大,就如帝王出巡。顧盼之間威勢逼人。此人正是時空管理局編外視察員盧權盧組長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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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段碼得較順,以爲速度能夠上來了,但持續幾天後發現“偶爾碼快一點並不難,難的是天天碼得飛快”,在此向365天天天萬字更新的高人們致敬。至於鄙人,看來暫時只能保持周更三章的底線,在此基礎上量力而爲,這樣纔能有點存稿,保持晚節彪炳。畢竟現在我只是業餘狀態的碼字,各位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