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翔的病情發作得越來越頻繁,猛烈的劇痛襲擊着他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神經,常常讓他疼得死去活來。
過去那十年,他一直痛習慣了,還好過一點,現在已經有一年沒這麼痛過了,他覺得自己對疼痛的忍耐力好像差多了。或許,是被壓制了一年的病魔終於積聚起超級強大的力量進行猛烈反撲,其力道之猛烈,像是已經將他的身體變成了一片廢墟,幾乎使他失去了抵抗的信心和勇氣。
桂森也沒有什麼太有用的辦法。雖然他們給英翔用的藥是專門爲他研製的,可由於他曾經被注射過大劑量的致幻劑,並同時接受“挖掘機”高強度的刑訊試驗,致使他的神經系統高度敏感,中樞神經病態性亢奮,併發生了令人捉摸不透的極大變異,因此,藥物對他的身體似乎作用不大,特別在抑制神經傳導和應答方面,藥物完全起不到通常的那種效力。
幾天來,黎盛、英奇和黎遠望一直都在這裡,看着英翔在劇烈的疼痛中沉默地忍耐着,看着他的臉色一點一點地白下去,看着他眼中的神采猶如燭火一般漸漸地熄滅,看着他那本來已調養得略微恢復了元氣的身體又迅速地消瘦下去,彷彿全身的精血正在被熬幹,都覺得不忍目睹,似乎自己也在陪他受着酷刑。
以前,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英翔真正病發時的情形。每次感覺自己的病快要發作的時候,英翔就會躲起來,直到熬過去,起碼看上去像是基本恢復正常了,纔會再出現,所以,他們除了覺得英翔平時看起來臉色不好,身體顯得比較單薄外,對他的病情並沒有感性認識。
這一次,他沒地方可躲,避無可避,終於讓這幾個人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病情發作時他所忍受的痛苦。英奇、黎盛、桂森和黎遠望都忍不住想到,過去那十二年間,英翔到底有多少次躲到沒人的地方,在黑暗中獨自忍受這種煎熬?
英翔始終一聲不吭,只是痛得渾身都在微微顫抖的情形卻無法掩飾。到後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無法保持平靜,只得死死地咬住嘴脣,鮮血不斷從他那被咬破的脣上滾落下來。英奇他們看在眼裡,都覺得像在撕扯着自己的神經。
黎遠望首先看不下去了。他躲回辦公室,讓自己陷入繁忙的公務中。
很快黎盛就過來找他,嚴肅地說:“這是對你的考驗,你必須在那裡呆着。”
黎遠望垂着頭,忍無可忍地說:“我們應該把小翔送回北京去。即使修羅要跟去,我們也不應該阻止。”
“糊塗。”黎盛斥責。“在戰場上,如果犧牲了幾個戰士,指揮官就下令撤退,軍隊是永遠打不了勝仗的。你要記住了,慈不掌兵。”
“英翔不是我的兵。”黎遠望反駁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看着他那個樣子,我心裡……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這是你必須具備的心理素質。”黎盛嚴厲地說。“我命令你坐到那裡去。小翔是你的朋友,他在吃苦,你臨陣脫逃,算怎麼回事?”
黎遠望只好又回到那個猶如煉獄一般的屋子。
英奇則一直坐在英翔身邊,卻十分沉默。
英翔也是始終一個字都不說。即使熬過了疼痛的折磨,恢復短暫清醒,他也一聲不吭,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發呆,似乎在養精蓄銳,好迎接下一次病痛的襲擊。
這個時候,黎盛和黎遠望好像都理解了這父子二人的沉默寡言。
漸漸的,英翔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幾天後,桂森輕聲提醒英奇,從現在的情況來看,英翔就快油盡燈枯,已經沒多少日子了,最好還是準備一下後事,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
此時,英翔剛剛從一波劇烈的疼痛中緩過來,昏昏睡去。他們都不想打擾他,便退到客廳裡坐着。
桂森猶豫再三,才說出了這番話。
黎遠望一聽,臉色大變,差點跳起來。
黎盛用眼光止住他,隨後看着英奇,冷靜地說:“英兄,雖然我們都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是……萬一……小翔有個三長兩短,咱們事先也要有個準備。”
英奇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地說:“英翔早就留下了遺囑,要求在他死後不舉行任何儀式,不論他死在哪兒,遺體都在當地火化,骨灰就地處理,如果到時候他的器官還有用,願意捐贈……我尊重他的意見。”
聽完他的話,客廳裡一片沉寂。
當晚,黎遠望留了下來,沒有離開。他屏蔽了對這裡的監控,又哄着英修羅上牀睡覺,這才坐到英翔身邊。
英翔仍然在昏睡。他的呼吸非常輕,非常弱,像是隨時都會悄悄停止。黎遠望看着他,心裡又是擔心又是難過。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夜色變得很安寧。到了深夜,在萬籟俱寂中,英翔醒了過來。
屋裡很靜,窗外的路燈光靜靜地照射進來,勾勒出黎遠望威武的身影。
英翔躺在牀上,默默地看着他。在幽暗的光線中,他的臉色比他身後的牆還要白,讓人很明顯地感到,他正在向死亡的深淵迅速滑落。
黎遠望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涌進眼眶。忍了半天,他纔將淚水忍了回去。
“小翔。”他輕聲說。“我對不起你。”
英翔仍然一聲不吭,只是靜靜地看着他,那雙黑色的眼睛裡閃爍着晶瑩的光點,彷彿是深海里的點點磷光。
黎遠望不敢看他,一直低垂着頭,半晌,才囁嚅着說:“我不知道……你的病……嚴重到……這個程度……對不起……”
看着這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朋友此時卻像是一個承認錯誤的孩子,英翔終於說話了:“你惟一對不起我的事情,就是十二年前破門而入,闖進我的病房,逼我答應你,永遠不再自我解脫。”他的聲音很輕,在靜夜裡卻十分清晰。
黎遠望想起了已經變得很遙遠的那件往事,一瞬間神思恍惚起來。
英翔緩緩地說:“這些年來,有很多次,我都想去找你,也要你答應我,爲我做一件事。”
黎遠望精神一振:“你說吧,無論什麼事,我都答應。”
英翔看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幫我解脫。”
黎遠望大驚失色,愣了半天,才迸出一句話來:“那不行。”
英翔仍然靜靜地看着他:“那就解除我對你的承諾,讓我自己動手。”
黎遠望脫口而出:“不,不行,你……你答應過我的……”
英翔輕聲說:“我答應你的,是永遠不再自己動手,所以,我求你動手,幫我這個忙。”
黎遠望像觸電一樣,忙不迭地說:“不,不行,我做不到。”
英翔的聲音仍然很輕:“你看了這麼多天,難道還不夠嗎?”
黎遠望露出極度痛苦的神情:“小翔,我真是一分鐘都看不下去。可是,在你這麼痛的時候,我一定要陪在你身邊。”
“遠望,幫幫我。”英翔輕柔地央求道。“我不想再醒過來了。”
黎遠望覺得快要窒息了。他努力地喘着氣,苦苦掙扎着說:“不,我做不到。”
英翔轉頭看着窗外,靜靜地說:“十二年了,真是受夠了。”
黎遠望好不容易纔忍住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小翔,別逼我,我做不到。”
英翔輕聲說:“我不是逼你,我是請求你。”
黎遠望盡力控制住自己,聲音很低:“不,我不能。”
英翔似乎很失望。他閉上眼,不再說什麼了。
黎遠望只覺得撕心裂肺般的痛,不由得淚落如雨。他握住英翔的手,誠懇地說:“小翔,對不起,我無論如何下不了手。我寧願替你去死。”
英翔沒看他,只是靜靜地說:“遠望,你現在是國之棟樑,怎麼能輕言生死?”
“去他的棟樑。”黎遠望哽咽道。“小翔,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咱們還像小時候那樣,你出主意,我搗蛋。”
英翔沉默半晌,才輕輕地說:“我們都長大了,那些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
黎遠望抹去淚水,竭力恢復平靜,勸解道:“小翔,你得振作起來。你要是有什麼好歹,修羅怎麼辦?”
英翔睜開眼來,看着窗外的滿天繁星,冷靜地說:“我如果死了,修羅也就解脫了。他可以回到當初他來的地方,像以前那樣,過無憂無慮的快樂日子。”
“那是絕不可能的。”黎遠望立刻搖頭。“如果你不在了,修羅也絕不會再快樂了。尤其是,如果他知道是他父親主動放棄的話,他一定會痛不欲生。你不要忘了,他爲了救你,做了那麼多,一直不肯放棄。如果你先放棄了,他一定會恨你一輩子,一生都不會快樂。”
英翔苦笑了一下,輕聲問他:“遠望,如果我死了,你會放修羅走嗎?”
黎遠望一愣,隨即說道:“小翔,我不會上你的當。你是不是想讓別人說是我逼死了你,讓我背上千古罵名?”
英翔微微一怔,細思片刻,終於長長地嘆息一聲:“小黎將軍,你現在是越來越伶牙俐齒,能說會道了。”
黎遠望這才鬆了口氣,微笑道:“這叫逼上梁山。當了官,經常得做指示,發表講話,總得會說印刷體,不能信口開河。”
英翔將眼光收回來,安靜地看向他,輕聲說:“遠望,我答應撐下去,但拜託你們都不要再在我身邊守着了。有人在一旁看着,我會忍耐不下去的。你不想看着我崩潰吧?左右都是死,遲早而已,但我不想失去尊嚴。”
黎遠望理解他的感受,便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一定去說服你爹和我爹,讓你單獨呆着。”
英翔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劇烈的疼痛再次陰惻惻地襲向他,迅速在他全身蔓延。被他頑強地壓制了多年的那些魑魅魍魎似乎在積聚了無數次力量後,終於掙脫了他意志的束縛,一起撲進他的腦中,將他迅速地拖向黑暗深處。他緊緊咬住已經傷痕累累的嘴脣。一縷鮮血從他的脣角滴落下來。
黎遠望看着他沉默地忍耐着痛苦的煎熬,卻束手無策,只能握住他的手,希望能夠爲他分擔一點痛苦。
在陰寒的地獄和魔魘的深淵裡,英翔只覺得正在一分一分地沉淪、窒息,而黎遠望的掌握則令他更加疼痛不堪。
他顫抖着,但十分堅決地,抽出了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