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庭院,室內燭影搖紅。
劉壯到室外了幾次,都見莘邇仍與羊髦在對談。
也不知兩人在說些什麼。
他只注意到,莘邇的坐榻離羊髦越來越近,到最後,兩人幾乎已是膝蓋相觸了。
心知莘邇必是在與羊髦商議大事,劉壯沒有打擾他們,每回都僅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便悄悄退出院子,吩咐奴僕守好院門,不許人進入,叫膳房把飯菜熱了又熱。
羊髦這回沒有推脫,痛快地接受了莘邇的闢除。
他問道:“不知明公打算舉薦髦兄,出任督府何職?”
“主上遷我武衛將軍,職領宿衛。我欲舉薦卿兄爲督府中、直兵參軍,卿意何如?”
如前文所述,長吏轉遷的時候,重要的屬吏往往跟從。大凡將軍,皆有長史、司馬,武衛將軍亦然。是以,當莘邇得遷任職之後,要麼改任羊馥以它職,要麼就該由羊馥繼續擔任長史。
因了此點,遂有了莘邇最先的那句話,“欲薦卿兄入督府爲吏”,然後纔是“武衛將軍長史之職,卿可願屈受麼?”
換言之,就是說,先給羊馥升官,騰出位置,接着再讓羊髦接任武衛將軍長史的職位,——從普通的將軍長史改任唯一的大督府曹吏,這是再明顯不過的升遷了。
大都督府內的官職,以長史、司馬爲首,次爲諮議參軍,再次則就是具體分辦諸項事務的各曹曹掾。通常來說,總計會有十八個曹,分爲:錄事、功、記室、戶、倉、中兵、直兵、外兵、騎兵、長流、賊、城局、法、田、水、鎧、集、右戶。
此十八曹中,城局曹以上的曹掾官職較高,署正參軍;法曹以下官職較低,署行參軍。
又此十八曹中,名爲十八曹,實際上主事的曹掾只有十七個。
中兵曹管領都城屯軍、直兵曹管領宮城宿衛軍,這兩個曹管的都是王都的兵馬,故而雖爲二曹,署一參軍。令狐奉新任給莘邇的武衛將軍之職主掌宿衛,其軍中的兵卒員額等事,恰歸直兵曹領。是以,爲了能夠更好地行使武衛將軍的職責,莘邇起意舉羊馥出任中直兵參軍。
羊髦搖了搖頭,說道:“明公之意固好,此薦卻未必會能稱心。”
“哦?”
“督府十八曹中,中直兵參軍掌領王都宿衛各營兵額,職關機密,權力尤重。明公既已是初任左長史,而髦兄復又資歷不足,便是明公上書力薦,只恐髦兄亦難得任。”
莘邇說道:“卿所言,正我所慮。卿有何以教我?”
“與其舉薦髦兄任中直兵參軍,何如改薦以長流參軍?”
“長流參軍?”
督府十八曹,唯長流曹的名字有點讓人不看懂。不知何爲“長流”?長流兩字,出自一個傳說,“帝少昊崩,其神降於長流之山,於祀主秋”。長流曹的“長流”二字,即是由此而來。四季之中,秋季肅殺,主刑罰。長流曹,便是督府十八曹中主掌刑罰的一個曹。
莘邇沉吟片刻,撫髭讚道:“士道,卿此議誠然妙也!”
長流曹在十八曹裡排名靠後,似乎不如前邊數曹緊要,但此曹主獄,平時可能用不上,關鍵時刻,好生運用的話,卻是個可以發揮奇制勝之效果的位置。
且也因此曹在十八曹中,地位不及前邊的幾個曹,如果舉薦羊馥出任此曹參軍,遇到的阻力應也就會小上很多,十有八九能夠遂意。
莘邇做出決定,說道:“明日我就上書主上,舉薦卿兄並任長流參軍。”
“並任”云云,說的是按照規制,十八曹的十七個參軍、行參軍,本該各有一個名額,但在實際上是並無限制的,有的曹,參軍多者可達十餘,少的也有一二個。如羊髦所說,莘邇到底是剛被任爲左長史的,就算舉薦私人,也不好把原來的長流參軍給免職,要知,能在督府當個曹掾的,誰還沒個背景了?因是,出於平穩起見,“並任”是最好的選擇與辦法。
說完羊馥的任職問題,羊髦問出了他最關心的東西,說道:“明公,你適才說大王雖然甦醒,近日朝中恐怕仍會有動盪。此話何意?”未等莘邇回答,自己猜測緣故,又說道,“可是大王的傷勢太重,儘管甦醒,但仍不樂觀?”
“此其一也。”
“敢請明公詳示。”
莘邇憂心地說道,“你說的不錯。大王儘管醒了,但據我的觀察,傷勢仍然很重。聆受大王旨意的時候還好,我拜辭出殿時,瞥到大王口、鼻出血。這回墮馬,大王極有可能傷到了肺腑。”
羊髦聞言,神色沉重。
肺腑遭創,藥石難醫。若被莘邇料對,那令狐奉的這回甦醒,沒準兒只是一次迴光返照。
羊髦問道:“其二爲何?”
莘邇把令狐奉的兩道令旨,以及把王國大中正的職務轉授給陳蓀、任命令狐曲接替宋翩出任上軍將軍等事,一一說給羊髦。
羊髦的神色越發沉重。
他喃喃說道:“這幾項人事變動,泰半有關宋家。大王對宋家生疑了麼?”宋家權傾朝野,令狐奉若是對宋家生疑,兩邊動起手來,朝局的確定會出現動盪,而且動盪還會不小。
羊髦尋思稍頃,由此處想到了另一處,眼光明亮地看向莘邇,說道:“明公,朝局或會動盪,這姑且不說,髦細品大王的此數道旨意,明公恐怕將會有禍事臨頭了啊!”
“此話何意?”
“明公得大王升遷,授以重任,看似喜事,而細究之,大王卻分明是在把明公推到火上啊!”
“你是說宋家會把我視爲眼中釘麼?”
莘邇接替了宋方的軍職,這一點,在莘邇的意料中。
“不止宋家!”
“怎麼說?”
“大王擢明公爲武衛將軍、督府左長史,又任陳蓀爲王國大中正。督府長史、王國大中正,自定西建國以來,九成九都是由隴人擔任的,而明公與陳公,俱非隴人。非隴人而據‘隴位’,明公,不但宋家會視明公爲眼中釘,隴地的各大士族也會把明公視爲眼中釘了!”
莘邇默然,稍頃,笑道:“好在尚有陳公與我同在火上。”
“不然。”
“如何不然?”
“明公與陳公不能比。陳公家與大王同鄉,定西立國至今,陳公家歷任朝中高官顯貴,此明公不能與陳公比之一;陳公本人,從不與朝臣過分親近,亦從不與朝中諸公結怨,翩然獨立,此明公不能與陳公比之二。今明公與陳公雖同據‘隴位’,隴士之怨,必首集明公。”
說白了,陳蓀在朝中根基頗深,莘邇根基淺薄。
俗話道:柿子先挑軟的捏。隴地士人的不滿,因此而肯定會首先爆發在莘邇身上。
對這一點,莘邇在接旨的當時,就已經隱約想到了,不過他想的,沒有羊髦說的這麼透徹。
莘邇苦笑心道:“小羊說得甚是。”想起了校事曹的事情,又想道,“現下已是如此,被令狐奉架到了火上,要再加上校事曹,等我當上了這個特務頭子,只怕不止隴士會對我更加厭惡,縱然寓士也會對我敬而遠之了。”琢磨心道,“令狐奉今天給我升官,給我加兵,我最初還覺得這也許會有利於以後,現下來看,非但無利,反是埋雷啊!不行,我得想個辦法應對。”
想來想去,一時無有良策。
他便虛心求教,問羊髦:“事既已如此,卿可有救我出火坑之策?”
“髦有三策。”
莘邇驚喜,心道:“三策之多?”
辦法越多,就說明解決這個難題的把握越大。
他問道:“哪三策?”
“孫衍,寓士之望;唐艾,寓士之秀。方今之計,欲抗隴地閥族,只有引寓士爲援。寓士雖不及閥族在朝中的權勢,然如匯聚,亦不可小覷。”
權力是你死我活的鬥爭。
莘邇身爲寓士,先天的就與隴州本地的閥族對立。
從建康郡府裡頭,先以張道將爲代表,後以麴經、高充等爲代表的土著士人與以黃榮等爲代表的寓士之間的爭鬥,就可以看出,土、寓的矛盾是很難調和的。
莘邇初到建康任太守時,還抱着土、寓兼用,不管土著士人也好,寓士也罷,只要有才能,他就公平公正、“兼收幷蓄”的“幻想”,然而現實教訓了他。
即便他有此公心,奈何屬僚無有此意,強行攏在一起,底下只會勾心鬥角,互相拆臺。
通過自己的親身感觸,他目前已經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之前的“幼稚”。
土著士人和寓士。
這兩者,他必須從中選擇一方爲主要的依靠,或稱爲“結盟”的力量。
也不是不能選擇土著士人,但如果選擇土著士人的家族,就比如選擇麴家、抑或宋家,還是那句話,憑莘邇的籍貫、身份,只能給他們做“走狗”,成爲依附者。莘邇對此當然不願意。
留下給他的選擇,便只有寓士了。
孫衍是寓士中德望最高的,唐艾是寓士中才能最出衆的其一。
把他兩人團結到身邊,就等同於把大部分的寓士力量團結到了自家的左右。
拿這股力量對抗宋、張、氾等本地閥族,雖然仍不能取得優勢,但至少可以讓宋家等不敢輕舉妄動了。
莘邇對土著士人與寓士的關係,已然有了明悟,對羊髦的這個建議自是立即接納,笑道:“士道,唐司馬確爲寓士之秀,而卿之才,亦不相讓矣。……請問,二策爲何?”
“欲鎮虎豹,刀兵不可無。今亦同理,軍、政缺一不可。
“大都督府諸吏,長史、司馬、諮議參軍、參軍、行參軍等等,各有來頭,或爲諸姓子弟,或以功勳得任;明公雖得大王信用,方今入府,要想顯著威望,理順軍務,短日內不可得焉!
“髦愚見,倘若大王真的傷及肺腑,相比被拘於督府,明公不如以武衛將軍職爲主。大王將鮮卑義從二千餘撥與明公,彼輩雖然胡夷,而因胡夷,明公正好可以推心置腹,深布恩信。”
大都督府的水很深,莘邇這個沒根基的,莫說短期內,便是給他一年半載的時間,他也定難將府內的那些吏員收爲己用。因此,在令狐奉極有可能只是“迴光返照”的情況下,就不能把寶貴而緊張的時間浪費在大都督府裡,而更應該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對本部兵馬的控制上。
莘邇的本部兵馬,而今有三個大的部分組成,一個是令狐奉早前撥給他的騎督嚴襲等部,一個是盧水胡騎,再一個,就是纔得到的鮮卑義從。
嚴襲等部、盧水胡騎,跟從莘邇已近一年,莘邇大筆的錢花下去,日常的關心、經常的撫慰更是司空見慣,基本上已經得到了他們的擁戴。
這部分的部曲不需要太過費心了,而那兩千餘的鮮卑義從才歸屬到他的帳下,則是很需要他抓緊掌控的。
“雖然胡夷,而因胡夷”,羊髦的此話有兩層含義。
第一,唐人的觀念,認爲胡夷狡詐善變,可如果真心相對,也不是不能得其忠誠。第二,與唐人軍官較之,胡人軍官大多與唐人士族沒甚麼聯繫,從這個方面來講,只要恩信到位,實是更容易得其死力。
卻是說了,鮮卑義從兩千餘騎,看起來人數不是很多,就算得到了他們的效忠,能有大用麼?
當然能有大用。
鮮卑義從的兵額儘管不多,可別忘了,這些義從乃是各有部落的,比如那現在義從中擔任軍官的禿髮勃野,不就是禿髮部酋大的兒子麼?兵馬額數雖不多,但若再加上他們身後的部落,這支義從,如能將他們中的軍官盡納爲己用,未來倘使有事,絕對能夠成爲莘邇的一支強助。
莘邇拊掌讚道:“士道,卿真高才!”
羊髦的兩個建議,莘邇不僅都聽明白了,並且從後世讀的書中,找到了與之分別對應的精闢理論。
與寓士結盟。
換後世的理論說,就是先要搞清楚“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抓兵權,控制好本部的兵馬。
換後世的理論說,就是“槍桿子裡出政權”。
羊髦不接受莘邇的闢除則以,一旦接受,因爲他也是寓士,當此朝局變動之際,與莘邇的利益共同,所以,出謀劃策,殫精竭慮,該說的話,全都說的明明白白,沒有半點的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