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邇駐馬於山水之間,觀望四下週近。
遙觀東邊,一山拔地而起,乃是龍門山,但見那山懸崖環合,雞冠隘、龍尾坡等險,雖遠可見,望之即令人心驚。龍門山的東北邊,是烽燧山,主峰數疊,上接浮雲。
向身後的西邊看之,山峽陰森,溝壑縱橫,是才翻越經過的普明山。
普明山的西邊,是嶓冢山,東邊是金堆山。
烽燧、嶓冢、金堆之外,又各有山。
區區數百里的範圍內,叫得出名號的山巒就有十餘座,山谷紛糾,險厄相錯,每一座山巒都是巍峨起伏,大者綿延數百里,小者亦長達十餘里,或東西走向,或南北縱橫,山與山間河水密佈,林木茂盛,道路寬者,不及隴地官道的三分之一;窄處,人行幾不得過。
自谷陰發兵,到武都郡,約千里的路程,莘邇總共用了不到半個月,而由武都郡的郡治下辯縣西向,入漢中郡,短短不到三百里的道路,莘邇足足用了十天。
“蜀道之難,今我知矣!這還是從武都入漢中,若是從關中入,間有秦嶺爲隔,又該會是何等的險阻啊?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聞名不如見面,莘邇沒有來過蜀地,只聽說這裡山道難走,沒有料到,卻竟是這樣難走!
他由衷感慨。
驚歎於蜀道之難、蜀地之險。
慨嘆良久,觸景生情,不由回思穿越到這個時代以來的種種經歷,般般過往,豬野澤時的逃亡生涯,建康郡時的委曲求全,令狐奉死時的憂懼不安,於下的如履薄冰,以往的經歷,慢慢地,彷彿與眼前這連高夾深、險固冠絕的山水形勝融合在了一起。
莘邇揚起馬鞭,喟然說道:“蜀道難矣!而丈夫欲展宏圖,垂名青史,復難於蜀道!”
……
已經入了漢中郡界。
按照事前的軍事部署,高延曹、令狐曲與莘邇,該在此地分兵了。
莘邇等了片刻,高延曹、令狐曲分別趕來。
把地圖掛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莘邇喚他兩人湊近,三人立在圖前。
在地圖中,莘邇找到了現下的位置。
從全軍目前所在的地點,沿泉街水向東,約三四十里,是沔陽縣。山南水北爲陽,沔陽縣處在沔水的北邊,故得此名。
由沔陽向東北,亦三四十里,是褒中縣。褒斜道的南口褒穀道,就在褒中境內,本朝又把此縣叫作苞中縣。
褒中與沔陽的東邊,離褒中大概三十多裡,距沔陽差不多六十多裡,即是被成武帝稱爲“天獄”的南鄭縣。此縣,是漢中郡的郡治。
漢中郡有五個縣,另兩個縣是南鄭東邊約百里的成固,和成固東南百餘里外的西鄉。
根據情報,漢中的守兵,五成集中在南鄭縣,將近三千人;褒中和沔陽各有近千人。成固和西鄉因爲不與武都接壤,北有秦嶺爲障,相對地較爲安全,故此這兩個縣中的駐兵不多。
莘邇採納了唐艾、羊髦等人的建議,把主攻的目標選在了南鄭;但爲了防止褒中、沔陽來救,故此需要各遣一支部隊牽制此二縣之兵馬。
牽制的任務,便交給了令狐曲和高延曹。
莘邇先對令狐曲說道:“褒中的守將昝(zan)樂,是昝定的從弟,此人無謀,只是因身爲賨人貴種,故得坐守褒中重鎮,不足爲慮。將軍到褒中後,築營圍之即可。”
蜀中成秦的王室李氏,其家祖籍巴西郡的宕渠,後附成武帝,遷至略陽郡。本朝中期,六夷入侵,氐人齊氏叛亂,關西一帶兵禍連接,略陽、天水等六郡的百姓流亡、遷徙,入漢中者有數萬家,李氏在其中。李氏勾連略陽、天水等六郡的豪強,挾民起兵,遂據蜀中。
——換言之,李氏政權的基礎,原本是徙入蜀地的略陽、天水等六郡之豪強勢力。
巴郡的宕渠等地,是戎人聚居的所在,李氏之先,即是宕渠氐中的世豪,但巴蜀地域,不止有戎人,還有大量的賨人居住。賨人,即是大名鼎鼎的“板楯蠻”,驍勇善戰。
李氏爲了穩固政權,只靠六郡豪強顯然是不足夠的,少不了要拉攏板楯蠻,尤其在因爲幾次內亂,李家的子弟、略陽等六郡的功勳舊臣相繼都被殺得血流成河,無法再成爲李氏依仗之後,板楯蠻對於李氏維持統治的意義和作用就越發地重要了。
板楯蠻有七個大姓,也就是大部落,昝是其一。昝定,就是現下蜀主李當最爲重用的一員大將。這個昝樂,一是因其族名,一是因昝定的關係,而得以出鎮褒中。
令狐曲應諾。
他遲疑了下,說道:“下官能力有限,萬一被昝樂突出,竟援南鄭,恐怕會誤了明公的大事。下官的弟弟令狐京,智略比下官強。下官敢請明公,以京爲下官的謀佐。”
莘邇親熱地拍了拍令狐曲的胳臂,笑道:“老兄太過自謙!先王擢老兄爲上軍將軍,老兄若無才能,豈得獲此鎮戍京都的重任?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不用鮮少,也定能看住昝樂。南鄭天獄,實不易取,鮮少大才,我正需他爲出謀劃策,不可缺之!我相信你!”
令狐曲心道:“阿奴前夜到我營中,與我密議,說褒中縣城雖堅,昝樂寡謀,我帳下的李亮、馬輝,虎賁也,建議我把他從莘徵虜的麾下要過來,我們兄弟齊心,用他的謀略,驅李亮、馬輝爲前驅,沒準不但能夠阻止昝樂援救南鄭,還能把褒中攻下。褒中如果能被攻下,我兄弟皆可建立大功。卻是不意,徵虜不肯把阿奴給我!”
莘邇不同意,他儘管失望,也沒辦法,只能不再提說此事。
莘邇再對高延曹說道:“螭虎,沔陽守將鄧文,素無名聲。卿至沔陽,亦困而圍之,使其不得出城可也。候我攻下南鄭,沔陽料傳檄可定。”
高延曹眨了眨眼,嫌棄莘邇對鄧文“素無名聲”的評價,說道:“無名小輩,螭虎不屑與戰。明公,螭虎請與令狐將軍換一換,願爲明公破褒中!”
令狐曲聽了他這話,虧得涵養夠深,纔沒有變色,到底心中不忿,想道:“你不屑與戰,就換我去?把我當什麼?也是無名小輩麼?罷了,我與我弟抱負遠大,不與你個田舍兒計較!”
莘邇哈哈笑道:“螭虎,用你去打鄧文,確是牛刀小用,然你部太馬,難於馳戰漢中,權且受些委屈,便去嚇一嚇鄧文那無名小輩吧!”撫慰高延曹,說道,“你勿要着急,待攻破漢中,南下成都,想來一路之上,要打的硬仗不會少,總歸是會有你耀武揚威之時的!”
高延曹猶是不樂,勉強應諾。
分派完畢,於是分兵。
令狐曲率部東赴褒中;莘邇引主力,進襲南鄭;高延曹自領兵,西去沔陽。
跟着高延曹一起的,除了他本部的太馬營兵士,另有五百人的健兒營步卒。
這支健兒營的長官,不是別人,正是且渠元光。
卻是,不同的地形,需要以不同的兵種應對。
隴州民風剽悍,唐、胡雜居,俱擅騎射,論以平原作戰,足可與蒲秦、慕容魏國平分秋色,但蜀中多山、多水,地勢險礙,不少的地方,人且難行,遑論重裝的騎兵與步兵了,因此,用兵蜀地,必須得有長於山地作戰的兵種輔助才行。
故是,在出兵之前,莘邇臨時從各郡,招募了三千餘擅長攀援山地的新卒,不入“士籍”,算是“募兵”,充作“健兒”的編制,號爲“定蜀”。
在募兵的時候,且渠元光自告奮勇,對莘邇說,他們盧水胡的部民,夏則牧馬盧水河畔的夏季草場,冬則入山谷內的冬季草場過冬,雖是牧民,不乏善於穿山越嶺、如履平地的健士,因得了莘邇的許可,回到建康郡的大牧場,從已被編爲齊民、在那裡爲定西畜養羊、馬的族人中,選了一些出來。莘邇就把他選出的這數百人,編作了一部,由他統帶。
自戰敗投降莘邇以來,且渠元光雖是也有過數次從軍征戰,但一直沒有自己的部曲。
如今,總算是重新擁有了部下。
人數儘管不多,五百人,而對元光來講,已是一個大的進步了。
……
太馬營的騎兵,都是具裝甲騎,而且不是皮甲,悉爲鐵鎧。
這支部隊,是定西的頭等精銳。
每個騎士皆是精挑細選出來,一人有上等的良馬三匹,每人還有三到四個的輕裝從騎,平時爲他們照料戰馬、保養甲械,戰時從鬥左右,幫他們觀察左右和身後的敵情,——甲騎的兜鍪不是隻有頭盔,還有面罩等配件,披掛整齊以後,整張臉上,只在眼、鼻端等處有開口,防護是極其嚴密的,但也造成了視野不夠開闊,這就需要某些時有從騎在邊上給他們做提示。
高延曹領本部太馬四百騎、元光和他的部曲五百步卒,及千餘的輕裝從騎,大搖大擺地長驅直進,兩日後,馳至沔陽縣外。
高延曹帶着元光等幾個將校,上到高地,眺望沔陽縣城的形勢。
瞧見縣東一山,兩峰對峙。
高延曹問道:“那是何山?”
且渠元光早把地圖熟記,比照方位,答道:“定軍山。”
縣西數裡又有一山,山石如馬,望之逼真,山邊建了座小城,城頭旗幟飄揚,顯是有兵駐守。
高延曹乜視說道:“那應就是白馬城,那山是白馬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
縣西南另有一城,此城築在山上,城側是片谷地,地處高要,林木不能遮蔽,亦有旗幟可見。
高延曹瞄了幾眼,問道:“山上那城,想就是漢城,那山是東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他搞不清楚高延曹問來問去的意思何在,但放眼所見,山巒、城池星羅棋佈,山勢高聳,谷地深窪,城池互應,河水奔流,着實是個險之又險的兵家要地,忍不住說道,“沔陽城池已堅,兼有白馬、西樂兩城外爲犄角,將軍,這真是個難攻之地啊!”
西樂,是漢城的別名。前代秦朝末年,蜀中的割據勢力,在沔陽附近修了兩座較大的城壘,以爲軍事要塞,一個是漢城,一個是樂城,漢城因在樂城之西,因而又被叫做西樂城。
高延曹左顧右盼,看看白馬山、白馬城,又看看東山、漢城,繼而看看沔陽城,神色漸漸沉靜下來,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且渠元光窺其面色,心道:“這個老高,自恃勇猛,從谷陰出發至今,他在道上可是吹個牛皮不停。怎麼樣?見到了這等險固的城池,心生畏懼,不敢再說大話了吧?不過這傢伙的確有點武力,我可藉機示好。”
他酷似猿猴的臉上,露出點溫暖的笑容,寬解似地說道,“好在明公只教將軍與我看住沔陽的蜀兵,讓他們不得馳援南鄭就行,倒是無須犯險攻城。將軍也不必爲此憂心。”
高延曹訝然說道:“誰說我憂心了?”
且渠元光問道:“那將軍是在想什麼?”
“山水重疊,三城對立。此等景象,委實好看。老子詩性發了,在琢磨着,寫詩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