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媚心中哂笑,都說女兒家沒地位,柳姨娘這一招以褒揚之名,行試探之實,果然沒有高看她。
她於是謙和一笑,“六娘,你說笑了,爹爹他不過隨口一說罷了!我也就是個閨閣女子,將來還要嫁到外頭去的!蘇家的家業,現在有爹爹打理,將來自然要落到弟弟們身上……六娘纔來不久,相信不日便能喜得麟兒,也好給蘇家光宗耀祖!”
她態度明朗,柳姨娘不由得笑逐顏開,連聲讚歎,“唉呀婉媚,你果然深明大義!怪道老爺將你當做心頭肉,疼愛非常!他還說明日便是你生辰,他早想給你大辦筵席來着,也給你好好慶賀一番!”
呵呵,看來柳姨娘很懂得投桃報李嘛!婉媚抿脣輕笑,“是了,前些日子爹爹確實提過這事兒,是我自己說不愛熱鬧,婉辭了他的好意。”
柳姨娘一嗔,“噯,這怎麼行呢!正所謂女大十八變,十八歲可是個大日子啊!我們生爲女兒家,在孃家的日子本就沒有幾年,最是應該過得開懷。——我知道婉媚你不喜歡鬧騰,你放心好了,我也認得幾個梨園姐妹,都是從未登臺獻唱過的,品性極是清白!只消你點個頭,我便請了她們過來,明日在這園中清歌幾曲,陪你樂呵樂呵,你看可好?”
婉媚爲難地笑着,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柳姨娘瞅她神色,很反應過來,這種事要讓一個女兒家親口答應,萬一有何不妥,到時未免下不來臺。她笑了一笑,爽地拿了主意,“婉媚,你聽六娘一句,便就如此說定了!我這就派人去城裡請示了老爺,明日便這般給你慶賀生辰!”
事已至此,婉媚只得點頭應了。雖然明知道她這是刻意巴結,倒也不是特別反感。
二人又再閒談了幾句,石榴便來通報說,二夫人帶着二小姐三小姐,好像也往紫竹軒來了。
柳姨娘臉上笑容未改,施施然起身告辭,“婉媚,我也叨擾了半日,這就先回絳雲樓,不妨礙你休息了!”
婉媚將她送到院門,目送她柳腰嫋嫋,蓮步款款,帶着一羣丫鬟婆子,迤邐而去。
她回頭吩咐燕兒重新關上院門,自己卻站在門邊靜靜沉思,忽爾擡頭一笑,“燕兒,你去後院告訴薛媽,老爺那邊原有一個極好的紫砂盅,用來煲蔘湯最好,你讓她這就從後門出去,找李管家要了過來!”
燕兒傳話回來,卻見婉媚仍在原地站着,眉頭微擰,神色凝重。石榴和鵑兒侍立一旁,同時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她不要說話。
原來柳姨娘剛走不久,潘氏母女三人各自領了一個丫鬟,已是來到了紫竹軒院外。但見院門緊閉,無人應門,而柳姨娘的背影去得還不遠,心中頓時老大不。
潘氏氣得臉色鐵青,“哼,這一大一小,就知道在老爺面前邀寵,越發不把老孃我放在眼裡了!”
大女兒蘇婉嫣於是柔聲安慰,“娘,你且消消氣吧,犯不着爲這等小事氣壞了身子!”
小女兒蘇婉嬌也小聲輕啐,“哼,姓柳的賤人,不就仗着有爹爹寵着麼,看她能風光到幾時!還有大姐,算她走運,掉下了懸崖也沒摔死!”
隔着一道院門,蘇婉媚緊緊攥起了拳頭,指甲扣進了手心。
門外,蘇婉嫣低喚了一聲:“三妹!”似是提醒她注意場合。
蘇婉嬌嘟嘴輕應,“二姐怕什麼!她們算什麼東西,娘只消動動手指,一樣把她們給收拾了!”
蘇婉嫣並不理她,只對潘氏道:“娘,此事回去再議,我們還是先看了屋裡的這個吧!”
潘氏已然順過了氣,聽她這麼一說,深深點頭,“是了,嫣兒說得不錯!我們娘仨這麼多年都挺過來了,什麼陣勢沒見過,還怕這些麼!……”
蘇婉媚微一揚手,領着三個丫鬟輕輕退回廳內,慢慢摸起了下巴。
說實話,潘氏母女的爲人,這蘇園裡誰不清楚?只是自己從前清高自許,不想過於理會罷了。但從種種跡象看來,她們已是公然算計到了自己頭上!若是逆來順受,不予迴應,還真是對不起死過一次的自己!
她這般想了想,便招手喚過石榴、鵑兒和燕兒,低聲吩咐了幾句。三個丫鬟面色微動,均是有些忐忑。但見自家小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便也點點頭,各自安排去了。
此時在紫竹軒外,潘氏身邊的一等丫鬟琥珀仍在不住地叫門。
燕兒得了婉媚的指令,急忙趕過去重新開啓院門,向那一行人垂首見禮,“二夫人、二小姐、三小姐!”
潘氏領頭進了院子,張眼打量了一圈,只見四下無人,便回頭向燕兒冷冷發問,“你家姑娘呢?可起來了?”聲音微含怒氣。
燕兒恭謹回稟,“回二夫人的話,大小姐正在後堂禮佛!奴婢這便進去通傳!”
潘氏揚聲訝道:“禮佛?呵呵,阿彌陀佛,大姑娘大難不死,果然是多虧了菩薩的保佑!”她臉上皮笑肉不笑,腳步停在階前,不再往廳裡走,似是專等着婉媚出來迎接。
二小姐蘇婉嫣忽然悄聲一笑,笑如春蘭之放,婉約非常,“是啊,娘!大姐確實福大命大!幸得神佛庇佑,這纔沒與我們天人永隔……”
她本就生得明眸櫻脣,絕色天香,烏髮綰作單螺,髻上戴一整塊碧玉雕鏤的蘭葉玉環,鬢間隨意點綴幾朵紫藍花鈿,穿一件捻銀線的瑩白紗襦,衣襟和袖緣繡紫藍蘭花,腰間繫一幅漸變色紗羅月華裙,一隻紫藍香囊隨月白色宮絛一起垂下,走動之間,便如冷月之出,光華流動,又有馨蘭之香,高貴清豔。
三小姐蘇婉嬌更是嗤笑,“是啊,大姐真是厲害!從那般高崖墜下,不過受了點輕傷而已!我早說不必替她擔心了!”她語音嬌蠻,竟是故意讓丫鬟們聽到。
她與蘇婉嫣長相相似,但面上濃妝,身形窈窕,不似姐姐纖秀,梳公主髻,綴金翠花鈿,簪一朵碩大的緞花牡丹,身穿五彩絲線織錦抹胸,系八副五彩流蘇裙,外罩象牙色薄絲灑金夏褙,端的是光彩耀目,氣焰奪人。
她話未說完,廳內卻閃出一個綠衣丫鬟,低頭端了一個水盆,似是毫未察覺階下有人,只是猛地把手一揚,那滿滿的一盆水便迎面向她們三人潑來!
潘氏母女因爲吃驚過度,雖然看得真切,反應上卻是慢了半拍,竟忘了閃身避開,剛想舉袖遮蔽,卻已被那盆水兜頭淋了一臉,只來得及“啊”地驚叫了一聲!
這綠衣丫鬟正是石榴。潘氏頭上水珠滴落,她氣得渾身發抖,指着石榴厲聲罵道:“嗐,你個瞎了眼的狗奴才,竟敢拿水潑我!”
石榴一手拎着空空的水盆,一手驚愕地捂住了自己的下巴,雙肩畏畏縮縮,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做過了什麼。
燕兒與她擦肩而過,回頭一看也是呆住了,慌忙與她退作一處,急得手足無措。
二小姐蘇婉嫣緊蹙雙眉,也不伸手擦水,只是握緊拳頭,咬牙不語。
三小姐蘇婉嬌則是氣得面部扭曲,一邊急亂地拍落身上的水珠,一邊跺腳高喊,“娘!這奴才狗膽包天,以下犯上!來人哪,還不將她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院中的三個丫鬟琥珀、環珮、瓔珞,俱是身軀一抖,卻不敢有所動作。
石榴渾身一顫,微微挪到燕兒身後,膽怯地露出半個頭。
燕兒身形高挑,但卻長相平平,鼻樑和臉頰還有些雀斑,雖然也才十五歲,穿一身粉紅短打,倒顯得有些老成。她乾笑一聲,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二夫人、三小姐,你們息怒!息怒!石榴她,她絕不是有意的哈!”
潘氏胸口起伏不定,忍氣扯下衣襟上掖着的香帕,小心印去面上的水漬,這才趨前一步,一手叉腰,一手點着石榴和燕兒,恨聲發問,“呸,你們紫竹軒的丫頭,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眼裡還有沒有我們這幾個主子!……”
她才說兩句,卻見婉媚和鵑兒也各自端了一個水盆,一邊低頭唸叨着什麼,一邊從廳裡走了出來。她素來精明,見此情狀,因爲太過狐疑,竟又是傻傻地呆住了!
說時遲那時,只見婉媚和鵑兒同樣不看階下,就那麼把手一揚,那兩盆水便也“嘩啦”一聲,銀花花地灑了出來!而婉媚只端了小半盆水,手上的動作分明還有些不大穩當。
潘氏吃驚地瞪大雙眼,面上盡是不可思議之色,一雙腳卻似釘牢在地上,絲毫動彈不得。
蘇婉嬌還只顧着擦去滿頭滿臉的水,一張苦苦的瓜子小臉抹得跟花貓似的,毫未察覺發生了何事……
母女三人之中,只有蘇婉嫣及時反應過來。她臉色一變,喊了一聲“娘閃開”,同時急急衝上前去,一把推開了潘氏。
“譁”的一聲,被婉媚和鵑兒潑出去的那兩盆水,悉數淋在了婉嫣和婉嬌兩人身上!兩姐妹頓時秀髮耷拉,衣裙緊裹,從頭到腳水嗒嗒的!
院中的丫鬟們無不倒吸了一口冷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轉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垂着頭只當不見。
臺階上的婉媚和鵑兒則是圓睜着眼睛,張大了嘴巴,表情凝滯,好像比臺階下的潘氏母女更爲懵懂!
蘇婉嬌怒到極點,渾身抖個不停,暴喝一聲,“蘇婉媚,你是不是瘋了!”
蘇婉嫣也是面若寒霜,聳着肩膀,盯着婉媚,一字一句道:“大姐,你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