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田蜜這些天實在太忙了,忙得都有些暈頭了,於是,在見到宣衡時,她總覺得,兩人好像是有許久都沒見過了。
那日驟雨突至後,連日以來,德莊都是陰雨綿綿,雨水洗過大街小巷,在地上流連忘返,空氣裡十分潮溼,冷風穿街過巷,讓剛還在過夏的人們,全都穿起了秋衣。
府衙後院,有一涼亭,涼亭的欄杆上隨意靠着兩把油紙傘,一把蔥綠,一把藏青,飛翹的檐角墜下水珠無數,滴滴答答的,就像在唱歌一樣。
石桌上煮着熱茶,石凳上有兩人相對而坐。
宣衡看着田蜜微些迷濛的眼眸,不動聲色的笑了笑,他仔細斟了杯熱茶,自然的拉過她手,讓她把杯子捧在手心裡,輕笑着道:“聽笑笑說你最近在忙銀行的事,如何,進展順利嗎?”
田蜜道:“十分順利。”
可不是嘛?府衙有宣衡在,督審司有阿潛在,賬行有徐師在,便是稅務司本來與她有些不對付的柳長青,也因着上次雲子桑那事,理虧,沒過於爲難她了。
這德莊,當真是各大衙門的大門,都爲她敞開了。
現如今,但凡是她的事情,都順利的不能再順利了。
田蜜低頭喝了口茶,微側了側臉頰,避開那人雖輕淺,卻讓人無法忽視的目光,輕聲問道:“不是說楊柳村那人尋到了嗎?如何?”
宣衡聞言,霎時沉默了。
田蜜等了許久沒聽到回覆。轉過頭去,卻見宣衡看着沸騰的茶水出神,他漆黑的眼眸幽深幽深,淡紅的脣微抿着,笑不似笑。
她疑惑問道:“怎麼了?”
“抓到的那人,並不知曉賬冊之事。”宣衡嘴脣動了動,半掩的眸子睜開,看向亭外雨幕,出聲道:“他所說的腌臢事,其實。與阿潛有關。”
腌臢事。與阿潛有關?田蜜疑惑的皺着眉頭,沒有出聲,等着他繼續。
宣衡起身,負手行至涼亭邊上。他眉宇微凝。輕聲道:“之前。你不是還疑——阮天德是阿潛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阿潛爲何會背棄他,轉而來助我。”
田蜜微蹙着秀眉。亦隨之起身,她逐步在宣衡肩後,看着他線條流暢的側臉——流暢,此刻卻並不溫潤,甚至還有幾分緊繃,像架在張開的弓上的箭。
田蜜看在眼裡,沒有開口,只是安靜的聽着。
“誰都知道,阮天德是從宮中出來的,本身是位公公。”宣衡淡紅的脣抿成一條薄薄的線,眼神逐漸凌冽,頓了片刻,方道:“阿潛是他的義子,卻不是他唯一的義子,阿潛有許多義兄義弟,這些人如他一般被阮天德用在不同的方面。”
“但他們之間,並沒有親如兄弟,相反——”宣衡抿了抿脣,目光穿透雨幕,投進灰濛濛的空間,說道:“阮天德爲了將一切緊握在手裡,把他的義子們很好的排放在了各個位置,即相互幫助,又相互制約,有時甚至還相爭相鬥,就像有些異族飼養蠱物那般。”
巫蠱嗎?據說最後生存下來的,還是最強的,以同伴的血肉爲養料。
田蜜眉頭皺地緊緊的,她並沒有想到,那個看起來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年,竟是被當做工具養大的。
難怪他如此冷清,都不願與人親近。
“阿潛他……”田蜜覺得,她最近總在詞窮,許多話想說,但連自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阿潛是從小被阮天德養大的,聽那長工說,阮天德至今還在飼養如阿潛兒時一般的孩童,這些孩童,但凡是被他看上的,是孤兒便直接收養,倘若不是孤兒——”宣衡眉峰緊蹙,廣袖中的手收攏,定定看着被雨水摧殘的不成樣的幼小草木,啞聲開口道:“便讓他成爲孤兒。”
田蜜瞬間睜大了眼,看着宣衡緊繃的臉。
宣衡整個人都緊繃着,腰背挺直得像一把利劍,利劍無法出鞘傷人,便緊勒着自己。
“宣衡……”田蜜伸手,覆蓋在宣衡緊握的拳頭上,輕輕的,像安撫寵物般摸了摸,睜着那雙瑩潤的琥珀色眸子,盈盈看着他。
宣衡緊握的拳頭頓時鬆了,他側身微微笑了一笑,拉過她略顯冰涼的手,放在掌心裡捂着,神色已如常,看着她道:“阮天德雖然是隻老狐狸,但阿潛是他養大的,又怎會遜色於他?阿潛看似清冷,實則心如冰雪,剔透極了,哪有什麼腌臢事能瞞得過他?他怕是早已洞悉了一切。”
這一點,田蜜倒是深有體會,阿潛絕不是那種遺世獨立的人,他這個人啊,管得不可謂不寬。
“所以,阿潛這算是報復嗎?”田蜜眨了眨眼睛,微歪頭看向宣衡。
宣衡沉吟了片刻,卻是搖頭道:“不能肯定。”
見田蜜皺眉,宣衡解釋道:“若說是憎恨,可阿潛在說到阮天德時,卻是敬重有加的,阿潛那個人做不得假,這應該是真的,只是,他敬重他,好像也並不妨礙他對付他。”
宣衡說着,便是自己也有些繞了。
田蜜卻是挑了挑眉,想到——阿潛還不會作假嗎?可是連阮天德都沒發現他有異心啊。但奇怪的是,此假與彼假,竟然並不衝突。
“那,阿潛會有危險嗎?”田蜜又仰頭,輕聲問道。
宣衡想了想,點頭道:“或許吧。”
這本是一場較量,任何可能存在,他能做的,無非是保持與他的聯繫,在他有需要的時候,及時出手。
田蜜懂他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心裡纔會生起一股無奈——明知道小夥伴處在危險的境地,而自己。不但不能拉他出來,還要維持着這種狀態。
說她幼稚也好,說她遷怒也好,此時此刻,她唯有向相干的人發火了。
她冷冷抿了抿脣,輕嘲道:“我就不明白了,朝堂上明明有那麼多官員,陛下怎麼就偏挑一個內室公公來擔任專業性如此強又如此重要的職務。”
倒不是她歧視公公,而是在不同的位置就辦不同的事,把能力不相匹配的人放到如此重要的位置。就爲了當權者心裡的監督與制衡。也真是夠可笑的——他怎麼不想想,根本不懂職務上的事情,又怎麼可能真的發現得了其中存在問題,並採取有針對性的解決措施。並做好監督。
她不認爲制衡有錯。但她認爲放不專業的人到專業性強的位置。就是完全錯誤的決策。
然而,事實卻是,古往今來。好像很多帝王都喜歡用宦官當檢查官,監軍也好,監稅也好,甚至於其他很多方面,都少不了宦官的身影。
而其中,有多少所謂的證據確鑿,都是誣告。
宣衡的沉默,並沒讓田蜜覺得被慢待,她動了動被捂熱的手,倔強的看着他道:“是不是所有的皇帝,都以爲斷了子孫的太監就會無慾無求?”
宣衡看着眼前這雙看似盛滿不滿,實則滿是煩憂的控訴眼眸,輕輕笑了一笑,道:“或許吧。”
田蜜撅了撅嘴,不滿道:“可是,事實卻是,了無牽掛的人,行事反而愈加乖張,他們無所牽絆無所顧忌,只爲滿足自己,慾望反而會更加膨脹。”
她側過臉去,抿嘴低聲道:“陛下不知是真糊塗,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她之所以會說揣着明白裝糊塗,純屬是因爲今上所下達的命令,都太自我蠻橫了,尤其是增賦稅那點,她就不能接受——又不是突發巨大災難,國家實在難以支撐,否則,有什麼事情必須通過壓榨百姓來解決呢?
而田蜜不知道的是,她所知道的,至是賦稅這一件,而她不知道的,還有許多件。
宣衡對一切瞭然於心,但也正因爲他太清楚了,纔會由心生出恐慌,以至於將一切深埋在心裡,唯恐有一天它會發酵爆發。
宣衡警惕的看了眼四周,沒發現任何異樣後,他收回視線,並沒有出言告誡,而是緊了緊她已經溫熱的手,溫聲道:“莫要着腦,阮天德,也得意不了幾時了。”
田蜜側目,宣衡卻在看遠處,她想了想,垂了垂頭,沒有再問。
宣衡伸手理了理她頰邊散亂的髮絲,順手試了試她胳膊上的溫度,感覺到衣衫上的潮溼,他拉着她走回煮着茶的桌邊,將火添得更旺一些。
田蜜一手放在石桌上,一手撐着下顎,看着他勤勤懇懇的忙活,聽着他道:“王小姐,近來可有相處?”
啊?王小姐?王鳳仙?宣衡忽然提到王鳳仙,田蜜雖有點意外,但還是老實搖頭道:“沒有,她被家中軟禁,怎麼了?”
“被軟禁了……”宣衡動作頓了一頓,微沉吟了會兒,又再度工作,點頭道:“恩,還有月餘便要離開了,也是時候該惡補了。”
田蜜看着宣衡。
宣衡感覺到她的視線,脣角輕輕勾了一勾,並沒有再繼續,只道:“蜜兒,感情的事,盡力就好。”
盡力就好嗎?田蜜看着他,瑩潤的眸子眨了眨,視線下垂,怔怔的看着火上不住翻滾的茶水。
田蜜出門的時候,事情告一段落的田川正好也要回家休息,姐弟兩便讓宣衡在府衙門前止步,兩人相攜回家。
田川覺得,自家姐姐見了宣大哥後,好像並不開心。
“爲什麼一直看着我?”田蜜端端坐在位置上,木着臉問明目張膽的打量她半餉的田川。
嘴欠的田川直接問道:“你和宣大哥吵架了?不對,宣大哥是不會跟你吵架的。你們怎麼了?”
怎麼聽這話,總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呢?小川好像一直不太希望她和他宣大哥在一起,即便他其實一直挺崇拜那人。
“不勞您費心,我們好得很。”田蜜側過身,背對着田川,故意板着臉道:“只是我最近很忙,你們要是沒有特別重大的事情,我就懶得往這邊跑了,有什麼事的話,就再勞駕小川夜給傳個話吧。”
還說沒事,明明就是有事。
田川翹了翹脣角,倒也樂見其成,也不問緣由,很乾脆的點頭。
田蜜說忙,也是真忙,近一個月的時間,她不止跑完了林家所有作坊,還爲自己的銀行做足了準備。
林家請的賬房都不是庸才,做出的賬問題不大,林家最重大的問題,是資金在關聯作坊間違規運轉的問題——
林家作坊繁多,幾乎能形成好幾條生產鏈,許多作坊的原料都涉及從自家另一作坊購入,也涉及賣給自家另一作坊,這中間,以遠低於市場價或遠高於市場價的價格交易多不勝數,涉稅問題嚴重。
而且,林家的合併賬本中,作坊間的交易抵轉也處理不當。
再有,便是林家的內部控制不健全——林家是家族產業,許多重要職位的人員間都存在厲害關係,作坊中根本沒設立專門的監管機構來制約管理層的行爲,二權利若是不加約束,便容易滋生黴菌。
林家家業龐大,所存在的問題遠不止這些,有一些,田蜜根本不好插手——那便是他們自家的爭端了。她能做的,就是把所發現的問題都寫進底稿,然後跟林微雅好生探討,給出她的建議或意見。
至於他要怎麼做——在這個不存在審計人員,更不需要審計報告的年代,她連出具否定意見或無法出具意見的權利都沒有,又怎麼可能左右得了被審計單位管理當局的決議呢?
好的是,林微雅對這些事都頗爲重視,除了自家的家族問題,其他都有改進。
而銀行那邊,一切都在緊張的籌備中。
所以,田蜜說不見,也當真沒見,她努力工作着,每天都努力工作着,沒有儘量就好,而是竭盡全力。
她沒去見過宣衡,宣衡卻是來看過她的。
宣衡並不知田蜜是故意不見他,他見她每日忙到深夜,好不容易纔歇着,如此,他也希望她能休息好,所以每每也只是在牀邊看着,並沒有吵醒她。
這一日,宣衡照例在牀邊坐了會兒,見牀上的人睡得酣甜,便放下一個糖人在她枕邊,原路又回去了。
到了府衙,剛推開房門,一腳踏入房間,他腳步便是一頓。他神情並不緊張,而是輕笑道:“來了。”
話音方落,房間裡便亮起了燈,桌旁,呂良吹熄了火夾子,手中舉着兩封信,問他:“兩封都是京都的回信,你準備先看哪一封呢?”
京都的回信,總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