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驚羽順着那持針之手看去,趙將軍身後立着一個少年郎。這少年郎的相貌,看畫影圖形的海捕文榜,他也看熟了,乃是朝廷要犯,江湖一大禍害,病劫無名。
何況,還是他的朋友。其實也算不得朋友。去年有一樁奇案,無名牽扯其中。
他奉旨緝拿無名,最終卻化敵爲友,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此刻,無名挾持着趙將軍,口出狂言,要衆將士升起千斤閘。
應驚羽穩住周遭激憤的將士:“無名,你放開趙將軍,我可以讓莊公子出城,但夜家的女公子必須留下——你大可放心,我等決不會爲難她!”
“應大人,你何必與這黃毛小廝,多費脣舌?”爲無名挾持的趙將軍忽笑道,“老夫半生戎馬,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幾時曾向亂臣賊子低頭?”說罷,擡手指向前方,“要升起千斤閘,那也容易得很。老夫已着人毀去升閘機關。你有本事,只管托住閘門,同黨自然能逃脫!”
無名隨趙將軍所指處看去,城臺的絞盤鐵索,果然已讓士卒劈斷。即便以主帥的性命爲挾,也不可能教千斤閘再升起。這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一定要將他等拿下。
就在這時,趙將軍身形驟凝,帶血的鋒刃,自前而後扎出!
無名閃至一邊,只見趙將軍手握鋼刀,刀尖向內,捅開了腹腔,打算趁他分神,以肉軀作掩護,與貼身而立的他同歸於盡。
一擊不中,趙將軍失去依託,登時一個踉蹌,仰面栽倒。
應驚羽早就知曉,趙將軍決不願受制於人,本想說些話拖延片時,以便設法搭救,此時見忠良灑血,伸手扶住屍身,怒視無名:“你這喪門星!今日說不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無名心知,應驚羽和趙將軍一般,擒住也奈何不得,哪裡肯留下來陪他耗工夫。
一個箭步縱下城臺,貼着千斤閘落地立定。
無名的身形落得快,失去絞盤鐵鏈制約的千斤閘,降得更快!
莊少功和夜煙嵐,攜手奔至外城門前,均是精疲力盡。眼看只有十餘步之遙,千斤閘離地面還有九尺高。那千斤閘門卻轟隆一沉,迅若閃電,勢不可擋地砸下。
莊少功見狀,心中一驚,忽又一喜——
驚的是來不及過千斤閘。喜的是無名從天而降,立在千斤閘前等他。
喜還未上眉梢,復是一驚!
千斤閘降至七尺高,無名忽然側過身,用左肩承住了千斤閘。
以血肉之軀,承住鑌鐵鑄造的城門,非常人力所能及。
何況是一個久病肺損,喘息不便,本就是一副柔弱之態的少年郎。
但千鈞一髮,趙將軍稱無名托住城門,同黨方可逃脫,無名當真就托住城門。
好似這件事是自然而然,彷彿落在肩頭的,不是城門,而是一片鴻毛。
千斤閘,究竟有多沉?
只有無名自己知曉,也並不沉,因爲,他如釋重負,心頭是多年以來,從未有過的快意。
這種快意,是無人洞察的報復,是不可告人的贖罪,也是終得解脫的寂靜。
無名注視着踉蹌奔來的莊少功,潛運天人五衰心法,借盡餘生修爲,維持這一條生路。
千斤分量砸在肩頭,五臟六腑一陣劇震。內息在胸腔中翻成血浪,背脊不由自主要折下。他卻連眼也不眨,只將雙足陷入塵泥中穩住身形,筆直的脊樑,彷彿比鑌鐵城門還硬。
夜煙嵐和其餘世家公子見了,登時驚爲天人,只覺今日見了許多怪事,這病劫簡直是本領通天,千斤閘落在他的肩頭,震了震,就穩穩當當,不再作響下降。
一衆也顧不得驚歎,擊退追兵,趁無名托住千斤閘,魚貫而出,便往外逃去。
“無名,休要再逞能了,”莊少功出了千斤閘,心疼地勸道,“快把城門放下!”
無名默不作聲,閉上雙目,片刻後才睜開,看了夜煙嵐一眼。
夜煙嵐忽然神情一變,解下系在無名身前的行囊,拽過莊少功就往外走。莊少功被拽出百步,勉力掙脫,回過頭就去尋無名。只見無名仍承住城門,立在原地,神情已看不分明。
“義兄,”夜煙嵐攔住莊少功,“快走罷!”
莊少功急道:“無名還在城下!”
夜煙嵐道:“無名方纔傳音,他說他,他還不能走……”
莊少功不明所以:“這是爲何?無敵還在甕城內,他是要等無敵麼?”
“不錯,他讓我們先走,我們留在此地……對付不了追兵,反倒會讓他分神!”
莊少功不疑有他,只道無名說一不二,決不會騙自己。他早已明白,自己是個拖累,萬一認不清局勢,好心幫倒忙,便誤了無名性命。恨只恨,不能如無敵那般,與無名協力退敵。
可要他當真動手殺人,他寧可束手就擒。這般胡思亂想,隨夜煙嵐奔過長幹裡,忽見官道邊的涼亭旁,停着幾架馬車,十餘個穿短打的壯漢牽馬守在此處。
正不知是敵是友,一位公子挑開車簾,跳下來招呼道:“阿佚!”
莊少功認得,這是匠門少主魯琅玕,與無名頗有些交情。
魯琅玕見二人神色狼狽,問了問城中的情形,把他倆請上馬車一同返程。
莊少功倚車壁歇了片刻,心神稍定,便犯了愁:“我上了馬車,無名如何尋來?”
魯琅玕沉默片刻,聽聞無名托住千斤閘,他便已知曉,無名是凶多吉少了。
那閘門有千斤重,就算是鐵打的筋骨,也會被牢牢釘在原地,一動就壓成肉餅。也只有莊少功不通武功,以爲無名能托住閘門,就一定有放下的餘力。
爲了穩住莊少功,魯琅玕勸慰道:“阿佚,吉人自有天相,他只要還有命在,一定會來見你。”說罷,自懷中取出一隻小木匣,又從小木匣中拈出一隻木鳶。
這木鳶僅有一寸長,雕工入微,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他捉住木鳶的腳,擰轉了數十匝,往窗外一擲,木鳶便展開翅,撲棱棱往來路飛去。
莊少功瞪大了眼,他在書中讀過,魯國的公輸般,削竹爲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
沒想到世上真有這等手藝,當真是神乎其技,因此問道:“貴門是魯般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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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琅玕答道:“那怎麼敢當,我祖上是前朝的工匠,名喚魯一般,彼時住在雁門,經不住外敵侵擾,才進蜀中避難。豈料沒多久就亡國了,只好在蜀中安頓下來。”
莊少功點點頭,擔憂無名的安危,聽得心不在焉。
魯琅玕觀顏察色,轉變了話題:“我和無名相識,也因我家世代爲匠,認識許多同行。想當年,在京城,有間寶墨齋,遠近聞名。掌櫃的姓江,是一位儒商,和敝門常有生意來往。他所制的修造顏料,色澤鮮麗,經久不褪。就連皇陵壁畫的顏料,也是他家提供的。”
莊少功曾翻開無名的行囊,見過一個彩繪泥偶,其底部刻有“見墨如面江曉風”。
問無名,江曉風是誰。無名自認是江曉風。
此時聽魯琅玕講和江家有來往,他不禁正襟危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閣下與無名——”
“我和江曉風,”一語未盡,魯琅玕已承認,“自幼相識,乃是兒時摯友。他這個人,一向知書達理,垂髫年紀便稱我爲排雲兄。排雲是他替我取的表字。我倆雖在兩地,不常見面,卻從未斷絕書信往來。別說他改名換姓,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他的筆法。”
說到此處,魯琅玕頓了頓,目光如炬,盯着莊少功,好似在等他提問。
莊少功立即道:“那閣下可知曉,十餘年前,江家慘遭滅門之事?”
魯琅玕苦笑一聲,欲言又止,望向抱着行囊坐在一旁的夜煙嵐。
莊少功正待打聽下文,連忙道:“夜姑娘不是外人。”
“哦?”魯琅玕面露促狹之色,故意拖長調子,“不是外人,想必是內人了?”
夜煙嵐不理會魯琅玕的調侃,不溫不火地對莊少功道:“義兄,車裡悶,我出去透透氣。”
不待魯琅玕挽留,夜煙嵐已躍出馬車,與那些隨行的壯漢一路騎馬前行。
魯琅玕收回目光道:“夜家小姐真是不錯,雖然過於頑皮,性子隨了那玩世不恭的男寵,卻能忍辱負重,頗有夜盟主之風。論起來,江家滅門一事,和夜家也有干係。”
莊少功聽得一驚:“怎麼還和夜家有干係,夜盟主……”
“夜盟主有一位兄長,名喚夜梟。早年落難,讓一個姓穆的高手救了一命。”
莊少功莫名其妙,只覺魯琅玕越說越遠,卻不好出言打斷。
魯琅玕又道:“阿佚你初涉江湖,有所不知,姓穆的原本是武林盟主,他二十年前歸順朝廷,當了大將軍之後,纔有瞭如今江湖中的乾坤盟和山嶽盟。”
“魯兄,你所講的這位姓穆的將軍,莫非……纔是殺害江家人的真兇?”
“那倒不是。”
聽魯琅玕講來,穆將軍和夜盟主的兄長,有過一段斷袖之誼,但不久便色衰愛弛,穆將軍不僅娶妻納妾,還四處尋芳獵豔,在勾欄院裡,接了一個名喚楊念初的煙花女子回府。
這楊念初,爲人孤高,不苟言笑,即便委身於穆將軍,也只當自己不是活物。
“世上的事,就是這般奇怪!楊念初不過是一個煙花女子,哪裡比得上將軍府的妻妾和夜盟主的兄長?偏偏她越是冷若冰霜,反倒越令姓穆的神魂顛倒。”
莊少功心道一聲慚愧,聽着這與己無關的舊聞,竟神使鬼差地想起了無名——
無名可不也是爲人孤高,不苟言笑,只當自己不是活物?
如此推想,他與穆將軍是同病相憐,能理解穆將軍爲何神魂顛倒。
“彼時,姓穆的妻妾爭寵,想了許多法子對付楊念初,譬如咬定她和僕役有私情。姓穆的聽聞之後,閹了僕役,杖殺搬弄是非的小妾,愈發寵愛她。姓穆的問她,如何才能博她一笑。她道,除非以性命換取。姓穆的就解下護體輕甲,把輕甲當做自己,讓士卒萬箭穿心。”
莊少功聽至此處,忍不住道:“這位穆將軍的作爲,與烽火戲諸侯何異?常言道,溺子如殺子。他若是真心喜歡楊……楊姑娘,就該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教她如何爲人,讓她體會世間真味。這般嬌寵,平白替她惹了許多嫉恨,豈不是害了她?”
魯琅玕贊同:“這話講的不錯,楊念初除了以色侍人,樣樣不須經手,體會不到做人的意趣,怎能由衷開懷?當然,我等身爲男子,妄自揣測她這女子的心思,有些子非魚了。”
莊少功鄭重地道:“女子也是人,那有什麼難以揣測?穆將軍若一心一意,想博楊姑娘一笑,就不該娶妻納妾。陪在她身旁,與她長相廝守,纔是最要緊的。”
魯琅玕暗覺莊少功這番話,說來容易,做起來是何等艱難。烽火戲諸侯也只一時用心,長相廝守、情鐘不二,卻要一世用心。但委實喜歡莊少功這份不諳世事,因此也不說破:
“要是楊念初能晚生二十年,遇見阿佚你,只怕早已引以爲知音,樂得合不攏嘴了。”
莊少功心道,這是什麼話?有些不悅,但也不痛不癢,難以發作。
魯琅玕笑了笑:“楊念初沒能遇見阿佚你這般的知音,卻也遇見一個同樣姓莊的人。”
“是誰?”莊少功惱他說話不甚莊重,勉勉強強地接茬問。
“劫門門主,莊家家主,”魯琅玕面帶笑意,目光卻有些凝重,“莊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