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佛變成了怒目金剛,往日裡慈眉善目的寬厚長輩,終於在此刻露出了獠牙。寧立言並未改變自己的態度,依舊是擺出一副滾刀肉模樣,叫着冤屈。
“我說老爺子,三人擡不動一個理字。你們日本人就算再橫,也總得講道理吧?當初可是你們自己上我家來,硬逼着我給你們幹活的對吧?再後來在敷島料理,也是你和大迫逋貞兩人花說柳說,又拿刀動槍的,非讓我給你們辦事,咱兩邊纔算是成了一夥人。現在佟海山幾句話,又要拿我當賊人辦,這未免太讓人心寒了!天地良心,你們日本人在天津是個什麼人緣,自己心裡沒點數麼?天津衛的體面人有幾個願意給你們幫忙的?我這給你們辦事,已經挨着罵呢!不說多少人背後戳我脊樑骨,就說我在英租界的差事。我拿着英國人的俸祿,就該給英國政府效力,現在給你們幹活,是要擔風險的。我又說什麼了? ”
“混街面的爺們,都講義氣。老爺子跟我家老輩有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說你這人也不錯,我給你們辦事跑腿,咱兩面算是合作。可是你要想讓我跟你們給你們效力就得和其他人不來往,那就太不講道理了!我是個買賣人,不是日本大兵,沒有義務給你們的天皇效力。這年月出來跑江湖,所圖的無非是錢財富貴。我做生意賺錢,至於和誰做,我不在意。藍衣社跟我做買賣不假,我就認大洋不認人。至於這大洋是日本人的,還是南京政府的,跟我有什麼相干?你們要是拿這條來當罪證,我只能說你們在天津就找不到一個幫手!”
“你說得生意,也包括給抗聯提供藥品以及幫藍衣社離開天津?若是再早一些,孫永勤寬城大捷的軍火來源,只怕也和你的生意拖不了關係。”內藤的聲音陰森可怖如閻王。
“我說過,白鯨咖啡館的交易瞞不過老夫的耳目。雖然你們找了高麗人做中間商,但是那些老鼠,又怎麼逃得過老夫法眼?我可以對你說實話,那個出售皇軍水面巡邏隊路線圖的參謀,便是老夫的手下之一。”
不同於前幾次見面嘻嘻哈哈虛聲恫嚇,這次的內藤動了真格,一出手就指向寧立言的要害。
他對於白鯨的掌握並不像他想的那麼牢固,比如瑞恩斯坦和他的僱傭兵,顯然就是露絲雅的私人武裝,內藤並不瞭解,就像陳友發和竹內被殺事件,他咬不死寧立言一樣。但是藥品走私這件事,也足以讓寧立言人頭落地。
如果日方把這件事鬧到英租界,爲了保證自己的中立立場,英租界必然把寧立言解僱,乃至驅逐出租界。得罪了日本人,又沒有英國人保護,身家性命也就無從保全。
可是聽到這個消息,寧立言心裡第一反應並不是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或是生命是否安全,而是那些藥品是否安全,隨即則想着楊敏身份是否爲日軍所知?自己該用什麼辦法把楊敏送出去,坐哪條船?到哪裡去?
至於自身的安危……老天待自己不薄,不但讓自己重活一次,還彌補了前世的遺憾,與楊敏做了真正夫妻,還有什麼不知足的?當然,沒能給楊敏一個真正的婚禮也算是遺憾,只是生逢亂世,不能求全。
心中緊張,臉上反倒越發鎮定。寧立言收起了笑容。“老爺子,我剛纔說過了,我是個生意人,只要是賺錢的生意都做。對於生意人來說,戰爭是最好的商機。誰給的錢多,我就爲誰服務。你捫心自問,貴國是不是一個慷慨的客戶?這次從英國領事手裡幫你們撈人,我自己還墊付了一筆錢,卻沒人張羅着還款。一方面要我搭錢,一方面又不許我賺錢,這樣的合作我怕維持不了多久。你們不殺我,我自己也要餓死了。”
“你的道理沒錯,不過對軍人來說沒有意義,他們要的只是聽話的走狗,不是一個講道理的商人。”內藤冷聲說着:
“帝國軍人在東三省的統治模式,你想必有耳聞。中國傳統的社會道德以及規則體系,他們都不予以承認。所有的規則都由他們來制定,皮鞭和刺刀則是他們講道理的方式。你的行爲如果被軍方得知,他們絕不肯寬容!”
“聽您這意思,軍方還不知道?”
“那名參謀是我的人,不是軍隊的人。我們這些老浪人爲國家奔波半生,門下總有幾個信得過的學生門人。知恩圖報這種情操,不止你們中國人有。這件事我壓下了,不會上報。你那些偷運的藥品,也會順利的送達目的地。”
寧立言並沒道謝,而是看看他,“老爺子一向自詡愛國者,真正的武士,卻包庇了我這種行爲,總不會是貪圖我的好處費吧?”
內藤沒理會他,而是盯着寧立言道:“如今的日本,像藤田、木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正在逐步掌握權力,控制輿論,影響國家的決策。他們就像是不知飽足的野獸,一口吞下了東三省,又屬意於華北,乃至整個中國。你雖然自詡商人,但是我骨子裡和興邦兄一樣,是個愛國者。這也是我一開始就決定和你合作的原因。你不會希望華北如同東北一樣,被帝國直接控制。”
寧立言沒說話,由着內藤唱獨角戲。這老東西說話風頭不對,他怎麼接話都有問題,乾脆沉默是金。
內藤繼續說道:“我上次就和你說過,不會讓你做漢奸,而是讓你做帝國的合作者。這個觀點我依舊堅持,我希望我們雙方能夠真誠的合作。”
“我們現在不是在合作麼?”
“我說的不是這種欺詐遊戲,而是真正的合作!”
自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內藤營造的就是個慈祥且寵溺晚輩的老人。不管寧立言如何犯渾,他始終如同彌勒佛,肚大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上次與大迫逋貞談論合作時,他也是負責唱紅臉,如同幫閒般左右彌縫。
可是今天他終於放下了一直以來營造的形象,以另一幅面孔出現。嚴肅刻板眼裡不揉沙子。誰若是真把明治時代就在中國廝混的老浪人當成了糊塗蟲或是吃齋唸佛的僧侶,必然是自尋死路。
“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我也可以對你說個痛快話,你不是做漢奸,相反是在做英雄。保家衛國,不讓外人侵佔自己的家園,這在世界各國的歷史上,都是英雄所爲。你恨皇軍,你支持抗日分子,你也希望天津保持現狀,不變成下一個東三省。我們合作之後,你依舊可以堅持原則不做任何改變,惟一的變化,就是從過去的單打獨鬥任意妄爲,變成和我合作。在我的指導配合下,做這些工作。你確實聰明過人,但是年紀太輕,手段太稚嫩,遇到真正的高手是要吃虧的。到時候不但你自己性命難保,你身邊那些紅顏知己,一樣難以有好下場。只有聽我的吩咐,纔不至於讓你自尋死路。”
老鬼子的言語爲寧立言構建了一副完美的畫卷。既可以抗日救國,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自己還可以逃避風險。內藤自己就是個特工界的活化石,加上天津城裡他那些弟子徒孫,門下走狗,論勢力怕是比青木機關也弱不到哪裡去。
若是這些人和自己合作,自己不但有望做成大事,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有了保障。而自己要付出的是什麼?
抗日?有沒有他,自己都得抗日。聽話?內藤的話沒錯,論起工作能力和經驗,自己比這個老鬼子差了十萬八千里。更重要的是,現在自己的僞裝被老鬼子撕得差不多,若是不答應他,接下來便是個魚死網破。
看上去,自己已經沒了選擇,最理性的態度就是一口答應下來。哪怕是帶着倒鉤的餌料,現在也得吃了再說。
可是寧立言到了此時,反倒是比方纔更沉穩。他拿起面前的茶杯,把已經有些涼的茶水一飲而盡,隨後反問道:“老前輩,您是武士家族的後裔。您的祖上對主君忠心耿耿,您本人也向來以愛國者自居。怎麼現在反倒要和我合作?莫非是在天津待得太久了,真把自己當成了天津人?我得提醒您一句,您的老家在海那邊呢。”
“我得立場從未更易。我是個愛國者,自始至終都是!我的兒子都爲天皇盡忠,戰死在旅順要塞。可着日本國,你也找不到幾個人比我更忠於帝國。”內藤一本正經道:
“正因爲我愛我的國家,我才需要和你這個敵對分子合作。我不追究你援助抗日分子,是因爲他們對帝國沒有威脅。一羣農夫與潰兵組成的武裝,即使得到武器裝備,藥品金錢,也不可能戰勝關東軍。大日本帝國真正的敵人,是藤田正信、木村健這些狂妄之徒!他們爲了一己之私,不顧帝國利益,急於在華北挑起戰火,以獲取個人武勳。你的意義,就是阻止他們的行動,讓帝國意識到,眼下最迫切的任務是經略東三省。必須用起碼五十年的時間,把東三省完全消化,才能對華北動手。”
寧立言哼了一聲:“合着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對入侵華北,只是反對現在入侵。得等你們準備充分了,再動手不晚。我配合你這麼做,這不還是漢奸?”
“如果我們的計劃成功了,你就能讓你的故鄉有幾十年太平日子過,這難道不划算?你出去看看,整個城市有多少人能再活五十年?你這個國家,又有幾個人能活到五十歲?你爭取了這些時間,對他們來說,就是一輩子的福氣,他們謝謝你還來不及,誰敢說你是漢奸?再說,若是五十年時間中國還不能自強自立,擁有抵抗帝國的實力,被吞掉也是活該。物競天擇,這是最公平的天道。”
“那我要是不同意跟你聯手呢?”寧立言目光灼灼。
內藤則以同樣有力的目光迴應:“你會同意的,我瞭解你!”