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老爺何等人也,哪能真讓婉媚忽悠了去。他肅了肅表情,如常笑道:“嗯,婉媚,這個夢跟你潑水有什麼關係?”
婉媚略有些尷尬,“是這樣的,爹爹!昨晚在夢中,觀音大士念我一片孝心,開示我說,我這幾年的大運有些晦氣,須得在佛前供奉淨水,以此水洗手潔面,灑掃庭院,方能事事如意!所以我……”
蘇老爺點點頭,一副茅塞頓開的樣子,“所以你便供奉了淨水,後來灑掃的時候,不小心灑到了你二孃她們身上?”
“啊,對對對!還是爹爹最瞭解我!”婉媚小臉放光,嘟嘟噥噥道:“都怪我不好,一心只念着觀音大士,沒看清二孃和妹妹們……我知道她們都很生氣,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蘇老爺靜靜地看着她,她的聲音是愧疚的,但是神情卻一點兒也不慌亂。
他霎時明白了,這個鬼丫頭,竟然並不掩飾她在撒謊,好像在等着看他到底會不會罰她!
蘇老爺的眼神漸漸變得複雜,臉上忽然有了一絲淺笑。
奇怪,這丫頭賭對了!他真是有些欣賞她這份小聰明的!起碼她闖了禍以後,能自己想法子去補救,講出來的故事還能自圓其說!
蘇老爺目光轉深,笑了一笑,“好了婉媚,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我問明瞭你二孃她們,再做理論!”
婉媚知道自己多說無用,便也釋然笑道:“那好,如此便謝過爹爹了!”
她正打算告辭,卻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嬌笑:“呵呵,老爺!你怎地還在忙啊!”
除了六姨娘柳依依,誰還敢在仰賢堂如此大發嬌嗔?蘇婉媚嘴角微彎,幾不可見地一笑,饒有興味地看向門口。
果然,門外轉出一個珠圓玉潤、風姿綽約的身影,正是一身石榴色的柳姨娘。
她笑得輕輕巧巧,婀娜地走到蘇老爺身邊,飛着媚眼,軟軟地撒嬌,“老爺!你都累了一天了,怎地還不歇息!人家難得下廚一回,做了幾個拿手小菜,專等着你回來用飯!等了大半個時辰,左也不見你,右也不見你,飯菜可都涼了……”
美人在前,顧盼生姿,蘇老爺很吃這套,立時將整天的煩惱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眯眼笑着,把柳姨娘拉到身邊,拍了拍她的手,“呵呵,依依你親自下廚啦?好好好,我這裡很快就忙完了,過會兒就去絳雲樓,嚐嚐你的手藝,一飽口福!”
柳姨娘卻不依了,嗔了蘇老爺一眼,倒向管家李德福抱怨道:“唉呀,我說李管家,今日到底是爲了何事呀,把老爺折騰到如許時候?”
李德福的腰明顯地矮了一矮,他太識時務了,一味地垂着頭,並不接話。
蘇老爺最滿意的就是李德福爲人有分寸。他開顏一笑,點着一旁的婉媚,嘆息道:“呵,還不是因爲這丫頭麼?她潑了她二孃和妹妹們一身水,怕是要害得她們臥病了。這不,她自己也知道錯了,正在這裡請罪呢!”
柳姨娘用香帕捂住嘴脣,撲哧一笑,“唉喲老爺,纔多大的事兒呢!這件事嘛,我也有所耳聞。可巧趕上了這趟,老爺若不嫌棄的話,我倒想多說兩句,也好爲你分分憂嘛!”
蘇婉媚默然而立,笑意加深。眼前的這一幕,正是她和柳姨娘事先合計好的——她先上演苦肉計,柳姨娘適時充當援兵。只不過柳姨娘巧笑倩兮,舌燦蓮花,比她想象的更爲得力。
蘇老爺頷首而笑,“都是一家人,依依你有話就說吧!”
柳依依這才正了正面色,含笑道:“多謝老爺!其實今日早間在紫竹軒,我偶然見到後堂的觀音像前供了淺淺的三盤清水,心裡感到好奇,便隨口問了大姑娘一聲。大姑娘心情甚好,說是她昨夜做了一個吉夢——唉喲,那個夢可真真是好!……”
她說話的時候眉眼生動,明眸善睞,總帶着幾分誇張,但蘇老爺偏生就是愛看。
他聽到這裡已是勾起嘴角,捻着鬍鬚,微笑着打斷道:“是了,這個夢我也聽說了,便是觀音大士在夢中開示了這丫頭,對麼?”
柳姨娘訝然挑眉,“呀,原來老爺你都知道了啊!”
蘇老爺和婉媚都微笑着點了點頭。
柳姨娘眉頭一放,“啊,那就好!哪,我當時就說了,大小姐當真是個有福的,今生投了老爺這麼個爹爹,生她,養她,疼她,愛她,護她,憐她,不僅我們凡人看得清楚,就連天上的神佛也歷歷在目,這纔會有觀音大士的再生之德……”她說到後來,聲音漸漸低沉綿軟,當真是感人至極。
婉媚聽了這話,不由得心間一抖,再一次觸動了心懷。說起來,蘇老爺這個做爹爹的,對她這個女兒雖然並無專寵,但也算是予取予求,呵護備至,並無任何失職……
她心頭一熱,不禁雙目炯炯地望向父親,眼中有濃濃淚意。
蘇老爺也微微溼了眼角,略有些不自在。他是孤兒出身,從小嚐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最清楚沒爹沒孃是什麼滋味。他曾經暗暗發誓,將來自己有了孩子,一定要讓他們每一個都過得好好的,絕不會有親情的缺憾。
對於婉嫣和婉嬌,他可以說自己做得很好。
但對於眼前的婉媚,他畢竟還是失言了……從前,他沒能守護住她的孃親,昨日,他又差一點沒能守護住她本人……他欠這個孩子的,終究還是太多了!
柳姨娘寥寥數語,卻把父女二人都說得險些落淚。她急忙頓住不語,小心地看了看這二人的面色,這才更加燦爛地笑道:“啊哈,老爺,大姑娘,你們看我,淨瞎說些什麼呢,呵呵……總之今天的事,其實是一件吉祥的事,至於那些別的,我看都是場誤會!”
蘇老爺笑笑地望着柳依依,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婉媚一眼。到了這個時候,他就算再傻、再粗心,也已經看出這兩個女子是在一唱一和——柳依依來得如此之巧,乃是藉着找他之機,特意來給婉媚幫腔的。
他即時心念電轉。都說女人多了是非就多,他還記得琢玉去世以後,潘憐兒一開始還安安分分的,但沒過幾年,府裡的姨娘們卻都死的死,走的走……說起來還不是因爲自己的縱容,才造成了她一人獨大、一手遮天的局面?
他想到自己十幾歲出道,有幸跟隨岳丈徐老爺子學習名玉和名藥之道。徐老爺子告訴他說,君子愛玉,皇室尚玉,是因爲玉性溫潤中正,不與金革爭鋒。而醫藥之用,更在於平衡二字,強者抑之,不足者補之,不貪一味才能兼顧全局……
這二十幾年,他將絕大部分心思放在尚玉齋和懷仁堂的經營上,絕不亂出風頭,很少有失分寸,這才能在強手如雲的京城穩穩紮下腳跟。
而在家事上,從前有琢玉幫他打理,他幾乎很少操心。在那之後,他自己也沒功夫認真理會,如今看來,已是走了不少的彎路,是時候用上平衡抑揚之術了……免得他當真子嗣凋零,後繼無人!
他想到這裡,便又對柳姨娘寵愛地笑道:“啊!原來是這麼回事!依依啊,幸好有你做了旁證,我才辨明瞭其中緣由,省得誤會了我們婉媚!我且問你,你當真看清楚了,那盤中之水確實甚淺?”
柳姨娘連忙點頭道:“是了,確實甚淺!本就是供奉用的,意思一下而已,也用不着太多。”
蘇老爺沉吟道:“也是,這種大日頭天裡,那一點點水,而且還是觀音大夫賜福過的水,想來未必就把二夫人她們潑得病倒了!——也罷,婉媚,若是你二孃她們並未因此染病,我便不再追究此事,但如果她們當真病倒了,哼哼,爹爹我少不得要罰你一頓!”
婉媚連忙恭謹迴應,“是,爹爹!”
蘇老爺卻又問養心齋的丫鬟琥珀,“琥珀,二夫人既是身子不舒服,可有請大夫過來瞧過?”
琥珀已經聽出蘇老爺想要大事化小,倒也不敢再一味誇張,只得如實回道:“回老爺的話,二夫人她……她白日裡僅是微感不適,並未請大夫過府診治!”
說了這話她又有些後悔,怕回去了不好交差,復又急急解釋,“不過奴婢剛纔過來的時候,二夫人確實說有些頭疼,看樣子是要發起熱來,還請老爺去養心齋看看她吧!”
她才說了這幾句,柳姨娘卻已是變了臉子,“琥珀,你可真會爲主子着想!二夫人既是病倒了,自然要請大夫來醫治,難道老爺前去看她一眼,她便會好了?再說了,老爺一直忙到現在還未用飯,若是老爺也餓出病來,耽誤了皇差,你可擔當得起嗎?”
琥珀唬得臉都白了,垂着頭不敢接話。
蘇老爺捻鬚沉吟,“是了琥珀,柳姨娘說得對,二夫人既是已經歇下了,我便不去打攪她了,明日一早再去看她好了。今晚上,你們幾個丫頭好生看顧着她,但有異常,一定要及時叫人,即刻請了大夫過來!二小姐和三小姐那邊,我也會派人探問,都是一樣的安排。——你可聽清楚了?”
蘇老爺一向令出如山,連二夫人也不能反對。琥珀只得囁嚅着答應了,心道,回去以後怕是沒有好果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