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醫者慷慨出城後,昔日繁華到浮華的德莊,一下子靜了下來。
行於長街小巷中,絲竹管絃之聲,仍舊時常能聞,只是那樂曲不再浮躁,多了股沉靜,細細品之,韻味猶存。
而尋伊湖上,也還是輕舟連綿,畫舫悠然,湖畔水榭,照舊有士子成行,佳人成雙,只是細看之下就會發現,喧鬧少了,該論琴的論琴,該鬥詩的鬥詩,該作畫的作畫,該散步的散步,一片和諧。
其實,德莊的景象,仍舊是‘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只是,那感覺不一樣了,每個人都好像找到了事做,各自忙碌,各司其職,秩序井然。
只不過,原定在這幾日舉行的蹴鞠盛會,在衆人的默契下,無人提出,被無限期延後了,估計要等到城外定了,這事件才能再次被提上日程。
袁華家的喬遷,是靜悄悄的進行的,只是喬遷宴的請帖早已發出,所以仍舊按原定的計劃舉行。
這也算是疫症之後,唯一的一次大型聚會了,這甚至讓許多原本只准備遣人送禮的商人,也決定親自登門道賀了。
有徐師在背後挺着,田蜜輕鬆了很多,也有時間抽出身來,前去祝賀。
這還是到德莊以後,田蜜第一次參加私人宴會,只是她萬萬想不到的是,大名鼎鼎的雲仙子,竟然也會來湊這份熱鬧,莫不是德莊這幾日太沉悶,以至於大家夥兒連錢都不想掙。不緊巴着她了?這不科學啊。
田蜜不信,完全是有理由的,單看屋裡屋外這一大潑跟袁華其實沒多大關係的人,就知道他們來,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至於在什麼?田蜜惡劣的勾了勾脣角,哼哼一笑。
別以爲她這幾天上午教席,從下午到深夜都在金銘,整日裡忙得昏天暗地,就啥也不曉得。事實上,在家有喬宣。在外有林微雅。她可是門兒清着呢。
最近吧,德莊的各位權貴富商,明着是捐款,各種爲疫區。爲各自個兒事業忙碌。暗地裡吧。卻都在大量採購舶來品,據說一件東楚的鐵疙瘩,隨便雕了個詭異的造型。就能被他們炒出天價,當寶貝似得稀罕得不得了,現如今,可是比開了光的金佛還要名貴。
好吧,對商人來說,能賺錢的買賣就是自個兒的事業,所以專心致志的炒舶來品,一點都沒錯。
可是,利用他們這種心態的那人,有想過這麼做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嗎?
原諒她,自打糧案以後,她對那人隱隱的敵視,就不曾淡過。誰叫她愛財如命,但凡跟錢有關的事兒,她都分外敏感呢?
見田蜜愕然的看着自己,目光久久不動,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呆,雲子桑當先開口道:“我來這裡,很奇怪嗎?”
是蠻奇怪的,袁華不過是個普通商人,雖然那日在培訓班,他有順口請過他們,但他們並未表達必來之意,爲何突然就改變主意了呢?
見田蜜只是微笑,雲子桑收回穿透力極強的目光,沙啞的聲音,平淡的道:“怎麼,姑娘你在,林當家的卻不來嗎?”
爲什麼她在,林當家的就要在啊?田蜜有點奇怪的看着她,卻還是回到:“仙子料事如神,豈不知林當家的既忙着調度疫區物資事宜,又忙着打理林家偌大家業,根本無暇分身。”
見面前的姑娘睜着澄透的眸子,看着她,說的認真,雲子桑無聲一笑,面紗模糊了容顏,神情有幾分難辨。
她也不語了,兩人就在袁家大門前,陷入了沉寂,倒叫因她們而聚集的一衆圍觀者,心中微驚,面露愕然。
這是什麼情況?雲仙子和田姑娘,氣氛好像有些不太對啊,這是爲什麼呢?
衆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恰此時,一行人從屋內走出。
田蜜轉頭,見她娘與楊嬸相扶着跨過門檻,兩人前面,是一身穩重的袁華。
娘想早點過來幫忙,而她和田川上午都有事,於是便分開行動了。至於陽笑和喬宣,誰曉得這師徒兩整天都在做些什麼?
說起來,她也有好幾天沒見過袁華了,便是那日她請人在親善堂造勢,袁華也未在其間。倒不是說袁華不肯出手,而是她上門時,袁華已經出門,據管家說,他是趁着開城門之機,第一時間出了城,着急忙慌的不知道辦什麼事去了。
“姑娘。”無需找尋,一打眼,他便看見了人羣中那個身量矮小,站姿卻十分端正的姑娘,他緊走幾步,迎上前去,行了一禮,道:“知道姑娘諸事繁忙,還勞駕姑娘走這一趟,袁華心中有愧。”
一見着袁華,田蜜身上那股隱隱的敵意便完全消散掉了,她脣角一揚,笑道:“說什麼呢,你喬遷這麼大的事,我焉有不來之理?”
說着,她上前給楊氏行禮,擡起頭來,乖巧喚道:“楊嬸嬸好,好久不見。”
“好好好。”楊氏拉着田蜜的手,眼神很是熱切的上下打量着她,笑容滿臉,連道了三個好後,轉頭對譚氏道:“姑娘真是越生越水靈,越發的好看了呢。”
譚氏柔美的臉上露出一個矜持的笑容,也不開口客套,盈盈目光,溫軟落在田蜜身上。
楊嬸嬸,當真是爽快人啊,一點也不含蓄,這兒可這麼多人呢,瞧他們現在看她的目光,好像突然發現她是個姑娘家了似得。
田蜜有些尷尬,楊氏一直抓着她的手,怎麼看也看不夠的樣子,害得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好在,袁華反應迅捷,下意識的迎向她後,又很快向佇立一旁的雲仙子行禮,態度謙遜,卻並不奉承,簡潔說道:“仙子大駕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衆人的表情有些微妙,他們這還是頭一次見到雲仙子第一時間被人冷落了。
“袁老闆客氣。”雲子桑微微頷首,低沉沙啞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請進。”袁華伸手做引,領着一行人往裡去。
田蜜本就是趕着飯點來的,因此他們入門坐下,差不多,也就到時辰了。
時辰一到,爆竹炸響,年長者一動筷,大家就可以開吃了。
按說,照這個時代的習俗,男女應當分席而食,但從一開始,這羣人就有意的擁簇着雲子桑往一桌坐去,且坐下,就不起來了,本來,他們還想拉田蜜一起,田蜜雖然做哪裡都無所謂,但因有譚氏在,她還是微笑着拒絕了,陪譚氏坐在女眷中。
只是,即便不同桌,那邊誇張的奉承聲,還是傳得到處皆知。
便聽有人如發現新大陸般驚奇的道:“仙子身上這衣料,看起來不像是雲錦啊,不止不像雲錦,還不像任何我見過的料子,似紗似霧,如夢如幻,真是美不勝收啊。”
田蜜忍不住擡頭,澄澈透亮的眸子落在雲子桑拽地長裙上,秀氣的眉頭微挑。
什麼似紗似霧?看不出來嗎?那不就是輕紗上多鑿了幾個洞,使之更輕透更縹緲了而已,那也能跟工藝精湛的雲錦比?那眼冒星星的人,確定不是眼瞎?
不等田蜜腹誹完,便聽又一人讚歎道:“仙子手上這鐲子,非金非銀非玉非晶石,厚重古樸,造型獨特,別具一格,想必價值不菲吧?”
價值不菲?田蜜抽空瞅了一眼,癟嘴。
那不就是一古青銅嗎?當然非金非銀非玉非晶石了。
沒文化,真可怕。
哦不,田蜜眼神一暗,微微一眯。
或許,他們並不是不知曉那些東西本來的價值,而是他們太知曉,那些東西可能帶來的價值。
其實,東西究竟值多少錢,對他們來說,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三人成虎,水漲船高。
雲仙子金口玉言,從未出過紕漏,既然她說是,那就是了,這份默契,根本無需理由。
只要大家都信,那它就是商機,就是價值,就是錢。
“可不是,仙子腰間的配飾,市面上便是連相似的也未曾見過,想必不是昌國的工藝吧?”
“那是自然,昌國何曾出過這些東西啊?那必然是翻山越嶺,從大江大河裡舶來的。”
“經過千山萬水方到達,那真是了不得。”
無數的吹噓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緊緊環繞着安坐其間的雲仙子。
從始至終,雲子桑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只是弄了身行頭,花了點時間,在衆人面前走了一遭。
移動風向標啊。田蜜潔白的貝齒,下意識的咬住手中的筷子頭,澄澈的眸子,幽森幽森的看向那處。
讓她想想,這算什麼呢?不費吹灰之力,便借舶來之名,將一些價值並不高的東西,變成了天價寶貝,不亞於空手套白狼。
雲仙子的聲名,真是無價之寶,好用得啊。
只不過,聲名,亦是商譽,屬於無形資產的吧?無形資產這種東西,若不好好經營,也該計提折舊,累積攤銷的吧?
雲子桑,你如此揮霍,真不怕商譽這種東西,用着用着,就用沒了?
糧案你已揮霍一次,雖然最後差點釀成大禍,但糧價確實如你所言,大漲,你也算是神機妙算,衆人不曉得這背後都使了什麼手段,有什麼貓膩,也就無損你信譽。
但這一次,可是你自己站到臺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