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畢竟是女人,心裡那種微妙複雜的情緒始終揮之不去,本來以爲不殺掉張貴妃和她兒子,就已經夠仁至義盡的了。而且上午還決定給予她們足吃足穿,免除苦役,真的算是以德報怨了。但如今按照陳太后的說法還要將她們母子解放出宮,還以自由,就不免有些太便宜她們了。
因爲如果換個角度,張貴妃是肯定不會這樣輕易放過自己和兒子的,絕對是眼中釘,肉中刺,除之而後快!
但是,既然這是陳太后的臨終遺願,也只能這樣滿足她了,就算做善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只希望這個張貴妃以後不要利用這個幼子朱意定生出什麼變亂來纔好!
李太后定了定神,抓住陳太后的手,臉上綻露了一絲笑容:“當然是真的,姐姐!妹妹就聽您的,放過她們母子倆吧!”
陳太后的神情緩和下來,眼睛的光若隱若現:“果真是這樣,那老身就放心了,老身走的路上,就沒有什麼遺憾了!妹妹,這是老身大伯的信,張貴妃還有一個小妹妹,叫晴天,已經在官兵抓捕時候逃脫走失了。有可能的話,你把她找到,讓她入宮來服侍你吧,也算代替老身照顧這個遠房侄女,還一還老身欠下未還大伯撫育的債吧……”
話音還未落,一陣狂風吹過,又把剛纔關嚴的窗戶吹開了。“咔嚓”,一道巨大的閃電閃過,就在不遠的前方炸響,發出巨大的亮光,映照着陳太后越來越蒼白的面孔。
“太后!”
“姐姐!”
可是,不論皇帝和李太后再怎麼呼喚,陳太后也不能再醒來了,只剩下窗外漫天的大雨瓢潑而下,一直隆隆作響的雷電聲,和屋內屋外的哭聲響成一片……
……
就在當日,皇帝下令爲陳太后舉行國葬,皇帝親自帶孝一日,舉國悼念。三日後,陳太后葬入隆慶皇帝的昭陵。而且,將她的陵位與爲李太后預留的陵位並列,共同位於先帝的對面。
李太后真正到了獨掌後宮的這一天,感覺有些悲涼,特別是“姐姐”陳太后最後走前那一幕好象刺激了她,她也變得不怎麼愛出門了,而且逐漸愛上了吃齋。
一個星期後,皇帝正準備頒佈對張貴妃和朱意定的特赦令,卻由已經漸漸寬鬆的冷宮傳來消息,張貴妃因爲長期受凍捱餓,而且遭受苦役,變得脆弱無比,在改善伙食、免除苦役的第三天,竟然因爲吃得肚子暴撐而死!
皇帝和李太后聞訊趕到冷宮的時候,看到的是張貴妃的屍首,讓人唏噓感嘆中,皇帝看見她蒼白的臉上帶着笑容。
一個人身陷囹圄的時候,其實盼望的並不多,只是象一個普通人一樣的自由;一個人吃不飽的時候,其實盼望的並不多,只是一頓飽飯而已。誰又會想到,這一頓飽飯就要了她的性命!
而其實再過幾天,她就將和她的孩子一起獲得真正的自由了。
只是,她走的時候應該也是滿足的,因爲她的臉上帶着笑容。
皇帝和李太后都很後悔,他們把跪在地上的朱意定扶了起來,他今天只有八歲,小小年紀的他已經經歷了太多,現在如果讓他出宮去,也只能沿街乞討,度日如年。
於是,李太后發了善心,破例讓他住在離慈寧宮不遠的偏殿,平日裡讓他和皇帝的親弟弟朱翊鏐一起玩耍
、一起讀書。
皇帝的親弟弟朱翊鏐,今天已經十歲了,他好象對這個突然到來的小弟弟朱意定很好,兩個人很能玩到一塊兒,吃住都在一起,還經常以哥哥的身份照顧他。慢慢地,連皇帝也發現,母親李太后也開始出奇地疼愛這個本來被廢入冷宮的“小弟弟”朱意定,而且簡直到了言聽計從、溺愛無比的地步,甚至超過了自己和親弟弟朱翊鏐。
或許是爲了致一份歉意,沒有完成“姐姐”陳太后交待還張貴妃一個自由身份的遺憾;或許是爲了還一份心願,代替“姐姐”陳太后完成撫育遠房重外孫的願望。
……
一個多星期以來,唐卡的心思絕大部分仍在應對黃河決口上。他後來才知道,就在陳太后駕崩的那一天,不光京城下了一場暴雨,山東德州地區更是連下了三天三夜,把工部尚書、河道總理朱衡辛辛苦苦修起來了十多條新渠全部沖毀了,而且決口處仍在不斷擴大,洪水正在沖毀更多的良田和村莊。
他坐不住了,誰都不見,把自己關在上書房裡,每天都在書房裡踱來踱去,一心只等待抗災前方朱衡和呂調陽來的加急密奏摺子。
可是,兩人來的密奏摺子並不多,倒是等來了很多山東官員參奏朱衡和呂調陽的密奏摺子,說他倆剛愎自用、妄自尊大、勞而無功、勞民傷財。到了後來,甚至京城裡也有些大臣跟着起鬨,說他倆作爲部門主官,不問政事,專管抗洪,但抗洪毫無進展,又耽誤了日常政事的處理!
這哪裡是在說朱衡和呂調陽,分明就是在指責他這個做皇帝的決策失誤,無能至極!
天啊!老天!你這是真的要亡我麼?
好容易找着了兩個能幹實事的得力干將,可是老天不長眼,不但不幫忙,還導致羣臣羣起而攻之,這樣下去,真會全盤崩潰的。
怎麼辦?撤回朱衡和呂調陽,讓山東官員們處置災情?那相當於自己扇自己一個最響亮的耳光,而且皇帝不光在山東官員面前,在山東百姓面前,也將徹底地失去威信。
不撤,仍然堅持?那麼朝廷羣臣越來越大的怨憤聲一旦爆發出來,將是一場巨大的災難,搞不好就會發生宮廷政變。
唐卡真是腦袋都快炸了!
怎麼辦?密摺抽屜給他帶來的權衡之術還是讓他最終冷靜了下來,這個時候,各方都在較勁,只要冷靜,就能獲得主動,眼前的困難,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等”!
……
內閣議政廳內,張居正也幾宿沒閤眼了,他明白,現在是自己這任內閣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必須替皇帝把好這最後一道關,很多御史都開始了問責,都是被他好說歹說勸了回去,整個內閣現在還沒有人敢明確站出來反對他,反對皇帝的抗洪救災方略,但張居正憑自己的直覺感覺到,離這有人站出來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
山東德州。內閣大學士、八府巡按、工部尚書朱衡,欽差大臣、吏部侍郎呂調陽,正坐在被再次沖毀的新渠前一籌莫展。
兩個人身上的官服早沒了模樣,新渠旁邊的官兵們都在看着他們。
原來只在附近暗訪的呂調陽現在已經表明了身份,因爲他實在不忍心看着朱衡一個人在這兒拼命。皇帝的那三次重拍桌子,徹底把他的血性拍出來
了,既然當時站在張居正身後與高拱對抗就已經選擇了賭,那這次索性再賭一次,就和朱衡一起賭一把,將這個決口的大堤堵上。
只不過,這次賭得大了點,賭的是自己和全家老小的性命。而且身後那些山東官員的一道道眼光,無不例外的都象一把把歹毒的暗器一樣,隨時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還好!此次帶領十萬兵馬趕築大堤的葉夢熊、李成樑將軍,接到的也是唐卡的死命令,要不是這兩位將軍傾力相助,可能朱衡和呂調陽早就身首異處了。
呂調陽身後揹着的尚方寶劍,已經殺了三個人了,一個是漕運副使江文東,一個是佈政副司劉項梁,還有一個是錢糧副使張春明。
這三個人,每個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員!這是唐卡賦予呂調陽先斬後奏的頂級權力!
要不是先殺了這三個虛與委蛇、貪髒枉法的人,給所有山東官員予以震懾,讓他們現在還有所畏懼,他們早就造反了。
呂調陽甩下左臂上沾着的一塊泥,看來旁邊的朱衡一眼:“怎麼樣?老哥,還有什麼好辦法沒有?”
朱衡又好笑又好氣:“哪有什麼好辦法?這他媽的鬼天氣!如果再下暴雨的話,修再多的渠都是白搭。”
呂調陽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拔下身後的尚方寶劍用袖子擦了擦:“咱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估計聖上現在也是一籌莫展,在等我們的好消息。這口寶劍,已經喝了三個人脖上的血,如果再殺人的話,我估計他們就會真的造反了!”
朱衡也唉了一口氣:“是啊!殺人誅心!可我們現在還必須倚靠這些當地官員啊!沒有他們,就靠咱們哥倆個,還有這些當兵的,沒有後勤和補給,沒有民夫和勞力,談何容易啊!”
呂調陽一咬牙,站起身來:“老兄!管不了那麼多了!既然咱倆答應了皇上,就必須給皇上一個好的答案,而且說心裡話,皇上這次決策是千真萬確的,代表的是百姓是我泱泱大明的根本所在。咱倆一起賭這一把吧,堵不上這口,咱倆就自裁於此,省得給這些傢伙置疑皇上落下口實!”
朱衡也憤然了臉色,與呂調陽一擊掌心:“就這麼幹!賭他奶奶的一把!”
突然,有一個兵士領着一個太監模樣的人捧着一個黃布包裹的物件趟着泥水跑了過來:“二位大人,聖上有密旨!”
二人急忙就在泥水裡跪了下去,山呼萬歲後站起身來,把泥水使勁在身上拍了拍,接過了密旨。
皇帝的密旨寫得很簡單:“將心比心!朕摁下所有責難!朕等你們!”
兩人捧着密旨的手不住地發抖,熱淚從兩人的眼裡奪眶而出!
“我主聖明啊!遇此明君,夫復何求!老天啊,你爲何還不開眼啊!有這樣好的皇帝,你還不能睜開你的眼睛看看麼?”二人悲嗆的聲音響遍了整個搶險前線,吼向了仍然滿是霧霾的天空。
驀然的,天空忽然有了一道亮光,緊接着,一直陰沉沉的霧霾突然裂開了一道縫,久違的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閃出了一角,明晃晃地亮眼。再過了一會兒,霧霾忽然都向兩邊散開了去,陽光開始一下全鑽了出來,當空中一輪光亮而奪目的太陽,開始捨我其誰地散發着最強的光熱。
這樣明媚的陽光!暖熱大地,激動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