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諸事告一段落,蘇老爺便命衆人散了,他自己則領着柳姨娘,急急往絳雲樓而去。
絳雲樓在仰賢堂的東北面,過一座木橋便到。而紫竹軒卻在園子的東南角,走起來更遠一些。婉媚因要回紫竹軒,便有一小段路是與蘇老爺和柳姨娘同行。
出了仰賢堂,絳雲樓的二等丫鬟木槿、木棉各提了一隻竹紙燈籠當先引路,蘇老爺揹着手走在前頭,柳姨娘扶着婉媚走在後頭,紫竹軒的二等丫鬟石榴則在最後跟着。
晚風沉醉,櫻花雨落,寶藍的天幕上低掛着一彎下弦月,灑下淡淡清輝。
柳姨娘一眼瞅見溪邊的一座八角涼亭,便就歡喜笑道:“大姑娘,明日午後時分,等老爺從城裡辦事回來,咱們便在這攬勝亭相聚,聽曲賞花,爲你做壽!呵呵!”
婉媚莞爾一笑,“六娘有心了!多謝爹爹!多謝六娘!”
柳姨娘見她很會替自己說話,自是喜上眉梢,忙又客套了幾句。
蘇老爺也回頭笑道:“嗯,婉媚,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你可想好了要什麼禮物?”
婉媚乖巧地一笑,“爹爹,我當真還沒有想好,可不可以先記着呢?”
蘇老爺手點着她,深深一笑,“哈哈,你這孩子,我看心眼兒不少!若是你二妹婉嫣哪,左不過要些琴棋書畫之類的,若是你三妹婉嬌,那更簡單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總有她看得上眼的!至於你嘛……”
婉媚微微一滯,爹爹明知她與潘氏母女不和,卻還有意無意地提起,是不是爲了敲打自己?但她很快鎮定下來,甜甜笑道:“爹爹待我們自是極好的,女兒正是因爲身在福中,這纔會沒了主意……”
蘇老爺微笑頷首,不置可否。
柳姨娘走在婉媚身邊,已是感到了她情緒的波動,於是嬌柔一笑,打圓場道:“呵呵,我說老爺,你們男子心粗,哪裡懂得我們女兒家的心思!要我說呀,我們家大姑娘最最需要的,自然是一位如意郎君了!”
婉媚立時紅霞上臉。蘇老爺則是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道:“啊,對對對,依依你說得對!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他便又喜孜孜地看向婉媚,“對了婉媚,我忘記告訴你了,你秀卿表哥今日派人來說,明日朝中休沐,他得了空,想過來看看你,給你慶賀生辰哪!”
秀卿?二表哥冉秀卿?沒想到他如今貴爲探花,出入宮門,竟然還惦記着自己的生辰!
一想起這位二表哥,她連帶着也想起了他的親哥哥、自己的大表哥冉彥卿,心中沒來由地一陣疼痛……
是傷心?還是屈辱?
她原以爲她會放下,但是就像母親說的,死過一次也沒能讓她解脫……
重生不等於新生,很多事是急不來的,她若要奪回尊嚴,首先就要過了自己心裡這一關!
她於是驚訝笑道:“是嗎?二表哥要來?那敢情好!我也多日未見他了,不知他這個翰林院編修當得可好?”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岔路口,蘇老爺捻鬚笑道:“呵呵,還是等明日見面,你再親自問他吧!——現在時辰不早,你且回去,好生休息!”
婉媚也放鬆笑道:“爹爹說得是。便在此告辭,爹爹和六娘慢走。”
蘇老爺負手點頭,想派木棉送她,但她卻堅決不肯,行了禮之後,便帶着石榴往紫竹軒去了。
蘇老爺一邊往燈火輝煌的絳雲樓走去,一邊回頭望向婉媚,只見她們一主一僕在夜色中背影單薄,看得他大起憐意。
到了絳雲樓,早有李媽媽、斑斕、璀璨等若干丫鬟婆子潮水般圍上來伺候。
蘇老爺用過了柳姨娘親手做的持爐珍珠雞、三鮮龍鳳球、蜜汁辣黃瓜、蓴菜鱸魚湯、碧玉粳米飯,果然嘖嘖稱讚。泡過澡後,他躺在柳姨娘的繡牀上,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
他只是少年時代上過幾年私塾,此後讀書寫字,自學成才,不敢說附庸風雅,但也聽過“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這句話。
人生,真的很短,一轉眼他已過了不惑之年。他每每感慨萬端,其中一條就是——有生之年,不論是他自己,還是妻女們,都應當過得更爲愜意。
而婉媚這孩子昨日劫後餘生,能活着回來與自己相見,已經是一個奇蹟。若是她當時遭逢不測,那他們父女已然陰陽兩隔……所以,自己那又何苦對她諸多挑剔?
柳依依洗浴完畢,除去釵環,香噴噴地滾到他懷裡,“老爺,你又在想心事呢!還在爲大姑娘的事不快麼?”
“嗯,她是有幾分任性,倒將了我一軍。”他眉眼舒展,捉着她一親芳澤,“嘿嘿,你這妖精,還真是我肚裡的蛔蟲了!”
柳姨娘嘟着嘴嗔他一眼,“大姑娘經此一難,面上無事,內裡必是驚魂不定,她又早早沒了親孃,有苦也無處說去……依我看哪,她偶爾使點小性子,只要不出大的亂子,儘可隨了她去。老爺若是跟她計較,怕是叫人寒心!再說明日又是她的生辰,老爺連壽筵都安排好了,這時若掃了她的興致,那之前的一切不都白忙活了?”
“是是是,還是依依想到周到,比我更會體貼人哪!”
“呵呵,所以老爺你更要體貼我!來嘛,老爺……”
“唔,小妖精,你可想死我了……”
紅燭高照,被翻紅浪,絳雲樓的一角飄出男女的調笑,連月亮都羞得躲進了雲裡,不忍再聽……
婉媚主僕在路口辭別了蘇老爺和柳姨娘之後,自回紫竹軒去。一路上燈火漸稀,螢光飛舞,蛙鳴陣陣,月色冷清。
石榴忽然低聲道:“小姐,你先前交待的事情,奴婢白日裡已經出府打聽過了。山楂的家裡果然不大對勁,她哥哥原本開了一間小染坊,卻遭到潘家布坊的欺壓,一匹布都賣不出去。”
婉媚點頭瞭然,“難怪你昨晚去看她的時候,她說只求家人平安無事。想來她也是爲了自家兄弟,這才甘心受了他人的要挾。——她如今怎麼樣了,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石榴忙道:“鵑兒今日也去看過她一次,聽她回來說,我昨晚送去的金創藥膏甚是管用,她的傷口不會化膿……但她傷得不輕,好起來怕還要些時日……”
婉媚眉角微揚,“石榴,老爺重責山楂,我袖手旁觀,你可是認爲我們罰得重了?”
石榴手中的燈籠閃了一下,她垂頭惶恐道:“奴婢不敢!”
婉媚淡淡道:“石榴,你和山楂一樣,都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姐妹。你們知道我的脾性,我也相信你們都是聰明人。前日你原本好好的,入夜後卻突然拉起了肚子,只得把陪我出門的差事讓給了山楂……如此巧合,你可有覺出蹊蹺麼?”
石榴的背上冒出冷汗,她誠聲愧疚道:“小姐,奴婢大意了!請小姐責罰!”
婉媚呵呵輕笑,“好了,真要一一責罰你們,我豈不是成了孤家寡人了?往後的日子還長着,這個園子處處都不簡單,以後你在我身邊,凡事多留心着便是了。”
她說得漫不經心,石榴卻有如芒刺在背,恭謹回道:“是,小姐!奴婢慚愧,請小姐放心!”
婉媚輕嘆一聲,笑得有幾分悽然,“罷了,也怪我這個做主子的,這幾年太不爭氣!從今往後,我不僅要護着自己,也要護着你們……這些事,你私底下跟鵑兒、燕兒也說一聲,只別讓薛媽知道。山楂那邊,你得空再去看看她吧,跟徐媽媽說一聲就好。”
石榴趕忙應了,“好,奴婢省得了!”
二人未再說話,加緊回到了紫竹軒。徐媽媽早在翹首相盼,一見婉媚便迎上去,“小姐,你可回來了!藥湯早就煎好了,這會怕都涼了!”
婉媚一眼掃過徐媽媽、鵑兒、燕兒、薛媽四人,腳下卻是不停,快步往自己臥房走去,隨口丟下一句話:“有勞媽媽,進來服侍我喝藥吧。”
徐媽媽“哎”地應了一聲,小步跟了進去。其餘人等則知趣地留在原地。
薛媽眼望着她二人的背影,面上若有所思,喃喃道:“小姐這傷,好得倒快!這性子嘛,也有些不同了!”
鵑兒和燕兒彼此對望一眼,沒有接話。
石榴卻微蹙眉頭,不鹹不淡道:“薛媽媽,謹記背後勿論人非!何況還是我們的主子!”
薛媽即時有些訕訕的,橫了她一眼,走開了。
屋裡面,婉媚坐在楠木圓桌旁的圓凳上,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湯藥,一飲而盡。
“媽媽,這藥可比黃連還苦!”婉媚放下青瓷空碗,苦笑道。
徐媽媽心疼起來,端起一旁的小蝶,“小姐,要不吃幾個蜜餞吧,去去苦味!”
婉媚一邊喝水漱口,一邊擺手,示意不必。
徐媽媽忽然想起什麼,面色凝重,忐忑不安道:“對了小姐,你昨日換下的這面巾子,我已經悄悄洗淨晾乾了,不過這巾子卻有些古怪,你看我們是不是燒掉爲好?”說着便從懷裡掏出一方暗雲紋黑巾,遞到婉媚面前。
婉媚被她說得有些好奇,接過來細細一看——原來黑巾的一角,赫然繡着一個標記,竟是一隻小小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